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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待君顧 第9章(1)

樂坊舞伎們今日跳的是「彩蝶雙飛」,雌引雄追共徘徊。

整個潮涯樂坊里的姑娘們都看見襲雀臉上舒心的笑容,還有樞念溫厚包容的眼神,一同嬉鬧著說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其中喊得最大聲,鬧得最起勁,也笑得最開心的人是「玖姑娘」。

「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噫呀喂,俺都已吩咐催化鶯燕借春看,雲髻罷梳還對鏡吶……」伴著含糊不清的唱曲聲,竹林里走進一位青衣女子,拎著酒壇子搖頭晃腦地踱著閑步。

她喝醉酒的身子已經走不穩,偶爾卻還要像孩子一樣跳上兩三步,不小心拿腦袋撞到樹了便抿起紅唇格格直笑,似醉猶醒。

終于筋疲力盡走不動了,便隨意找個地方坐下,放縱地任自己的意識渙散模糊。

仿佛是受了誰的意念蠱惑,隔斷十幾年的夢境竟又開始延續。這副疲憊不堪的軀殼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像個受控的提線女圭女圭般悄聲慢步往夢魘最深處走著,那里是大片的錦繡山水,煙籠花堤雲霧繚繞。抬眼可見鴛鴦棲樹,振翅欲飛……

「晷兒,听外公的話,不要去中原了。」

有道聲音迷蒙地自耳畔響起,笑容里滿含著寵溺與柔情。

「噫?不是說每個人都要去的嗎?」是女孩不解的聲音。

「外公擔心,你會像你母親一樣,一去便不回來……」寬厚的掌心溫柔撫上她的發,「晷兒,你是未來的侉宴族神女,是必須要回來的。」

「有外公在,晷兒怎麼會不回來?」女孩笑嘻嘻地撲進對方懷里。

「服下斷情草,你便會忘了外公,和你母親一樣,忘了所有等她回來繼承神女之位的族民……」那道聲音隱隱低沉幾分,似在思量,「就算,他日你真的不肯回來,外公也會親自去接你,哪怕違背族規……」

西晷赫然自夢中驚醒!

酒勁似乎已經過了,後背的冷汗令她清醒。然而不等她緩解心里的余悸,忽然感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下瞬,她難以置信地睜大眼楮——竹林竟然起火了!

這里濕氣這麼重,怎麼可能會起火?顧不上細究原因,西晷起身欲走,才站起來便重重跌回原地。她的腿——竟似灌了鐵般使不出半分力氣!

她心下一驚,趕忙又提氣運功,卻只覺得體內真氣逆行全然不听使喚,這具身體——仿佛真的已經與意識月兌離!誰能告訴她——這里究竟發生了什麼?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沒有回答。

她甚至喊不出聲音!只能清楚地听著呼嘯的風聲,席卷著漫天火光越逼越近……

那詭異的蒼藍色火焰已經燙到了指尖。西晷突然竟平靜下來,看著那綿密的火光悄無聲息地將自己包圍,將自己湮沒,心里竟莫名升起一種解月兌的快意,伴著某個瘋狂而痛快的念頭躍入腦海——

燒吧燒吧!燒個干淨燒個徹底!燒掉這塵世間紛紛擾擾一切!再也不會有痛苦,再也不會有遺恨!再也不會有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恩怨怨愛恨情仇!那樣的話——她的心,是否就可以不再受這思念輾轉的煎熬?

火舌灼面,她已經察覺不到疼,是因為心里承受的痛苦更勝過百倍千倍!

為什麼她要忍受這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折磨?為什麼她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對別的女人溫聲細語,卻還要強顏歡笑甚至送上言不由衷的祝福?為什麼——她要像現在這樣發瘋似的借酒消愁愁更愁,麻醉了身體卻麻醉不了心?都是因為這該死的人間情愛!都是因為——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男人!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哈!他的情,他的意,他心里某個空缺角落的承載,包括他多少次無心投來的一瞥,她再也不指望擁有!

因為落花終究也會厭倦,也會死心。

不如徹底斷了這份情念!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就讓這可恨的相思統統燒成灰去吧!「哈哈……」西晷愴然大笑,在這場棒世的大火中了無牽掛地閉上眼楮。

離開……

若是真的離開……

便再也不會有那麼一個男子,會在下雨的時候為她撐一把傘;再也不會有那麼一個男子,會不厭其煩地陪著她變俗濫的戲法;再也,不會有那麼一個男子,明明陽春白雪一身榮華,卻也願意包容她的邋遢潦草,趁她不注意時為她簪上一朵桃花……

她恍然又憶起那天,當她不經意轉身的瞬間,那個男子曾失神地注視著自己的手。手心空空落落,他卻那麼專注地凝望著一直忘了抽回,仿佛是在看著靈魂里鮮艷的血液在等待里慢慢冷卻變質。他站在那里,那麼孑然憂傷的身影,眼里的寂寞千年永鐫。

那只手,本該落在她的臉頰上,卻被她扭頭去追布谷的瞬間不當心錯過。

錯過了啊……

他的等待,他的守候,他耐心地日積月累來的情意,他每一次也是抱著淺嘗輒止的心情卻每一次都要等著它們愀然枯死,那半盞綠,竟不曾開花便已枯死——都被她錯過。

原來,她錯過了許多,許多……

原來,不是流水無情,而是落花無心。

西晷突然想起那個日晷,那已是他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不要,不要燒掉它……」她拖著沉重的身軀艱難地往前爬,遠遠地還可以看見那半截竹竿的影子投映在地上,竹身上還有他的鏤刻,四個精巧的圖紋,可惜她到現在都不認得那究竟是什麼字。

下瞬,她的眼眸倏然睜大!

便在光線將形成某個奇妙的角度,將那些分離的比劃凝聚到最適宜的一點時,她終于看清了那四個字︰予心于汝。

恍若雷轟!

「西晷的晷,便是日晷的晷,便是——太陽的影子。」

「這是什麼?」

「……你日後便會知道了。」

他幽柔細致的話語還清晰在耳畔回響,可她怎麼竟是到現在才看清那四個字,看清——他的心——

予、心、于、汝。

不——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西晷驀地睜開眼,漆黑的瞳仁中央燃燒起比周身大火還要熾熱還要鮮灼的烈焰!

「啊——」

西晷竭盡全力仰天嘶喊一聲,霎時天地變色,雷電交加,蒼穹轟然撕開一道裂縫,瓢潑大雨傾瀉而下。求生的意志終于沖破了所有魔障,她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是時,潮涯樂坊照舊歌舞升平。

誰都不知道竹林里發生的一切,這些迷醉管弦的風流闊少也不會去關心。

「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始終被姑娘們嬉笑簇擁的桌前,有位藍衣公子正微笑著起身告辭。相比于那群錦衣玉冠的富家少爺,他這一身素衣簡袍分明是最不起眼的。偏他卻是所有紈褲子弟中最溫雅如玉的一位,面上又總是微笑如春,有禮有度,難怪最能惹來姑娘們的青睞。

「我送你一程。」襲雀跟著起身道。她難得會像今日這般用心待客,只舞了一曲《蝶戀花》後便一直陪著樞念。

樞念莞爾笑笑,並不拒絕。

外面正下著雨,兩人撐著紙傘沿著石階走到湖對岸,淵王府的馬車已經等候多時。那馭馬小廝一見樞念過來,忙不迭地跑至跟前行了大禮,「是王爺喊奴才來接十七少爺——」一面拿眼尾往襲雀身上瞄了瞄,「咳,還有這位姑娘的。」

樞念略微頷首,心下已有了數。

「瓊婁……」襲雀低低念出淵王爺的名字,睫簾垂下遮住了眼底的復雜。瓊婁,你終于願意見我一面了?!但你深藏不露的關心一定不是對于我,而是對于你的兒子——

「先上車吧。」樞念轉而朝襲雀一笑,正要扶她上馬車時,忽聞身後一陣歇斯底里的大喊——

「樞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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