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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月明珠有淚(下) 第十三章 誰省,誰省(2)

秦鉞的聲音讓封天涯仿佛置身月下荒原,那般寂寞蒼涼,粗礫礫的砂風刮過心上,刀割一般地生疼。

「直到半年前,我遇到晶華郡主寧淨雪。她雖然尊貴榮寵、刁蠻任性,卻是個水晶般晶瑩剔透的姑娘,單純善良,不識人心險惡。她對我一見如故,見我孑然一身,力邀我去王府居住;而我那時,其實只是想利用她郡主的身份替我報仇。

「我就這樣懷著別樣心思成了寧淨雪的朋友,那女孩兒真是一點戒心都沒有,全心全意地待我,連她喜歡許言、一直在等著許言回來這樣的秘密都告訴我。就在我想和她說明自己身份的時候,我遇見了前來拜會北靖王的商衍。我知道他是軒轅宮日尊堂堂主,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便求他帶我去見夜修羅。商衍沒有拒絕,只是告訴我,每一個求見夜修羅的人都必須付出生命作為代價。

「那時,我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的。我在魂斷崖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死神,他的確是個讓人遍體生寒的人,我卻一點都不怕,因為我知道,這個人一定可以替我報仇。

「最初,夜修羅並沒有答應發出絕殺令,他根本瞧不上我的命,可是,當他知道我是寧淨雪的朋友時,便改變了決定。他答應幫我誅殺風耀堂,代價是我必須把寧淨雪的事事無巨細地告訴他……」

講到這里,秦鉞頓了一下,想是回想起當時的一幕,慘然一笑,那笑容漂浮、游離、毫無質感,封天涯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然而,現在,他沒說什麼,只是面無表情地听秦鉞繼續說下去。

「那時我報仇心切,來不及多想,甚至覺得自己揀了個大便宜,便把我知道的都說了出來。他最感興趣的是許言那一段,問得很細,我便把寧淨雪告訴我的她與許言之間的點點滴滴都轉述給他听。

「後來,他放我下山,但是要我立下誓言,把寧淨雪的行蹤隨時告訴他。我那時真的好傻,不知道他想干什麼,我甚至還天真地以為他喜歡寧淨雪。直到我看著風耀堂收到絕殺令,那麼作威作福、囂張狂妄的門派做了十足的防範,可是……死了,一劍封喉,一個都不剩,血流成河——沒有人能逃過軒轅絕殺令,閻王要你三更死,何曾留人到五更。」

那一幅尸山血海的場景重現眼前,她不堪寒意,瑟縮著抱住雙肩,「我踏著那些尸體,看腳上的鞋都被血染紅浸濕,我想我應該很高興才對,可是,沒有……我越來越害怕,我對著那些尸體哭了一個晚上,我終于想明白一件事——夜修羅對寧淨雪感興趣,不是因為他喜歡她,而是因為……他要殺了她!他在為下一道軒轅絕殺令做準備!」

她抑制不住地顫抖,封天涯看著,此時才開口,聲音沒有起伏,平板得有些森冷︰「所以,夜修羅出現在寧淨雪似曾相識的場景中,說和許言類似的話,做和許言相仿的事,讓寧淨雪相信——他就是許言!」

秦鉞疲憊地點點頭——把慘烈的往事濃縮成故事講出來,仿佛再次遍歷幾百個日日夜夜的掙扎撕扯,一顆心再一次鮮血淋灕,呼吸都成了一件費力的事,「只要寧淨雪相信他是許言,那麼就算她再處在滴水不漏的保護中,殺她也易如反掌。」

封天涯就這麼看著她,嘴角動了動,仿佛想笑,又仿佛忘了該怎麼笑——玩世不恭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這般不可言說的神情。

「真是好計謀啊,用攻心的手段去殺人,難怪夜修羅可以成為死神呢——秦鉞,你成就了下一道軒轅絕殺令,居功至偉。」

「天涯……」仿佛一刀狠狠地戳在心上,秦鉞的臉色倏地慘白下去,「我真的不想這樣……我只是……我……」

她顫抖著徒勞地想解釋,卻最終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看著封天涯漠然地轉身拾起床上的弓弩,她仿佛驚醒了似的,沖上前,從背後死死地摟住他,「天涯,我當時是糊涂了,我真的好後悔,真的……求求你,原諒我……」

那麼縴細的手臂,竟然也會有這麼驚人的力量,死死箍住他的樣子,仿佛是瀕死的人抓住最後的依憑——然而封天涯只是慢慢地拉開她的手,她听到他漠然的聲音︰「你做的事輪不到我來說原諒或不原諒。只是,你的好朋友已經成了死神的掌中之物,你現在才來後悔,不覺得太晚了嗎?」

太晚了!

仿佛一道驚雷劈在頭上,她踉蹌著後退,咫尺便成天涯!

是太晚了,來不及後悔,來不及回頭——她的苟延殘喘,害了另外一個無辜的人!生命,其實早在那一樹玉蘭碎了的時候就結束了,離開的,不過是個孤魂野鬼。魂斷崖是她的宿命的盡頭,從她踏上的那一刻起,其實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地獄。

也曾有人拉住她的手,她在逆光中看到一張清朗溫暖的笑臉,給黑暗帶來虛偽的光明,于是便奢望,他會牽著她走出地獄……然而,終究是痴心妄想啊,兩個世界的人,即使牽手,也不過是一次輕得如同泡沫的踫觸。

「走吧,我送你一程。」恍恍惚惚中,她听到那個遙遠冷淡的聲音。

「去哪?」

「去武將軍府,找沈星河……和寧淨雪。」

不,不必了,其實在你放手的一刻,我已身墮地獄,無路可逃。

無聲無息卻撲面凌厲的殺氣讓封天涯一凜,迅速進入待戰狀態,他一把將猶呆愣的女子拉至身後,端起弩,對準屋門,「既然來了,何不正大光明地進來?」

屋外,陰冷的笑聲,「不敢叨擾封護法,日尊讓我請教一句,早該死了的人,怎麼又活了?」

封天涯反而笑了,鷹隼般銳利的眸子中,冷光閃動,「我道是何方神聖,原來是天刃四衛……只是不知如今還剩下幾衛?」

他單手提弩,踢開房門——屋外,黃泉、懸翦冷然端坐于馬上,身後是黑衣黑騎的日尊堂侍衛,放眼望去,充斥了視野,不計其數,將木屋圍了個水泄不通。

「日尊堂傾巢出動,是為了拜會我這個新任護法嗎?」

黃泉冷笑著,忽然與懸翦分立兩旁,身後的侍衛也如潮水分開,現出一條路——陰沉狠戾的年輕男子縱馬上前,一束韁繩,馬揚蹄長嘶,擦著木屋前男子的臉。

日尊商衍!

封天涯不閃不避,心中卻是一沉,提弩的手慢慢用力。

黃泉懸翦心中戒備,縱馬上前,護在商衍兩側——倒是中間的男子,陰沉的面孔上一抹寒氣逼人的笑容,不甚在意的模樣。

封天涯冷眼看著,弩猛地往上一提——

黃泉懸翦瞬間寶劍出鞘,兩道寒光直指封天涯——然而後者,只是一個持弩抱拳的姿勢,「日尊大駕光臨,屬下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大敵當前,生死一線,他唇邊的笑容卻近乎譏誚。

商衍傾身,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個猶然自負的男子,「封護法何須多禮。本尊率眾而來,是助封護法一臂之力,免得護法再次失手,除不掉該除之人。」

封天涯放下抱拳的手,回身看看呆立屋中的女子,「日尊錯了,我不是失手……我根本不想殺她。」

既然演戲被拆穿,那就不在乎挑明!

商衍直起身,眉宇間閃過一道陰狠的寒光,「這恐怕由不得封護法!」

他一揚手,身後侍衛刀劍出鞘,銀鋒齊閃,陽光下,連綿成一片森冷的光,對準了封天涯以及他身後的秦鉞。

既然不能為吾所用,就只有讓其折刃!

「封護法的弩的確厲害,但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勝負幾成?」

封天涯四下看著,似乎真的在思量商衍的話,最後,竟嘆了口氣︰「似乎……一成也沒有。」

商衍漠然盯著他,忽然仰天狂笑,「這麼快就認輸了,真不像是封護法的作風啊……不過,雖然無趣,也只能如此了——」

他手掌向下一劈,身後的日尊堂侍衛呼嘯著縱馬沖上前,馬踏得大地都在震顫,劍鋒反射森寒的光,殺氣撲面而至,像黑色的風暴轉眼就要吞沒木屋中人。

而封天涯,面不改色,卓然挺立,在那漫天的黑色中朗聲道︰「日尊究竟是想殺秦鉞,還是想對夜修羅取而代之?」

商衍勒馬冷笑,看著黑色風暴席卷的中心,「封護法似乎太相信自己的嘴巴了,就是不知道被利刃劈得尸骨無存時,是不是還能這麼伶牙俐齒?」

「我不是相信自己的嘴巴,我是相信日尊的智慧。」

黑色的風暴中卷起銀色的利閃,封天涯在那逼人殺氣中忽然撩衣袍跪倒,「我有辦法讓日尊成為絕殺令主人。」

利閃劈至面門,定格。封天涯眼中,一片森冷的銀色光澤,已看不清馬上冷笑著的男子,只听到陰沉沉的聲音︰「你詭計多端,你讓本尊憑什麼相信你?」

「就憑這一次……我真的無計可施。」封天涯跪著,雙手托弩舉過頭頂,「就像日尊說的,我的弩雖然厲害,此刻重重包圍之下,卻連一成勝算也沒有——生死有命,所以這一次,封天涯只有卑微地祈求,求日尊放過秦鉞,我有辦法助日尊取代夜修羅。」

習慣了兵者詭道,這一次卻分不清是用計還是真心,那麼賭上自己的命,破釜沉舟!

商衍居高臨下地看著在他面前俯首的男子,冷酷地笑,忽然一按繃簧,寶劍出鞘,森寒的劍鋒斬向封天涯——然而後者,動也不動。

那劍鋒便停在他的頭頂,壓下,再慢慢挑起——劍端,挑著他的五星連珠弩。

馬上陰沉的男子,輕慢地冷笑,「那就說說看你的辦法。」

封天涯從懷中掏出九龍玉璧呈給商衍,「日尊只要把這九龍壁和屬下一起交給北靖王,必然博得王爺大喜。屆時,王爺必引日尊為知己,有北靖王助陣,日尊何愁大事不成?」

輕佻地晃著弩的劍鋒停下來,商衍的冷笑滯了一下,逼視著馬前的男子,「你要一命換一命?」

「是,只要日尊放過秦鉞,屬下願以死相報。」習慣了和對手勾心斗角,只有這句話是真的。

商衍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男子,又看看屋中自始至終魂不守舍的女子。他不吭聲,空氣便有幾分凝滯,寒光閃爍的劍鋒讓呼吸都變得艱澀起來——封天涯的額頭有冷汗沁出。

馬上的男子忽然仰頭大笑,笑聲中,他一揚手,漫天的寒光便隱入劍鞘——

「真看不出來,封護法還是個情種。」

在說這句話之前,他一心要殺了他的;但說了這句話之後,他改變了主意——或許,他可以用更好的辦法讓這把鋒利的劍得心應手。

他略一側頭,身後的黃泉下馬,繞過封天涯,將屋中的女子帶了出來。

「既然封護法如此緊張秦鉞,本尊就做個順水人情——黃泉、懸翦,送秦姑娘去安全的地方,妥善安置,不得有誤!」

空氣中都是威脅的味道,封天涯怎會嗅不出來?他卻沒再說什麼。抬頭,看著木然地隨黃泉懸翦上馬的女子——她已經許久不曾出聲了,仿佛剛剛的生死攸關礙不著她一星半點。她側身上馬,他看不清她的臉色,直覺應該不會好看吧——秦鉞,別怪我,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心中忽然覺得疲憊,心力憔悴,游戲第一次月兌離掌控,竟覺得有幾分沉重。

「封護法,」陰冷的聲音喚回他的視線,「封護法離開日尊堂已經數日,弓弩戰隊全體隊員都在等著封護法回去,接受訓練,封護法不要讓本尊失望。」

「是。」

商衍把五星連珠弩用劍挑著遞還給他,「這是封護法的寶貝,本尊不會奪人之美。至于秦鉞姑娘,待本尊事成之日,封護法盡可以抱得美人歸。」

「謝日尊。」

封天涯起身,斂眉低首,神情恭謹。

商衍撥轉馬頭,笑容陰狠而得意——再不馴的武器,只要找到他的死穴,不怕他不俯首帖耳。

封天涯上馬跟上,前行的方向與秦鉞相反,他沒有回頭。

一滴淚從低垂的眼簾下,倏然滑落。

盡避不曾回首,卻看到他離開的背影——在吞噬天地的黑暗中,他的背影流光淺淡,漸行漸遠,慢慢走出她的視線。

兩個世界的門,倏然關閉,從此,再無交集。

身旁兩騎,黃泉懸翦,一左一右,是挾持……卻更像並肩同行——對于身處地獄的人來說,挾持與同行原本就沒什麼區別。

她勒住馬,黃泉懸翦便也停住,看向她的目光倒也不是冰封樣的陰冷——或許是她開始習慣沒有溫度,便感覺不到那目光的寒意了吧。

「秦鉞,別耍花樣,你走不了……要怪就怪你當初不該請日尊幫忙。」

是黃泉,天刃四衛中同她說話最多的人——第一次上魂斷崖,他還曾遞給她一件棉衣。

以為我想逃嗎?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停下來,和你們說一聲︰「謝謝,最後一段路,竟是我們三個一起走完。」

黃泉皺眉,不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懸翦仿佛看到了什麼,臉色大變,拔劍——

淒艷的紅花綻放在兩個人的眉心,驚駭的表情便定格成了永遠。身體砰然墜地,兩匹馬驟然失去主人,驚惶地踏著步子。然後,一柄劍,染著血,慢慢地在地上留下一首詩——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秦鉞慢慢讀著,並不吃驚,直到那柄劍寫完,她的目光一寸寸上移,看到了那個肅殺得仿佛從地獄中走出來的黑色人影——這便是死神吧,滿天的陽光也蓋不住他身上比夜更黑的黑色,像深淵,吞噬著天地間一切的光與色彩。

「你違背了誓言。」陰郁森冷的聲音,沒有表情的臉。

「是,我違背了誓言,我願意付出代價。」

心,空冷死寂,她已無力去抵抗其中的寒意,那麼,就讓死神帶她走吧。

眼中的光在一點點滅寂,黑暗鋪天蓋地。她看到一片鮮艷如血的花在妖嬈起舞——那是她的歸宿。

封天涯,你會記得我嗎,哪怕只有一個瞬間?

算了,不記得也沒關系……一切都結束了。

我告訴了你絕殺令的秘密,違背了與死神定下的契約,所以我要付出代價——

以吾之靈魂永祭彼岸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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