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冷火 第6章(1)

即使昏昏沉沉睡著,但頭腦仍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又或許可以說是潛意識地想起了塵封許久的記憶。的確是自己尚小的時候,滿是胡碴的男人將她抱在懷里,一身的酒氣中卻不泛暖意。

「叔旖,長大後舅舅教你射擊,好不好?」

「什麼是射擊?」那時候的自己應該只有四五歲。

「就是舉槍瞄準目標,‘砰’的一聲,打中它。」男人一手抱住她,一手比個手勢。

她便發出深感有趣的「格格」笑聲,大聲回答︰「我要,我要……槍……射擊……」

于是男人留有淺淺疤痕的臉流露滿意的喜悅,有著厚繭的大掌用力地撫模她的頭,隨後放下她。

「叔旖乖,在這兒乖乖等舅舅。舅舅去幫你找一把適合你的槍,到時候教你。」

「嗯。」她回以期待的微笑,靜靜地看著那個略微發福的寬厚背影漸漸走遠。

遠處是沒有光的黑暗,熟悉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帶著一種無所顧慮的執著。眼看那漫無邊際的暗色漸漸將其蠶食,尚在原地的她不由感到莫名的不安與慌張。

舅舅要去哪兒?為什麼他不回頭?

他不能夠回頭的,費叔旖,他已經死了,怎麼回頭?保留一絲清醒的理智冷冷地回答她。

不錯。舅舅明明已經死了,死于方興艾為一己利益策劃的爆炸。她還記得葬禮時那陰雨綿綿的哀傷與無奈。所以……

回來!不能再往前走了!她情願不要什麼槍,也情願不學什麼射擊。

她想吼,可是聲音卡在喉嚨里,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拼命掙扎,又驚覺四肢與身體被不知名的力量束縛住,全然無法奔去阻攔一意孤行的某人。誰來幫幫她?誰來救救她一直敬愛的長輩?誰啊……

「爸爸!扮哥!」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她尖叫出聲,整個人從床上彈跳起來。冷汗濕透了衣衫,觸目看見昏暗且溫暖的燈光,可是身體卻一陣陣地發冷。

竟然夢到死去的人,包括去世多年的父親與兄長……她雙手遮住臉,渾身顫抖地笑了笑。開什麼玩笑?為什麼做了這麼一個恐怖的夢?他們死的時候她都不曾這麼害怕無助過。推開將自己纏住的毯子,她起床,注意到電視櫃上的電子鐘顯示的時間,同時也察覺衛浴間內的流水聲。

費叔旖不由一怔,隨即為了應證心里的猜測問道︰「余東,是你在里面嗎?」

流水應聲而止,穿戴整齊的男人開門出現在她眼前。發梢滴著水,平日里讀不出情緒的瞳眸此刻越發漆黑晶亮。他對她微笑,黯淡光線中有幾分曖昧的溫柔,而更深的情緒卻因掩飾得太好而無從探知。

「醒了嗎?還以為你會一覺睡到大天亮。」

「所以你就用我房間的浴室洗個澡?」她詫異地問。

「我是你的保鏢,在你酒醉不醒的情況下最好還是不要離開你,尤其還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坦然道,「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

「哦。」明白他為何洗完澡後還穿著日間的行頭,她聳聳肩表示無所謂,「正好,我也進去洗個澡。」

「洗個澡也好,我看你睡得並不舒服。」他深深看她一眼,神色復雜。

「一直做噩夢,都是些死人,真是的……今晚看來的確是喝多了……」漫不經心地回應一句,她走進浴室。目光無意中瞥見垃圾筒中有一部散了架的手機,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這不是余東的嗎?怎麼會壞成這樣?不像是摔壞的,倒像是被大力砸壞的。想起睡夢中那聲逼真的「砰」,她不確定他會如此做的原因。余東這人本就透著幾分神秘,可是以現在他們的關系,她不願意去懷疑打探什麼,即便十分好奇。她相信他是個可靠的保鏢,上次波吉亞之行就足以證明他的實力與忠誠。神思仍殘余著夢中的恍惚,她一頭扎進溫熱的水流中,不肯做無謂的追究。

確定另一人已在洗澡,余東靠著窗沿望向星火點點的夜空。方才浴室里接听電話的煩躁心緒稍稍有所平復,剩下的是無法改變什麼的悲哀。當初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根本不曾料到事態會朝著出乎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然而又能怨誰呢?與其現在懊悔,倒不如說是人心變化之快之復雜令他無能為力。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他攤開手掌,清晰地看見自己想要的未來正掌握于此。以前自己曾做了自暴自棄的選擇,然後在付出了慘痛代價後才意識到應該結束曾經所有的錯誤。或許這次的抉擇在未來的自己看來也是錯的,可惜的是作決定時永遠是此刻,此時,此地,毫無預知力量的他只能把握最現實的東西。緩緩收攏五指,他下定決心似的握拳在半空揮舞一下。

必須離開波吉亞,必須同近十年的戰場版別,必須放棄過往耿耿于懷的情感與眷戀……孤獨也好,寂寞也好,兒時怨恨過逃避過的一切對于現在的他而言是一種希冀已久的平凡幸福。費叔旖的確對他而言充滿了魅力與誘惑力,可她偏偏是最大的軍火商,與她在一起只怕永遠會陷在戰爭的殘酷漩渦中——是他目前最厭惡的生活方式。人若要說服自己,有時候是一件最簡單的事,只要隨便找一個借口就能結束左右不是的尷尬。

他自嘲地笑了笑,懶洋洋地躺倒在沙發上,將先前所有掙扎過的激動心緒用冷漠掩埋,裝作一如既往的淡然及鎮定。

「洗了澡果然舒服很多,連睡意都沒有了。」頂著頭濕發的費叔旖精神奕奕地走出浴室,全然沒有凌晨三點起床的疲憊,「實在是喝得太多了,口渴得要命,有水嗎?」

她站在半明不暗的燈光下,看不清表情與容貌。穿著服務人員預先準備好的浴袍,散亂的濕發,一副松松垮垮的模樣,毫無警戒心與防備。余東無意識地抿緊唇,起身為她倒一杯水。

「我倒是有點納悶你竟然可以活到現在。」明顯的責備。

「呃?」一口氣將水喝完的人納悶地看向同伴。

「太相信別人了。」他嘆一口氣,「如果我是你的敵人,大可以利用你的保鏢對你下手。不但放任我參與生意的談判,而且對于我們深夜同處一室也無絲毫戒備。」

做出一副「原來你在意這個」的表情,費叔旖輕笑道︰「你是例外,以前的保鏢雖然也是貼身保護,但我從來不讓他們得知生意內容,也絕不會允許他們進入我的房間。」

「為什麼?」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強烈地收縮著。

「我不是說過嗎?」她望著他的目光極其誠懇,「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合作人,讓你了解生意的內容是我對你的誠意。而對于自己的搭檔有所懷疑與防備,這不是我的風格。即便像方興艾那樣的角色,一旦成為我的合伙人,在背叛之前我還是相信他的。」

「我好像還沒答應你。」有點不悅她將自己與那個叛徒相比,余東皺皺眉。

「也沒差什麼。」一時找不回睡意的人干脆打開電視機,很自然地結束了兩人間的談話。

電視頻道正在播出的是早就播過兩遍的夜間新聞,內容正是有關南之國明年新首相人選的政治活動。鏡頭落在一個保養得宜的高級官僚身上,精明干練的儀表與果決的說話態度給觀眾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據說他目前是新首相職位的熱門人選之一。

「國家安全部部長,他倒是很少露臉的,看來傳言的確有幾分可信度。」沒有注意另一人在看見電視畫面後顯得有些僵硬的臉部表情,費叔旖說著事不關己的風涼話,「我听軍部好幾位將軍說過他是個非常有野心的男人,看來有軍部作為後盾的財政部部長這回遇到敵手了。」

「怎麼說?」余東陰沉著臉問。

「財政部部長今年不過四十三歲,你不覺得撈著這個肥缺的他未免太年輕些了?他是有強硬後台的。同從警察局分署小局長一級級爬上來的安全部部長不同,他的父親可是軍部最高司令官的知交好友,同樣也擔任過好幾任的財政部長。所以軍部與財政部的關系之好眾所皆知,而其中的貓膩不說也罷。一邊是由現任首相一手提拔的才干派,一邊是有軍部做依靠的少爺黨,政治這東西的確比做生意更費心機。」

「那麼你覺得哪邊會是勝利者?」他盯著一臉悠哉的人,暗笑自己竟為她的答案與立場緊張。

「無所謂,只要不影響生意。」對政治並無多大興趣,她轉換另一個頻道,「不過應該是財政部長當選對我的生意更有利些。你呢?」

料不到她會反問,余東一怔,側臉不著痕跡地避開對方的視線,回答道︰「隨便,只要當選的首相不發動戰爭。」

「是嗎?雇佣兵大人還是位和平主義者。」她半開玩笑道,卻不知這話如利刃深深扎進另一者的心髒。

她是靠發戰爭財的無良商人,而一度也依靠戰爭謀生的他卻決定要逃離戰場……果然,他們是不合適的,就算彼此間已經產生了好感,就算擁有那個美好的清晨之吻。

無聲無息地將臉埋在毛毯中,余東靜靜闔上眼。听著電視機發出的雜音,他感覺蜷縮在沙發中的身體喪失了一切溫度,沉向不知何處的虛無。

「對不起,費叔旖。」他輕輕道。

而道歉的接受者卻什麼也沒听到,正專心致志地看著低級的搞笑節目發出愉悅的輕笑聲。

第二日下午,一覺睡醒的李將軍知道自己在酒宴上贏了費叔旖後很是高興,親自帶兩人參觀了嚴禁外人進入的軍火庫。許是昨夜殘留的酒勁作祟,拼酒的兩人各自都顯得有些興意闌珊,除非必要否則絕不多說一個字,氣氛也變得格外沉悶。

「好像沒有什麼新品種。」在軍火庫中挑了幾款常用規格的槍支,向來精明能干的商人不由露出厭厭的表情,「難道是兵工廠那邊的研發部人員領不到薪水在鬧罷工嗎?」

再明顯也沒有的諷刺,李將軍與莫上校兩人心知肚明地對視一眼,明白他們的財神已經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也不是沒有,只是都在研發過程中,也不適合批量生產。走,讓小莫帶我們去看看。你要是看得中,可以挑個一件,就當是我們送的禮物。」畢竟是年長者沉得住氣,他哈哈一笑。

即使只能挑一件也是很不錯的條件了,畢竟研發成功一件新式武器所需的資金投資是非常驚人的,尤其是現代化融入高科技力量的武器。費叔旖笑盈盈地道了謝,一行人便坐專車移駕至相隔二十多公里的軍工廠。參觀了正在組裝的新款隱型戰斗機,也觀看了反導彈系統的演示視頻,並且有幸親手試了幾款改進過的單兵器,從商業角度出發的參觀者最終在一款剛剛改良過的機槍前停住腳步。

「這是M60?」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庫,她不確定地問。

「是M60的變型槍M60E3式,質量減到8.8Kg,加有前握把,且平均無故障射擊發數比M60式大大提高。」一旁陪同的軍士立刻做了簡單的說明。

「的確是輕了些。」雙手舉槍,她頗感滿意,畢竟難有其能扛得動的機槍,「還有其他變型槍嗎?M60一向受歡迎。」

「還有幾款︰M60C式主要供直升機使用,可以遙控射擊,但效果不太理想;M60D式的扳機裝在槍尾部,配有D形握把,既可用于直升機的作戰,同時也是裝甲車載機槍;而M60E1式主要在M60式基礎上進行了簡化設計,零部件數目減少,並且將提把裝在槍管上,便于更換槍管。M60E2式是坦克與裝甲車輛並列機槍,同M60式相比,槍管加長,采用電擊發,去掉了握把、扳機、瞄準具和前托等……」

津津有味地听著,費叔旖又再問了幾個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後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余東。

「怎麼樣?你覺得挑一件什麼比較好?導彈、戰斗機什麼的雖然比較值錢,可惜運輸與收藏都是不可想象的。」

听出她話語里的遺憾,仍擔任其保鏢的男子不由挖苦道︰「不要以你商人本性中的貪婪衡量武器的價值,如果要我挑的話多半是剛才那件新款防彈衣。」

「防彈衣?」她詫異,「光我衣櫃里的款式與型號就夠我發布一次‘春秋季時裝秀’。我還以為你會讓我挑把半自動的手槍,畢竟好帶好使。」

「那件防彈衣可是由最新研發出的特殊材料制成的,你剛才也看過試驗,穿上它後大可以抱著自制的汽油炸彈在戰場上通行無阻。」他解釋道。

「可不是還在實驗過程中嗎?恐怕……」她也不是不心動,但非成熟商品的危險系數總是很高。

「相信我,以你的身份絕對需要有一件這樣的防彈衣,關鍵時刻比任何保鏢都可靠。要知道它畢竟是第一件連炸彈都可以抵擋的衣服,而我頂多幫你擋擋子彈。」他再次加以勸服,這次則更為誠懇,甚至夾雜了幾許央求。

「唔……」斟酌一番,似乎讀懂另一人目光里潛藏的擔憂,她點點頭,問莫上校,「就要這個,可以嗎?」

料不到費叔旖如此輕易接受了余東的建議,莫上校神色古怪地回答一句「當然可以」,隨即吩咐手下人立刻將物品送上。

而看得興起的費叔旖又同李將軍開始商談幾款軍事用品批量生產的可能性,待一行人離開軍工廠時天已大黑。于是又回到軍部晚餐,這夜雖然也開了幾瓶好酒,但卻是點到為止,四人很快便互道再見。感到疲累的老將軍已在車後座上閉目養神,為其關上車門的莫上校瞥一眼站在不遠處的余東,俯首在費叔旖耳邊輕聲道︰「你這保鏢不一般,你查過他沒有?」

「是保安公司介紹的,應該沒有問題,那邊不敢胡亂把人塞給我。怎麼了?他當過雇佣兵,身手很好,連洛克都忌憚他三分,可能以後就是我的合伙人。放心,他應該比方興艾那混蛋可靠。」

「如果真是這樣就最好,你別忘了我們之間的協定,一旦出了麻煩我們只會自保。」言下之意便是一旦出現任何狀況,軍部極有可能會犧牲她而保全自身的利益。話說到這分上不可謂不重,讓受到警告的女子大感詫異。

「我明白,只是換一個合伙人而已,你們不用太緊張。」

「那麼下次見。」

「再見。」

沒有再說什麼,費叔旖目送汽車的尾燈消失在夜幕中,重重嘆一口氣。一回首,看見路燈下站得筆挺的男子,心里不由泛起一股暖意,舒心地笑了。

不知為何,與以往的謹慎大相徑庭,她一點也不想去調查他。也許因他也是以戰爭謀生的雇佣兵,也許是因他在波吉亞臨危不懼地保護了她,也許她下意識地想要信任依賴他……總之,她知道自己有點陷進去,因為某種道不明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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