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對,睡著了!你啊,釣魚老是心不在焉,稍不留神就會周公去了!」生怕他回想起自己和藍茗畫的交手,西晷馬上嬉皮笑臉地接下他的話,一面悄悄背著手身後模到原先那壇酒,將瓷瓶里的液體全部倒進酒里。這樣讓他喝下就不會令他起疑了吧?
「嗯?」樞念優雅地支起頜,頗感興趣地看著她,「你似乎很了解我?」連他釣魚心不在焉都知道啊。
意料之外的反問讓西晷錯愕了下,隨後抱過酒壇子嘿嘿一笑,「那啥,我阿玖雖然不是土生土長的淮南人,好歹也在這里住了兩個多月。關于樞念公子的傳聞就算我原本沒打算听,那些話也都自個兒飄進我的耳朵里了。」意在撇清兩人關系。
「是嗎?」樞念倒也不追究,依舊微笑道,「我叫樞念。」見西晷投來莫名其妙的一眼,他又笑著攤開右手,「所以,告訴我你的真名,可好?」
西晷的眼神瞬間變涼,只是情緒沒有表現在臉上,「你其實並沒有睡著?」
所以听見藍茗畫怎樣喊她,西方蓮座——那是她離開上古傾曇前的真實身份,而整個淮南城里的人都喊她「阿玖」,只當她是個喜歡喝酒的市井無賴。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名。」樞念雲淡風輕地笑起,似乎並不在意她和藍茗畫之間的那番對話,純粹只想听她說出自己的名字而已。
「……西晷。」西晷垂了眼眸,妥協于他的微笑之下,「西是西邊的西,晷是……」她想了想,直接拉過他的右手,用指尖在他手心一筆一畫地寫下——「日,處,口。拼成這個字。」顯然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個復雜的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古書有載,晷,乃朝陽之影,相持漸移。」倒是樞念給她解釋起來,微笑著凝視她的眼,好像眼底還有流散的韶光溢出來,也輕柔的,「西晷……很神奇,是不是?」
西晷心中一跳,猛然發現自己還緊握著他的手,趕忙松開,搓著衣擺嘻嘻笑道︰「姐姐我大俗人一個,沒讀過什麼聖賢書,你要同我談陽春白雪花明柳暗的,那可不成——」
她忽然頓住,有些疑惑地注視著自己的指尖,方才拉過他的手時太過自然,好像她許久前便已做過同樣的事,又好像——他就是主動伸過手來,等著她用指尖寫下名字的……她兀自怔忡半刻,旋即又笑,「但你若有興趣和我喝酒劃拳啊,姐姐我絕對樂意奉陪!」
說罷熟絡地將酒壇子遞到樞念面前,「怎麼樣,陪我喝幾口吧?」
「好啊。」樞念倒也爽快地伸手去接,明明那酒壇子已經遞到他手上,卻不知怎麼忽地一顫——「 啷」摔在地上,酒液飛濺。
那可是解藥啊!西晷差點沒激動得飆淚了,直接端起盛著殘酒的破罐底,「失禮了。」她飛快探指一點樞念的耳後穴道逼得他張嘴,並趁機將那僅剩的酒液全部灌進他的嘴里,當即捂住他的嘴不準他說話,「你中了藍茗畫的毒,喂你喝的是解藥。」
事已至此,她索性不再遮掩,大方地同他坦白一切。只是臉上再沒有嬉笑的神色,見他不曾反抗才松開手,「不管夠不夠數,反正我是仁至義盡了。至于你會不會死,也與我無關。」
說著這樣絕情絕義的話,她的眼底卻突兀地流露出一種凝然的微笑,透出冷冷的旁觀者的幽寂,似乎她本就不該介入這凡人間的恩怨生死。
她拍拍衣裳站起身,「樞念公子,想必我和藍茗畫的事你也听去了不少,或許偷听並非你的本意,但——人活在世,往往會看到一些不該看見的事,听到一些不該听見的話。哪怕虔心向善,也難免遭來橫禍,對此我也無能無力。」
「無能為力是嗎……」樞念喃喃重復了一遍,唇邊的笑意有些朦朧甚至有些詭怪。
「很遺憾,我西晷從來不是行善積德之人。」西晷沒所謂地笑笑,口氣闌珊,「想必一身正氣的樞念公子也有所耳聞,邪教上古傾曇里的都是妖女,視人命為蜉蝣。我對殺人沒興趣,自然不會拿你怎樣,卻也不能保證你今後還能活得安然無恙。」
言外之意很明顯,依藍茗畫的歹毒性子,若是知道他還沒死,定然不會放過他。
「多謝西晷姑娘提醒。」樞念眉眼溫和笑得釋然,只是臉色越發變得蒼白,忽然捂著嘴狠咳起來,「咳,咳咳……」
他這一咳似乎扯動了心脈,殷紅的血頓時從指縫里溢出。縴細的指骨有些嶙峋地凸起,反而形成一種矛盾的蒼白與詭艷雜糅的畫面,越發襯得他很弱不禁風。
見狀西晷心里有些不忍,卻也實在不願意多管,原本就打算這樣離去,卻在看見對方接下來的動作時打消了所有的主意——
只見樞念自懷里掏出一方白底繡花的軟緞絲帕,擦拭唇角的血跡。
西晷的視線緊盯著絲帕上的繡花圖案,臉上有短暫的不可置信,「怎麼會是……」竟是緣木而棲的金銀鴛鴦!腦中飛速閃過一個念頭——是那只繡花鞋!一定跟那只雙繡花鞋有關!
她玲瓏心思一轉,立刻換上擔憂的口吻,「你別咳得這麼凶。我西晷雖然沒什麼良心,還不至于見死不救呢。」她走上前,左手輕撫他的背幫他順氣,余光卻不時覷著那絲帕上的繡花圖案。
「不愧是有品位的富家公子,連絲帕都這麼好看。」她狀似不經意道。
「這絲帕原是別人送的,我也是瞧它好看才收藏至今。」樞念溫聲解釋道。
「是誰送的?」西晷一時情急,月兌口問出。
樞念只是看著她,眼里的笑容剎那變得深不可測,「你似乎很想知道?」
西晷馬上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垂眸不大自然地笑笑,「樞念公子哪兒的話。都說人以群分,貴賤由命。與樞念公子結識的想必都是貴人,豈是我們這些尋常百姓高攀得起的?」
順理成章地將話題岔開,西晷的心里卻是一陣莫名的畏忌,這個男子的眼神幾乎令她無法招架,仿佛只是一瞬的對視都極有可能被他看穿。
墨瞳眯了眯,藏住眼底微妙的不悅。樞念轉瞬卻又笑了,「西晷,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既已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便自然不會拿你當尋常的姑娘家一樣看。」他這話卻是別有用意,只是不待西晷深究便又不著痕跡地岔開,「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將西晷瞬息萬變的表情納入眼底,他直截了當道︰「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說。」西晷眯起眼。
「我體內的毒素怕是已經擴散了。當然,我並不是要你為我尋來解藥。」樞念莞爾笑笑,「我自小嘗遍奇花異草,也學過解毒之法,有辦法令體內的毒自行化解。我只是要你為我尋個僻靜的地方,一個月之內不可有外人打擾,助于我靜心療傷解毒。而你——只需在這一個月內保證我的安全即可。」
他接著又道︰「一個月之後,我便告訴你那只繡花鞋在誰手里。」
西晷沉默片刻,「好。」答應得干脆。
樞念失笑搖頭,「這樣輕易相信別人應該不是西方蓮座的作風。」他似乎在開著玩笑,只是聲線溫柔細致,倒像在責怪她太輕易相信別人。
「你早說過這是個交易,我答應並非因為我願意相信,而是因為我願意嘗試。」西晷笑了笑不以為然,「何況,你是個聰明人,我好歹也算不上笨。而若論武功,我應該也不會輸你。既然交換了等值的籌碼,便也沒必要再弄虛作假,到頭來誰也佔不了便宜,何必呢?」
最後那句話分明透露出一種警告的意味,樞念若是敢騙她,她也絕對不會讓他好過!
「西晷你……很聰明。」樞念嘆息著低低道。
聰明到不知人間愁滋味,聰明到——只想過著用自家的籬笆圍築起來的簡簡單單的生活。不喜歡血腥,卻不阻止殺戮,那些讓她察覺到危險的人或事就一輩子不願去牽扯。
那種瀟灑,或許是無情。
「可我不喜歡太聰明的人。」西晷反而笑得有些淡漠自嘲,「太聰明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她轉而拿眼尾瞥了一眼樞念,唇角一彎,倒是多了些近似興味相投的喜感,「所以你方才是故意不躲開藍茗畫的吟霜葉刃的吧?因為你心知若是自己出手了便是以一敵二,定然沒有勝算。相比之下,還是中毒比較劃得來。我若是你——想必也會和你做出同樣的選擇。」
事到如今,她當然不會還以為他是真的弱不禁風,甚至可以斷定,他也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物。至于他的真實身份,她卻沒興趣知道。
「是麼。」樞念不置可否地笑笑,「快到清明了。」卻是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怎麼?要祭祖宗?」西晷隨口問道。
「嗯……我娘。」樞念話語輕柔,眼里的笑容卻被鍍上一層憂悒的冷色。
西晷莫名有些歉疚,覺得自己觸犯了什麼不可說的禁忌,「啊,我——我剛想到一個很好的地方,環境不賴,也鮮有人蹤,你隨我來吧!」
「多謝了。」
便在西晷轉身的瞬間,樞念偏過頭,解開喉嚨口的穴道,吐出那口毒酒。
嗜心蠱。輕拭嘴角,樞念的眼眸深處浮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有些真相他沒有告訴西晷,其實藍茗畫的吟霜葉刃根本沒有刺到他,他又怎麼可能中毒?至于那嗜心蠱——方才他之所以咳出血,便是為了壓迫這口毒酒,不讓它侵入心脈,因而這嗜心的蠱毒他亦分毫未沾。
「你救我,只是為了還我人情,是不是?」望著那抹青色的背影,樞念嘆息著笑起,「但我騙你,卻是為了……」
讓你記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