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商店的玻璃櫥窗下蜷縮起自己高挑的身體,強行壓抑住的情感如掙月兌而出的狂獸,瘋一般撕扯著回憶,血淋淋地大口吞噬著。
沒有人搭理她,對路人而言她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誠如只關注如何賺取金錢的她從不關心別人的生死。于是她便如一個貧窮的乞丐般,在街角縮著身子,孤零零地坐等時光流逝,情願將自己的生命囚禁于一隅。
「愈夜,愈看愈美麗,但誰會來電?當我凝視我的臉,幾億人在愛戀。畫面,在腦內乍現,波斯灣,最南面。燈塔中,誰人在約會我?不必真正遇見……」
商店里有音樂飄出,一遍又一遍,她默默地听著,不知自己是否被觸動了哪根心弦。
「……是誰在對岸,露台上對望,互傳著渴望,你熄燈,我點煙。隔住塊玻璃,隔住蚌都市,自言自語地,共你在熱戀。在池袋踫面,在南極踫面,或其實根本在這大樓里面。但是每一天,當我在左轉,你便行向右,終不會遇見。
命運,就放在桌上,地球儀,正旋動。找個點,憑直覺按下去,可不可按住你?月台上踫面,月球上踫面,或其實根本在這道牆背面。或是有一天,當你在左轉,我便行向右,都不會遇見。」(張國榮&黃耀明《這麼遠那麼近》)
……
都不會遇見……都不會遇見……這麼遠那麼近,一度那麼近,結果是都不會遇見!
「費叔旖,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扶著牆壁緩緩站直身體,抬頭挺胸大踏步而去,「停戰!結束戰爭!他說他討厭戰爭,那麼我就替他完成最後的心願。讓自己的行動代替未曾說出過的真實情意以及那無比庸俗的三個字。」
這世上許多人自以為是,費叔旖知道自己就是其中一類,更糟糕的是她可算是這類人的典型代表。她可以周游四大國的軍部如入無人之境,兩代人賣軍火獲得的不義之財為其大開方便之門,也使得她有資本和一些政界大佬們說東道西。她的目的很簡單——波吉亞的真正和平,不是以前那些隨便就可以撕毀的假條約。以前在政壇與軍部建立的龐大人脈網簡直是發揮了最大使用價值,再加上費叔迪長袖善舞的交際手腕,很快連娛樂界她也滲透了進去。于是乎四大國開始舉辦了數場以「呼吁和平,以求停戰」、「為了無辜孩子」為名義的大牌巨星演唱會及義賣會,同時眾多以描寫戰爭殘酷歌頌和平的歌曲與影視片鋪天蓋地被大眾追捧,引起了無數民眾對波吉亞戰爭局勢的關注。
然而持續百年的內亂戰爭豈是如此就能輕易擺平的?縱然有不少官員站到了停戰這一邊,縱然有不少民間組織趕赴波吉亞拯救那邊的孤兒寡母,縱然血氣方剛的學生與和平人士在街頭組織游行抗議戰爭……可說到底對戰爭的實質性影響簡直是微乎其微。
這世上有時不是有錢就能解決所有的事,有時候也需要權。當自以為是的女軍火商疲于奔波應酬交際時,才無比深刻地體會到此一事實。無力之極時,她不由自主地回到家。可打開門看見整齊卻布滿灰塵的客廳與房間,她又忍不住想拔腿逃跑。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維持著那個打掃者最後一次離去時的樣子,令得屋主禁不住會想起死者生前在此生活的種種。這也是為何她不到累得半死決不回家的最大原因。所有屋子她最不敢進入的就是廚房,情願每頓在外面的餐廳馬虎果月復,反正她自己煮的東西只能讓人以為是他準備自殺的毒藥。
她是現實的人,所以一點也不懷疑軍部的消息。以如今現代化的軍事通訊設備,誤傳戰亡人員的幾率已經大大減少,何況余東並不是軍部可有可無的小卒。感情用事時,她巴不得跳上飛機去波吉亞。可去了又怎麼樣?別說人,恐怕連骨灰她都得不到一捧。她只是像個陀螺一般自顧自瘋狂地轉著,停戰、和平、協議、密約、宴會、應酬、救援、每日皆有所變動的財務報告……無法說明為何自己會為了余東做到如此地步,也無法形容自己得知其死後的心情,要是理得清,她想或許不會難過得幾近壓抑與折磨。
如果他是她的情人,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號啕大哭一場,然後隨時間流逝再想辦法接受另一段感情。如果他是她的親人,她便像以往一樣將悲傷抑制于心里,在往後的日子里偶爾緬懷一番。如果他是敵人,那麼她無疑要大大慶祝幾次,因一想到再不用遇見對方而竊喜不已。遺憾的是,他們的關系有那麼些復雜及尷尬。彼此信任過,彼此背叛過,彼此算計過……一個會打理家事的男人與一個只會賺戰爭財的女人,沒有所謂的山盟海誓,沒有水深火熱的情感波折。甚至她連他究竟是誰都不知道,比如不知他有個身份不比常人的父親。仔細回憶的話,除了相處時若有似無的曖昧及心頭點滴的牽掛之外再無其他。
打開電視機,所有的頻道無一例外地正在播放有關首相競選的事宜。現任安全部部長林澤瑞一身得體的黑衣裝,一臉沉痛地出現在傳媒面前,含淚的雙眸似乎透出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擔當和沉穩。他先是沉默,因為沉默的悲傷有時比任何情緒更能感染觀眾,誰說政治家不是好演員?媒體記者開始紛紛提問,奇怪的是所有的問題幾乎都與競選無關,說的無非是些老百姓們常常經歷的瑣屑家事。
「他是您唯一的兒子,為什麼卻姓余?」
「那是我前妻的姓,我一直都愛著她,所以決定讓兒子隨母姓。」于是民眾知道這個向來以冷硬聞名的高官其實格外深情。
「為什麼要讓他從軍?而且還被派到戰亂的波吉亞?以您的權力與地位,身為您的兒子無疑能有更好的前程。」
「成為一名優秀的軍人維護和平是我兒子的願望,我尊重他的選擇,如今他為了自己的夢想戰死,我想他一定深覺光榮。如果我還能同他說最後一句話,我會說父親為你驕傲。」于是民眾又知道他們的安全部部長為了普通人民的生命不惜犧牲自己唯一的兒子。
「據說你們父子倆的感情一直不好,平時並不聯絡。」
「不,這是謠言。天下有哪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兒子,又有哪個兒子不尊敬自己的父親?我們之所以不常聯系,主要原因是他軍校一畢業就去了波吉亞,而我的工作也格外繁忙。現在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悲痛相信天為父母者都會理解。如果有來世,我希望我們還是父子……」于是民眾發現這個高高在上的能人特別值得同情,將心比心,有這麼一個大公無私的人物成為他們的新首相無疑是可信賴的,至少比起那個靠父親余蔭爬上財政部部長位置的公子可靠。
……
費叔旖瞠目結舌,忽然又為那個死去的男人感到慶幸,她從未見過一個父親可以讓自己的兒子的自身價值發揮得淋灕盡致至此。不用說,這場追悼「英雄愛兒」的記者會全是林澤瑞一手策劃的,目的就在于博取民心,好讓自己的競選之路更順暢。不曾听余東說過他的這個鐵腕父親,但進入政界後通過各種渠道風聞過一些有關其的流言,然要說真正地透徹地了解,卻正是因這場電視轉播。
不知不覺,視線模糊了,淚水濡濕臉龐。也許是為他,也許是為自己。她終于明白他那滿不在乎的冷酷從何而來,也終于明白他一直以來違背良心的苦苦掙扎。
這樣很好……
他死了,便不用再後悔自己總是走錯一條路。他死了,同時也以一個兒子的身份最大程度成全了自己唯一的親人,不管彼此是否還存在人類所謂的父子情。
她淚流不止,用手背擦,用手心擦,濕了的雙手在空氣中胡亂揮舞。
余東,他真的死了!笨蛋,死了的話怎麼兌現他們之前的約定?他們從未約會過,他離去的那天,躺在醫院的她曾盤算過到時要穿哪件衣裳要去何處……
結果,尚未期盼到,一切便又終結。
她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夜空讓城市的霓虹映得暗紫,沒有星星,她倒在草地上,靜靜地等著又一個黎明來臨。
他死了,她卻要繼續活著。
一個月後,罪惡之都——風都。
余東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某個瘋子以無比優雅的姿勢取走自己的酒杯與晚餐,隨後理所當然地一口口有滋有味地品嘗。雖然這些天來他對風都酒吧的菜肴有點不滿意,但貴得離譜的價格仍是讓他極為介意到嘴的食物竟然飛進別人的月復中。
「又見面了。」司徒閑笑得一臉愜意,毫不在乎自己咀嚼的是別人的食物。
「是。」極為無奈的回答。
「我以為你在波吉亞,而且死了。」
「我以為你在精神病院或在監獄,至少不會在這里。」
「我逃了,你知道我需要一個假身份,在假身份弄到之前這里最安全,相信你同意我的說法。」
「一樣。」余東苦笑,心痛地盯著同桌者迅速地解決掉所有的晚餐。
「那場爆炸是你自己干的?詐死當逃兵。」
「啊。」既然被識破,他毫不含糊地承認。
「我想稱贊你的眼罩,但實在與你不搭調,要是費叔旖看到會怎麼說呢?」嘲笑著余東覆住失明左眼的黑色眼罩,司徒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以至于四周因其秀麗容貌投以注目的罪人們大受驚嚇。
「也許她會把這款眼罩作為新的軍用武器賣給波吉亞那些戰爭狂。」
「可憐的叔旖,現在一定還沉浸在傷感中。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是一個為了和平犧牲寶貴生命的英雄,估計她也不例外。」
余東一時無言,發覺他同司徒閑兩人實在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即使有交集卻無法交流。幸好似乎另一人也覺得索然無味,決定草草了結有些難以繼續進行的交談。
「你什麼時候回去?」
「等新身份弄好,大概還需要一星期。」
「我比你快,明天就走。」
「我以為你會再待得久些,畢竟四大國政府現都在通緝你。」念對方也算是費叔旖的朋友,他好意提醒。
誰知另一人完全不以為意,聳聳肩,輕描淡寫道︰「我可不想同一群犯罪囚禁在一處,簡直比待在精神病院更恐怖。」
「因為你是一個把精神病院當成自家別墅住的可怕人物。」默默月復誹一句,余東以漫不經心的點頭作為回應。
「那麼祝我們新生成功,也祝你同小叔旖幸福。」將玻璃杯舉起,飲盡最後一口酒,司徒閑輕狂地笑著。趁余東一個不注意,一把扯下他那條缺乏創意的黑色眼罩,「你並不適合這個,小叔旖肯定不會喜歡,不信你可以親自去問她。」
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有點詫異于對方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敏捷身手,他只能望著司徒閑清瘦的背影以一種囂張的姿態揮舞著那件不怎麼樣的戰利品離開。直到那個背影月兌離視線範圍,他才不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若見到死而復生的他,那個一直以應變能力自豪的女人會是怎樣的表情呢?真是值得期待啊。
一星期後,南之國青港。
意外有時是幸運女神的化身,有時又搖身變成惡魔。不管是何者,費叔旖相信自己都能坦然面對。比如兩個月前某人的死訊,又比如早上打開郵箱時看到了一張另一個某人自制的奇怪名信片。是司徒閑自己拿信紙做的,溫暖的粉紅色上畫了一張頗具神韻的自畫像,短短幾行秀麗的字跡顯示出他良好的教養。因為沒有蓋郵戳,所以根本無從得知這張紙是何時通過何種途徑投進信箱的。
「惡魔不死,惡魔永生。吾為惡魔,信我者不死。汝不死,他也不會死。」
看到右下角的簽名,收到明信片的人才確定手里捏的不是什麼邪教組織的宣傳單。更離譜的是紙張上還粘著一個黑色的眼罩,不知道司徒閑是從何得來的惡趣味。克制住將紙張撕個粉碎的沖動,她半是懊惱半是無奈。
一個被通緝的瘋子,竟然還有閑情逸致干這個……
她除了無力之外也無法再有別的,本來還有點為他擔心,然而一見此張明信片她便知道先前自己的擔憂全然是杞人憂天。
「對不起……」一個聲音打斷正在低頭琢磨瘋子深意的女子。
費叔旖震驚地抬起頭,光天化日之下她忍住驚見鬼魅的尖叫,呆呆地望著那個左眼受傷的男人。
怎麼可能?除去已經失明的一只眼楮,眼前的人與死去的余東竟然長得一模一樣,連氣質與聲音都挑不出半絲迥異。
「這東西是我的,雖然有人對它很有異議。」余東走上前自行取餅那個在風都被搶走的小物件。
「余東?」她不確定地問,如墜夢境。
「我的新身份是林亞,很高興認識你費叔旖小姐。」他眯眼微笑,一副人畜無害的溫文模樣,原先籠罩周身的殺氣褪盡,「不知道本人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你共進晚餐?」
被邀請的女子渾身發抖,被氣的。
「我不覺得自己應該同一個騙子共進晚餐。」
「我也是臨時起意,突然間就想到這是一個徹底擺月兌我父親與軍部掌控的好辦法。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果不這麼做,我怕我不能回來實踐那個約定。」他平靜地解釋,凝視她臉龐的眼神溫柔得足以融化一切。
「你……」無預兆的意外,她手足無措起來。
「喂,你不是不哭的嗎?」他伸手觸踫她因歡喜而流下的淚水,心中也是一半甜蜜一半酸澀,「叔旖,我們談戀愛吧?和普通人一樣,認真地談戀愛,然後結婚生孩子,建立一個幸福平凡的家庭。」
「你是不是想得太好了?」她不好意思地側轉臉,嗔道,「還沒約會就想到結婚生孩子,我看你還是先進來做頓像樣的晚餐再說吧。」
一點都不在意她因緊張而顯得僵硬的表情,改名林亞的前雇佣兵笑著一把摟住費叔旖,將心上人眼中閃爍不定的羞怯與喜悅全都默記于心。
然而大殺風景的是兩人推開大門必須面對的是數月未經清理的房間,林亞不由發出身中數彈的痛苦申吟,而費叔旖則干笑兩聲。
「我說你是先打掃廚房還是臥室?如果今天你要煮晚飯給我吃的話,我建議還是先把廚房整頓干淨比較好。」
林亞哭笑不得,有些懊喪的同時卻又再一次深切感嘆著自己終于得到了渴求已久的簡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