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神秘谷,立在那個自己失足滑下去的山崖邊,雖然只隔了短短一天,心中卻已是感慨萬千。雙目仿佛不經意地掃了掃遠處,卻因為沒有在那雲霧繚繞間看到那紅頂木屋而微覺遺憾。
她一大早就隨著族長和表演節目的族人一起離開了山腰村落,她以為阿齊也會隨行的,可是卻在出發後才意識到他並不被包括在內。遺憾就這樣在心間泛開,她甚至連再見都沒來得及和他說。
帶著一群游客出現在神秘谷的高導游,一看到藍悅便露出笑來,「藍小姐,在土家兄弟家過得還好嗎?」
「好不好還有討論的意義嗎?」藍悅真是佩服這位導游的厚顏。要不是這山崖看起來雲霧繚繞間幽深難測實際卻是呈「凸」字形的話,自己可能早就不死也殘了。現在才來詢問自己的情況,未免也遲鈍得有些雷人了吧。
斑導游呵呵一笑,「藍小姐,這神秘谷摔不壞人的。再說土家兄弟很樸素好客,通常這樣的‘意外’發生後,我們都是第二天接人的。太陽下山後,想出山可不比登天容易。」
哼。哪有這麼簡單就罷休的。
昨天那番折磨神經的表演又看了一次,果然又有沒有歡呼的游客,族長也照例拿出刀來比劃了一番,對方笑呵呵掏了些零錢。皆大歡喜。
望著眼前的一幕,藍悅微微皺起眉頭。這麼簡單就解決了?為什麼昨天自己面對時,簡直像是最可怕的恐怖片一樣?難道……真是自己昨天的反應太過激了?
有些恍惚地跟著同團的游客上了纜車又下了纜車,山谷外的停車場處,赫然停著昨天載自己來的那部小巴士。
等車子駛回三亞市時這一天也差不多將宣告結束了。然後明天也就是歸期了?不舍開始慢慢發酵,即將踏上車子的那一刻,猛然回頭,雙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那座收留了她一晚上的山谷,不知為什麼,她竟然有不想上車返回的沖動。
終于還是被催著上了巴士,撿了昨天來時的那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漸行漸遠的翠綠山谷,心思散亂地凝不出一點頭緒來。就在這迷迷糊糊間,隨著車子的顛簸漸漸進入半醒半睡之間,在恍惚中睜了睜眼,發現窗外哪里還有什麼山谷,車子早已駛回了椰林開道的寬闊公路。閉上仍然疲倦的雙眼,心中生出淡淡的納悶來,為什麼明明人已經離開了白石嶺,一種屬于白石嶺的熟悉氣息仍然縈繞在周圍就好像近在咫尺一般。就這樣胡亂地想著,再次陷入到甜美夢鄉。
??
「藍小姐。藍小姐。」在高導游催命的連環呼下,在夢境中已經回到公司忙碌工作的人就這樣又被拉回了涌著熱氣的小巴士內。
「嗯?」藍悅揉了揉眼,車窗外赫然是自己入住的酒店,「哦。酒店到了嗎?」藍悅邊說邊撐起身來準備下車。
「藍小姐。」高導游叫聲中透著尷尬。
「嗯?有事嗎?」藍悅邊說邊模了模自己的肩膀,包還好好地挎在肩上,應該不是忘記東西了才對。
「藍小姐,他……是跟你來的吧?」高導游指了指車後排的四連座,座位上正橫臥著一個身著粗布衫的人。
難道……藍悅的心猛地一揪,邊否定著自己心中的想法邊走近去看,眼前的事實還是印證了自己直覺的準確,那熟悉的雞窩頭除了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土人還會是誰,「阿齊?」
這一回,輪到阿齊揉著一雙迷茫的眼望向喚醒自己的人。
「高導游,時間不早了,車子還要開回停車場呢。」司機的催促明顯是在趕人下車。
斑導游看了看藍悅,忽然轉向阿齊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土語。
阿齊邊听邊點頭,待高導游說完,他忽然一把牽起藍悅的手,將還處在迷茫狀態的藍悅就這樣帶下了車。
待听到巴士的啟動聲,藍悅才恍然,連忙拍著已經關閉的車門,對著車上的高導游大聲道︰「你該把阿齊送回白石嶺!」
「藍小姐,小族長就拜托你了。明天一早我會來帶他回去的。」高導游說完,不忘用土語高聲向阿齊告別。
「喂!我……他和我有什麼關系?」可憐回答藍悅的只剩一道黑色的汽車尾氣。
自己到底找了家什麼樣的旅行社?導游不僅不替客人解決麻煩,現在竟然還將麻煩也一起硬塞給了客人。
藍悅嘆氣望向身旁的麻煩,眼神很快就被他肩上斜挎的那個東西給吸引了注意力。這……這是什麼?草綠色的、還瓖著個紅五角星,看上去,似乎是抗日年代紅軍用的小背包。可是,這樣的包和他那身走粗獷原始風的白色粗布衣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而更讓藍悅覺得備受打擊的是,他竟然……沒穿鞋。他的出現,難道就是為了折磨身為專業造型師的自己嗎?
「我……你……一起!」被藍悅看得有些不自在的人,忽然出聲道,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又學會了「一起」這個詞。
看著阿齊一臉的誠懇,藍悅不禁心上一動,他躲進小巴士,一路隨自己來到市區,只是為了想和自己一起嗎?心間泛出異樣的感覺來,而這感覺卻絕對不是源自他穿著的怪異。
「走吧。」藍悅沖著阿齊微微斜了斜頭,示意他跟上。
「走?」清澈的瞳中閃著簡單的好奇。
「是。走吧。」她決心接下這個麻煩了。
不染雜質的瞳中倒映著藍悅臉上揚起的溫和笑容,于是那張涂了花花綠綠染料的臉也跟著揚起了笑。
帶著好奇的瞳始終沒有移離自己腳上那雙嶄新的白鞋,忍不住跺了跺,因為意想不到的舒適而露出笑來,而在他一旁,滿臉泛灰的藍悅正眼神復雜地打量著這個沉浸在喜悅中的人。
這或許是自己有生以來最丟臉的一次入住酒店經歷。在酒店大門口她竟然被門僮攔了下來並以客氣的姿勢請出了酒店,原因是她同伴赤著的雙足犯了一條被稱作「衣冠不整」的罪。
看著不斷蹦跳著考驗新鞋耐磨力的阿齊,她仍有些不安,不由再次由上至下地將他打量了一遍——頭發仍是亂雞窩,但這比當下流行的雷鬼頭要整齊多了;一身粗布衫說不上得體但也沒衣不遮體;而腳上那雙鞋雖然和衣服無法匹配,至少也維持在了同一色系。應該……不會再出什麼意外了吧?
「藍小姐,很抱歉,酒店的單人房、標準房都已經滿了。目前只剩一間豪華海景套房……」
即使前台小姐的笑容那樣甜美而具有慫恿力,她還是很快地打斷了對方︰「不用了。謝謝你。」
她自己都沒舍得住套房,難道現在還掏錢請他住每晚千余元人民幣的海景套房不成?算了!反正自己住的是標準房,另一張床空著也是浪費。
不顧前台小姐望著自己和阿齊時眼中閃現的猜疑,她徑直牽起迷茫的阿齊往電梯大步走去。虧這小姐還是五星酒店的前台,竟然連半點眼力和品位都沒有,自己和阿齊,根本就是南極和北極的差距。
「嚇!」電梯門自動合上的剎那,從來沒有坐過電梯的人驚恐之下不由向電梯背面靠去。
看著他失驚的模樣,藍悅不由笑出聲來。原本被門僮和前台小姐破壞的心情仿佛一下子好了起來。
當電梯在三樓停下的那一瞬間,一只微涼的手忽然牽上了藍悅的手。
藍悅轉頭,正對上阿齊眼中的不安,沖他露出安慰的一笑,反手握上他的掌,「不用害怕。我們到了。」
「嗯。」他應著。明明沒懂她說什麼,卻因為她那有力的一握而手心轉暖。
藍悅以為阿齊進入房間後會繼續他的驚訝,可面對冰箱、彩電這些白石嶺沒有的東西,他只是安靜地牽著她的手,眼神中偶然閃過亮光來。
「你看一會兒電視。我要先去洗個澡。」教會他如何遙控的簡單使用之後,藍悅自行李中取出替換的衣服來。作為一名都市白領,她擁有一身的都市病,比如出門前的上妝和回家後的卸妝,比如早晚各一次的淋浴,比如睡前的一杯紅酒。
「洗個澡?」阿齊目露不解地望著鑽進浴室的人,眼神又移回到正前方的電視機上。
「DUCK。」
「IT’SAYELLOWDUCK。」
邊擦著頭邊自浴室出來的人,耳邊忽然響起吐字清晰的英文來。那個說英文的聲音……伸頭向房內望去,頓時驚訝到目瞪口呆。
電視中,少兒頻道正在放著英語教學節目,一張張彩色圖片出現的同時,伴著標準的英語話外音響起。
而此時,電視中的卡片上正畫著一只黃色的鴨子,而剛才藍悅听到的英文,正是出自學得很認真的阿齊之口。
「TREE!」
當電視中的卡片轉為一棵樹的畫面時,阿齊第一時間給出相應的英文單詞,緊接著還來了一句「IT’SAGREENTREE。」
老天!自己一不小心竟然在土人堆里尋到了一個語言天才!
穩定了一下自己錯愕的情緒,藍悅從衣櫥中取出一件酒店提供的睡袍扔給了坐在床上認真學二外的人,「阿齊,先去洗澡。」
「WHAT’S洗澡?」聰明的孩子用很標準的英文問道。
「就是……清潔……衛生……」藍悅做了個用毛巾搓背的動作。心中暗嘆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已經毀盡了自己的形象。
幸虧這個國際通用動作土人阿齊也能理解,他沖著藍悅點了點頭,給出一個讓藍悅幾乎站立不穩的回復︰「洗澡。OK!」
眼見捧著浴袍興沖沖走進浴室的人,藍悅暗自吁了口氣。
「LET’SREPEATAGAIN。」
電視中,圖片被重洗並再次翻開。想到阿齊剛才中文夾英文的表達方式,藍悅不禁搖頭笑了起來。那個語言學習能力超強的家伙,可能都不知道普通話和英語完全是兩回事就這樣瞎學一通。
「啊!」
浴室內忽然傳出的慘叫聲驚得藍悅慌忙扔下手中的遙控向浴室奔去。一把拉開浴室的門,卻差點因為眼前的景象而噴出鼻血來。
赤果著全身的阿齊正以一個正面大特寫朝向自己。全身上下,所有該看的不該看的,都被她一下子看光。
騰的一下,藍悅的臉就像蒸了桑拿一般又紅又燙。用舌潤了潤自己微干的唇,竭力將視線移向不那麼敏感的區域。
眼神中滿是無辜的人,看著藍悅半天,終于冒出了一個詞︰「HOT……」
藍悅忍不住用手拍額。老天,她竟然忘記教他怎麼調水溫就把他趕進了浴室。該死,自己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
走到浴白前,俯身將那個控制水溫的水閥調到最右邊的藍色區域,然後再慢慢地一點點向左邊的紅色區域調去,直到覺得應該差不多時,正準備伸手去探,卻被人一把握住了自己的手。
略帶不快地回過頭,正對上阿齊眼中的認真,「不。IT’SHOT。」
她笑著反手握上他的手,牽引著他伸手至水源處探試溫度。感覺到那只手因為恐惶而本能地縮了縮,卻最終還是很听話地任由自己牽引。
疾涌的水流打濕了兩個人的手,溫度恰恰好。
藍悅又將那只手引至水閥處,將閥微微向右撥了些,再引他去探水溫——微涼。听到他因為掌握而發出的笑聲,她微松了一口氣,心中奇怪從來都是完美主義者的自己,如今竟然為這麼微不足道的事而泛起了小小的成就感。
輕笑著搖了搖頭,她的教導任務已經完成了,再留在這個只有果男的房間似乎太不合適了。
微微直起身來,剛轉頭,唇卻正擦上那個因好奇而不斷將腦袋湊近的人,她的溫潤與那片帶著青草氣息的柔軟就這樣踫了個正著。
面對那雙清澈的眸中閃過的莫名,藍悅真是尷尬到了極點,想後退以拉開因他的靠近而變得曖昧的距離,又顧此失彼地忘記了身後是浴白,腳下一個打滑,整個人就這樣失重地後跌了下去。
「卡朵!」一急之下冒出土話的阿齊伸手想拉回藍悅,卻沒想因為地面太濕,腳下一滑,也跟著跌進了浴白。
被阿齊手指帶到的淋浴開關「嘩」的一響,晶瑩的水珠如噴泉般劃出一般亮弧,灑向浴白中的兩個人。
溫熱的水漸漸在浴白內聚集、上升,點點洇濕著藍悅新換上的睡裙,薄薄的布料很快如染了水墨的宣紙,若隱若現著裙下那玉色的肌膚。
藍悅感覺到自己的睡裙已經慢慢濕透,甚至連被阿齊壓著的地方也開始漸漸濕潤起來,她甚至可以那麼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壓著自己的人所散發出的灼人的體溫。
沒有開排風的狹小空間內,水汽迅速升騰而起,如雲霧般籠罩著視線。她眼前的一切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明起來,甚至連阿齊那雙清澈的眸似乎都染上了某種說不清的混沌暗沉來。藍悅避開與阿齊的對視,卻又將視線落在了他那薄薄的紅唇上,一想到剛才那個唇與唇之間的「意外」,不禁咬上自己的唇。
「你慢慢洗。我……我就不打擾了。」她忽然如遭電擊般一把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阿齊,慌忙支起身來,逃也似的離開了浴室。
回到房內,藍悅連忙換去了那身已經變成「透視裝」的睡裙,立在梳妝台的半身鏡前,詫異自己臉上的高原紅竟然還沒褪去。一定是錯覺。剛才一定是錯覺。她……她剛才竟然生出了想吻上那張薄唇的沖動,那麼強烈的念頭,如果不是殘余的理智將她拽了出來,她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做什麼。
老天!她竟然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生般因為一個男人的而臉紅心跳、失常成這副模樣。失戀的副作用難道真會大成這樣?可是平心而論,張鶴的離開對她的打擊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傷心,為什麼副作用卻最厲害?
浴室內的水聲戛然而止。藍悅連忙停止了胡思亂想,一躍跳上靠窗那張床,飛快地鑽進被單內,側著頭假裝已經睡下。
听到浴室門把手被轉開的聲響,沾了水的拖鞋咯吱咯吱踏上地板,前兩下聲音很響,卻很快就換成了細瑣的小步移動聲,顯然是阿齊注意到自己已經睡下,所以才躡手躡腳走入客房。腳步聲漸漸靠近,走向靠門的床,頓了頓,竟然折向了自己的床。
藍悅感覺到有溫暖的氣息在靠近,知道是阿齊在俯身看自己,還沒平靜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加快了速度。
忽然有股敦實而溫暖的力量撫上自己的額際,將擋住眼楮的發束輕輕捋到了耳後。那樣憐愛而小心的動作,藍悅的心沒來由地窒了窒,只因為這個不韻世事的土人竟然讓她生出被呵護的溫暖來。
溫暖的氣息漸漸被微涼的空氣取代,細瑣的腳步聲一點點移回了門的方向。輕輕自拖鞋中抽出腳的人小心地倒在了床上。
終于,整個房內陷入了一片靜謐。
不知過了過多,藍悅听到那均勻的呼吸聲,知道阿齊已酣然入夢。慢慢睜開雙眼,借著月光望向不遠處那個模糊的身影,唇邊露出一個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淺笑來。
她和阿齊從初見到今天,才不過短短兩天時間,可兩個人竟然在這短短兩天內兩次同室而眠。即使明天她就要返回她的現實世界,或許今後都不會再有相遇的可能,可這近乎奇跡般的邂逅,她相信自己一生一世都會銘記心間。
「阿齊,晚安。」她以低到幾乎唇語的聲音向那夜色中早已睡去的人道。
含笑閉上眼,朦朧將睡間,腦海中閃過那雙清澈得不沾一點塵埃的褐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