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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月明珠有淚(上) 第十章 魂斷崖(2)

此時,天邊的最後一縷陽光隱退,腳下翻滾著的浮雲模糊成深不可測的暗海,魂斷崖的風更冷,更寒。

他裹著狐裘,陷坐在太師椅里,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在他面前整齊排列、愈加像泥塑木雕的人偶,劃過來,又劃過去——這是一個心浮氣躁的動作,隨侍一旁的獵豹侍衛卻不敢如此猜測。短短幾天,他們見識了這位新任護法令人咋舌的上位速度,沒有人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讓冷酷多疑的日尊對其溫和以待、言听計從,但所有人都知道,現在在日尊堂他們要小心侍奉的除了日尊商衍,還有這位護法封天涯。

獵豹侍衛眼中威風八面的封護法最終把劃來劃去的手指變成拳頭,砸在太師椅的扶手上——他這次是黔驢技窮了。他答應過寧淨雪,兩天內為她拿到彼岸花,這是最後的時限。然而,他以挑選戰隊隊員為名,在魂斷崖上吹了整整一天的冷風,前前後後繞了不下十圈,卻連花的影子都沒見到,入眼的除了茫茫冰雪,就是這群無知無覺的活死人。

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封天涯猛地站起來,他決定向商衍攤牌,憑他這個尊貴的皇子身份索要彼岸花,至于是否會觸犯商衍的禁忌而惹來殺身之禍……听天由命吧!

一名獵豹侍衛小心上前,恭謹回稟道︰「封護法,目前戰隊隊員共選出三十三名,還差三名,是否還要繼續?」

「不選了。」封天涯煩躁地揮揮手,他現在哪還有什麼心情繼續,「帶我去見日尊。」

「是。」

「等等——」封天涯腦中靈光一閃,猛地抓住那名侍衛,「你方才說……還差三名?」

獵豹侍衛習慣了日尊商衍的陰沉冷漠,被這位新任護法的喜形于色嚇住了,小心翼翼道︰「……是。」

封天涯忍住大笑的沖動,撫平侍衛的衣衫,順手拍拍他的肩,「把日尊請到這兒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看著侍衛驚魂未定地離開,封天涯興奮地敲敲自己的腦袋,心想︰這聰明的腦袋瓜子進水了嗎,怎麼早沒想到?缺三個,哪三個?當然是天刃四衛中碩果僅存的那三位了,黃泉,懸翦,滅魂。滅魂在哪里?當然是在魂斷崖上侍奉彼岸花了,這不就能順理成章地找到彼岸花了嗎——天助我也!

日尊商衍踏上魂斷崖。

如封天涯所料,他對將天刃三衛選進弓弩戰隊的提議並無異議,然而當封天涯提出現在要見滅魂時,商衍回絕了。

「封護法,滅魂要在魂斷崖上侍奉一月彼岸花,你忘了嗎?」

「我沒忘。不過屬下以為,與其讓滅魂做一個月的花匠,不如現在就加入戰隊訓練,這不是讓其戴罪立功更好的機會嗎?」

「封護法以為侍奉彼岸花就僅僅是做花匠?」

「不然呢?難道還有什麼更深刻的含義嗎?」

商衍沉吟不語,他的反應讓封天涯意識到神秘的彼岸花並不是什麼禁忌話題,但也絕非能輕易得到,正暗自焦急間,商衍開口道︰「封護法也是時候見見日尊堂的引魂聖花了。」

彼岸花!

簡直是峰回路轉!封天涯心中大喜,臉上卻絕不現出半分端倪,只淡淡應道︰「是。」

商衍卻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反而負手仰頭向天,眼楮卻悠然地閉著,一臉微燻的表情。

夜空中,一輪明月在魂斷崖上的人都忙著勾心斗角時,悄然而至,像冰凍的玉盤,純淨、清澈、晶瑩。如洗的月光落在商衍臉上,勾勒出一個柔和英俊的側影,讓這個一向陰沉的霸主與平日判若兩人。

封天涯卻沒心情欣賞,他想沖上去晃晃商衍的腦袋,听听看是不是進水了——又不是文人墨客,擺什麼造型啊!

就在封天涯心浮氣躁時,商衍淡淡開口︰「封護法運氣真好,彼岸花最喜歡這樣的月色。」

封天涯一驚——隨著商衍話音剛落,冰輪升至正空。但見月色下,一處浮雲波濤翻滾,如水沸騰,氤氳了半空。而在煙雲繚繞中,一大片妖嬈的紅色舒展而起,如女子扭動著柔媚的腰肢,那景象說不出的妖艷媚惑,即便封天涯見多識廣,此刻也有種震驚的感覺。

「彼岸花……」他喃喃道。

「封護法何不近前欣賞?」

商衍做了個請的手勢,封天涯求之不得,大踏步地走向那一片妖嬈的顏色。

此時,氤氳之氣漸漸散去,那一片紅色便越發艷麗起來。待走得近些,封天涯便發現,那顏色極特殊,不像一般花朵一樣紅得僵硬濃烈,反而近乎透明,流淌著,靈動著,綻放幽幽的光。一大片綿延至天際,韶華盛極,美得出離人間,近乎妖異。

再近些,封天涯已經能看清彼岸花那縴細的瓣、玲瓏的蕊,媚惑地糾纏在一起,然而他腳下忽然一滯,臉上興奮的神情瞬間被驚駭所取代——他看到,妖艷的花朵下,每一株都連著一具扭曲的人體。更確切地說,每一朵彼岸花都從一具死人口中鑽出來。

這就是引魂之花的真正含義——以鮮血為供給!以肉身為飼養!

黃泉路上的彼岸花瞬間陰毒起來,透出濃重的妖邪之氣。

那一具具已經沒了生命的人體著慘白的肌膚,在月光下滾動著死亡的冷光,像被扭曲成各種姿態的人皮女圭女圭,靈魂被永世封印,成為祭祀邪惡的犧牲。

而這些祭品,無一不是大張著嘴,嘴里盛開著妖艷的邪花,面孔雖然扭曲,臉上的神情卻並不痛苦,而是比痛苦更加無望的空茫。死不瞑目的眼中填著滅寂的顏色,陰冷灰暗,就這樣被鎮懾封印下去,沒有輪回,也沒有解月兌,躺在魂斷崖冰封的雲海里,遙望清冷的月光,無止無休。

這不是一片花園,這是一座地獄!

侍奉彼岸花的人也不是花匠,是肥料!

封天涯霍然轉身,強壓住心頭的不適,才沒有吐出來,額上已是冷汗涔涔。

日尊商衍不知何時踱到他身邊,冷眼打量著他比地上的死人好不了多少的臉色,「封護法不是要見滅魂嗎?他就在這堆死人里面,封護法可以自己進去尋找……他應該還活著。」

活著躺在一堆冰冷的死人里,大張著嘴,鮮血源源不斷地供應著嘴里盛放的鮮花,眼珠卻在輪轉,或許還會咧著黑洞洞的嘴向你笑一下,嘴里的花就跟著妖嬈地扭動……

封天涯忍無可忍地干嘔著,不敢再想下去,向商衍擺擺手,「還是……還是算了吧。」

用不著再找滅魂,也用不著再找彼岸花,一切就這樣算了。因為這一瞬間,他想明白一件事——這充滿妖邪之氣的花,不可能用來治病救人,那個天衣神相給寧淨雪的,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想起酒肆里那個始終不見真顏的背影,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張英俊至極的清晰面孔——他在心中冷笑︰沈星河,你越來越像個信口胡謅的江湖術士了,連我都險些被你騙了。找個機會,我會請你來魂斷崖吹冷風!

封天涯的臉色在最短時間內恢復了正常。片刻之間,他已經想好了十七八個理由下山,因為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找到寧淨雪,告訴她有關彼岸花的真相。

這時,一名侍衛匆匆而來,附在商衍耳邊說了句什麼,換來商衍不屑的冷笑,做了個手勢,侍衛退了下去。

封天涯自然關注這個細節,方才想好的諸多理由都咽回肚里,對商衍道︰「日尊,可是有什麼麻煩?不如讓我去解決。」

商衍擺擺手,輕描淡寫道︰「算不上什麼麻煩,就是有人不自量力,擅闖魂斷崖——居然還想從山陰的萬仞絕壁爬上來,你說好笑不好笑?」

封天涯陪著他笑,然而腦中忽然閃過不祥的預感,笑容僵在臉上,「是什麼人?」

「管他是什麼人,現在都是死人!」商衍眼中寒光閃爍——魂斷崖的機關已經啟動,任何擅闖者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封天涯沒時間去猜測了,因為他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倉惶而起,然後就是急速墜落的驚叫聲——

「寧淨雪!」

封天涯臉色大變,撲到崖邊——險峻的絕仞在月色下如地獄在延伸,目力所達之處,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耳听得倉惶的驚叫聲越來越遙遠,越來越微弱,渺茫的生機被深淵吞噬。

封天涯的心如同被拋到了魂斷崖的冰雪之中,寒得整個人都抑制不住地打顫。

商衍也變了臉色。他沒想到那個不自量力、妄圖爬上魂斷崖的人居然是他一心想結交的北靖王的女兒,徒勞地問了一句︰「你肯定是晶華郡主寧淨雪?」

「是!」封天涯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他強壓住怒火與殺機,「快派人下去找,或許有一線生機。」

商衍卻鎮定下來,臉色越發狠毒,「不必了,摔下魂斷崖,絕無生還可能——今天的事,萬不能被北靖王知道。」

就算封天涯習慣了偽裝,此刻臉色也難看到極點。

商衍走過去拍拍他的肩,陰陰一笑,「天涯何處無芳草,憑封護法今時今日的地位,還怕找不到心儀的女子?更何況,封護法別忘了,寧淨雪再好,卻是仇家的女兒……」

商衍正說著,冷不防手下肩頭一沉,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封天涯的一只手已反扣住他的肩頭,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領——月光下,商衍看到一張因憤怒而猙獰變形的臉,抽動的肌肉,血紅的雙眼,暴漲的氣勢危險噬血,像一只啖人的猛獸。

他要推他下去!商衍驚恐的地想。

「我飛上來了,飛上來了……」一個女孩兒單純快樂的聲音,像一縷陽光穿透魂斷崖上的陰霾,讓習慣了黑暗冰封世界的人都有些恍惚。

清泠泠的聲音中,一道黑色身影托住墜落的少女從萬仞絕壁下凌空而起,用世人無法企及的身姿橫過月影,黑色的衣袂在風中飄揚,讓天幕和圓月都做了他的背景。他如月光下展翼的魔,以讓世人臣服的姿態,蒞臨人間。

少女在他懷中快樂地揮著手,「天涯哥哥,天涯哥哥,你看到我了嗎?我是飛上來的,飛上來的……啊,許言哥哥,那是彼岸花嗎,好漂亮的花啊……許言哥哥,飛到那里去,飛到彼岸花那里去……」

封天涯眉目間的狂喜在見到黑衣人那令人難以置信的身法與氣勢時凍結——他想,他知道那是誰。

如果他沒有猜錯,這個人就是當初在酒肆外暗中幫助寧淨雪的人——只有這樣的身法與氣勢,才會讓他在酒肆內捉襟見肘,狼狽不堪。

他掠了過去,在黑衣人落地的瞬間把寧淨雪搶過來,攬在懷中。

他看清了黑衣人的樣子,是個俊秀冷漠的年輕人,有一雙寒徹人心的眸子——陰郁,森冷,像深淵,吞噬天地間所有的光。這讓他想起了彼岸花,想起了彼岸花下那一張張蒼白扭曲、空茫無望的臉。他們都在用一種不動聲色、卻讓人遍體生寒的方式詮釋著同一個名詞——地獄!

黑暗與毀滅,靠近的人,萬劫不復!

寧淨雪感覺不到封天涯的戒備,她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努力從封天涯給她裹上的狐裘中伸出手,雀躍地比劃著,「天涯哥哥,你不知道方才有多驚險,我以為自己死定了,誰知許言哥哥出現了,‘刷’的一下,像一只大鳥,一下子就把我接住了。許言哥哥,許言哥哥,快幫我去摘彼岸花……」

她想去拉那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陰沉男子,像她小時候常做的那樣,卻被封天涯按住手臂,扣在懷中。

她听到封天涯在她頭頂冷笑,「雪兒,你認錯人了。他不是許言,他是夜、修、羅!」

寧淨雪快樂的表情凍結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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