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涯埋頭吃面,一連八碗,保持風卷殘雲的速度。
幸好,龍蛇混雜的小酒館里,像他這樣吃相的人不在少數,尚不引人注目。
實在也沒有人願意注意他。
胡子拉碴的面容,髒得辨不出顏色的衣服,身後背一個同色的包袱——除了粗獷落拓,再沒有其他的感覺。
這樣的人,滿江湖都是。像最暗淡的背景,烘托出一些燦爛耀眼的名字。
譬如,軒轅宮;譬如,肖逝水;譬如,夜修羅。
封天涯卻不甘心只作背景,他夢想有一天能登上軒轅聖宮,像宮主肖逝水那樣稱霸武林,號令天下群雄。到那時,他就可以拍著讓整個武林地動山搖的肖逝水、夜修羅的頭,說「老肖,小夜,你們要好好工作哦」。
這真是個偉大的夢想,他常常為此沸騰不已。于是,在鏢局里拿著大頂,大聲吟誦「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努力,奮斗」便是他最常做的功課。
對了,忘了介紹——封天涯,二十出頭,江湖人士,霸王鏢局金牌鏢師,綽號「霸王」!
氣吞萬里如虎的名號!當然,你得先忽略掉他自封的綽號(貌似沒人承認),鏢局里的孤家寡人(集鏢頭、鏢師、雜役于一身)以及掛了一塊木匾茅草房似的的鏢局(本來就是一間茅草房)。
但是,我這樣說,並不代表你就可以輕視封天涯。我們常被告誡,這世上有一種人,天生就不容別人輕視,他們身上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其在這個濁世出奇閃耀。上天為這一力量做了注解,那就是——
瞎貓也能踫上死耗子。
那是一個身材修長,容貌俊美的藍衫公子,踏進茅草房時,封天涯忽然明白了一個詞——蓬篳生輝。
那一刻,他真的覺得他破爛不堪的草房子都因為這個藍衫公子的到來而熠熠生輝,燦爛得令他都有些訥訥的。幸好,藍衫公子不曾留意他的失態,話說得簡單干脆,就是要托一趟鏢到帝都的北靖王府。
驗鏢的時候,封天涯張大了嘴,口水差點流下來——好漂亮的刀!小巧玲瓏,鏨金瓖玉,比那藍衫公子還光彩照人。
「這刀可有名字?」
「胭脂淚。」
封天涯閉上嘴巴,把口水咽回肚里——誰不知道,北靖王要為愛女寧淨雪選婿,而那位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天之驕女早放出話去,誰能在上元節前送上胭脂淚做聘禮,誰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為了做北靖王的乘龍快婿,整個江湖的人搶胭脂淚都快搶瘋了。這個時候,誰把胭脂淚背在身上,無異于貼了一張亡命符。
「不敢?」
「丟命的事,誰敢?」
封天涯承認得干脆,藍衫公子的臉黯下去,茅草房里的熠熠光輝也就淡了。封天涯看著不爽,撓撓頭,笑了,拍著藍衫公子的肩,「可是,成人之美的事就得另當別論。」
藍衫公子慌忙避開——其實,若不是封天涯在某些方面缺根筋,他應該很容易發現,這個所謂的藍衫公子不過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此時,秦鉞為了掩飾失態,尷尬地咳了一聲,「什麼意思?」
封天涯倒也不在意,收回自己的手,撫著胡子拉碴的下巴,「胭脂淚在老弟你手上,意思還不是明擺著。听說那寧淨雪美的是天上有地下無,我看老弟你也絕非凡品。咱老封人雖粗鄙,卻最喜歡听才子佳人的故事——我就成全你,幫把你這聘禮給送到北靖王府去。」
秦鉞瞥了封天涯一眼,臉上現出淡淡的紅,愈加冰冷的神態顯得欲蓋彌彰,「你既然答應接鏢,鏢銀一千兩,預付一半。」
她把一張銀票拍在桌子上,轉身匆匆離去,好像很怕封天涯口無遮攔再說什麼。
然而,封天涯還能說什麼呢?他呆在原地,咽回肚里的口水終于又自覺地流了出來——一千兩啊,他終于不用再餓肚子了!
讓「餓其體膚」見鬼去吧,他要去吃面。
面吃到第九碗的時候,封天涯的眼楮終于不再冒綠光,變得清亮起來。
他停下來,模模肚皮。其實還沒飽,然而他得節制點,誰讓他囊中羞澀呢——你問我封天涯的五百兩銀票?我只能說,流年不利,出門遇小偷。
說實話,封天涯人高馬大,頗有功夫,十個八個大漢還真近不了他身。可該死的是,那小偷是個又瘦又小的男孩子,拎起來像個大耗子,為給病重的女乃女乃買藥,急瘋了才去偷東西。那老太太喘氣像拉風箱似的,拉得封天涯頭也嗡嗡地響。于是,心一亂,他就把那孩子放了,銀票也不要了。那祖孫倆給他跪下磕頭,他見不得,轉身就走,邊走邊大聲地說︰「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大爺有的是錢。」
狽屁大爺!標準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這是封天涯清醒過後對自己的評價。當時頭腦一熱的結果是,他在其後的兩天不得不勒緊褲帶,念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繼續趕路,今日打了個短工,掙得些銅板,才吃上一頓面。
他長吁短嘆,正在猶豫要不要再叫一碗面吃,忽然听到鄰座的幾個江湖漢子正悄聲議論一個他很熟悉的名字。
「听說了嗎?這月初三夜修羅再次出手,風耀堂轉眼就變成了修羅場,三位堂主加上堂中兄弟共計兩百八十一口,全部一劍封喉,死得那叫一個慘哪。」
「這麼大的事,江湖早傳得沸沸揚揚,乍能沒听說呢?」
封天涯支起耳朵——這麼大的事,他還真沒听說過,想來這兩天餓得暈頭轉向了。不過,真正讓他感興趣的,倒不是風耀堂慘案,而是「夜修羅」這三個字。
夜修羅——軒轅宮第一殺手,肖逝水的頭號愛將,手段狠辣,武功深不可測,曾劍挑武當少林,一夕之間令江湖風雲變色,直接奠定了軒轅宮武林霸主的地位。
封天涯暫時忘了肚子和銀子。
「風耀堂也算是江湖有頭有臉的門派,三位堂主俱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一收到軒轅絕殺令就做了萬全的防備,未曾想還是……唉!」
「什麼防備也是白費,這絕殺令就是催命符,夜修羅就是不折不扣的地府閻羅,絕殺令一出,三日之內必登門索命,劍下從無活口。有句話說得好——閻王要你三更死,何曾留人到五更!就是不知道這一次又是什麼人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才求得軒轅宮絕殺令?」
封天涯心中一動,關于軒轅絕殺令他也听說過一些。
江湖傳聞,那是軒轅宮受人委托發出的一道奪命令牌,上面會刻上委托人要殺之人的姓名與死亡時間。而收到絕殺令的人,不論用什麼辦法躲藏或動用什麼力量去抵抗,都會在絕殺時間到來之時喪命——因為執行絕殺令的人就是軒轅宮第一殺手夜修羅,一個被江湖稱為索命閻羅的惡魔般的人物。
然而,絕殺令卻是不輕易發出的,必需要委托人付出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而那東西又必須是軒轅宮看得上的才可以。迄今為止,軒轅宮發出的絕殺令不超過五道。
那麼這一次,是誰用了什麼樣的代價滅了風耀堂?
「風耀堂的人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當年為了一本劍譜滅了南嶺秦家一門。如今落得如此下場,也算因果循環。」
「話說回來,就不知這夜修羅究竟何許人也,竟有這般身手?當年一人一劍橫掃武當少林,如今又是血洗風耀堂,這般身手不只深不可測,簡直就是恐怖至極,難不成他真是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惡鬼?」
「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只听說他……」
幾個人壓低聲音正聊得投入,猛然發現鄰座一個濃眉大眼、胡子拉碴的落拓漢子正歪著凳子,伸著脖子,腦袋都快擠進來了,頓時住了口。
封天涯正听得入神,忽地沒了下文,簡直百爪撓心,也不管眾人都大眼瞪小眼戒備地望著自己,忍不住催促道︰「你們倒是說呀,接著說呀。」
眾人見他一臉憨直,無甚心機的樣子,料想也就是听個熱鬧,其中一個紅臉漢子笑道︰「我們也是道听途說,朋友感興趣,不妨過來聊。」
封天涯正巴不得,趕忙搬凳子湊過來,「繼續,繼續,那小夜究竟什麼模樣?」
「小夜?」
眾人噴飯,整個江湖敢這麼稱呼那位閻羅王的,恐怕也就只有面前這位仁兄了。
笑過之後,話題繼續。
「長什麼樣沒人見過,只听說他臉罩修羅面具,身著黑衣,腰懸赤劍,武功深不可測。最人的是,他每次殺完人,都會用死人血在旁邊題詩一首。」
「詩?什麼詩?」
「這……」道听途說,哪能記得那麼詳細,「好像是什麼生啊……死啊的。」
「生什麼,死什麼啊?」封天涯恨不得敲敲講話的小蚌子的腦袋,說一半留一半,這不成心想讓他急死嗎?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輕吟慢唱聲遙遙而至,婉轉哀傷,卻難掩徹骨寒意,仿佛一部由遠及近的死亡序曲。
封天涯訝然回頭,只見一黑衣人緩步走進,手提長劍,劍上染血,血沿著血槽緩緩滴落,在地面形成一條蜿蜒的紅線。在他臉上,罩著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形容猙獰,活月兌月兌從地獄走出來的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