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在幽暗之中向前走了一步,負手背對,她回眸,看著那難懂模糊的脊背,只覺得他的出現,仿佛暗示了什麼,可她慧根被斷,無法連貫事情的發展。
「辛苦你了。」
這樣的話語卻無該有的愧疚之心,但這樣听來,仿佛所有事情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她默默地尋了角落之處盤膝坐下,把臉埋在膝蓋上。
他回過頭來,意外地看著她的一語不發。
與她不同,佛法在身,福澤庇佑,即使是在黑暗里他也能夠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她那明顯慘白著的臉。
「你,是如何成仙的?」
意外于他的並肩而坐,她想開口,但到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仙家之身應該是超月兌凡人的,何故你受傷會流血,皮肉會留疤,身體虛弱如此?」
她還是沒有答應。
小小仙女,實在不懂尊卑。
但他不怒反笑,換來她疑惑的一瞥。
「受封之後,終日被奉承……天宮看來不過是又一個權勢勢利之地。」
她默默地听著,不置可否。
想當日她身為觀音大士,多的是阿諛奉承之輩,如今她相貌改變,隱去觀音之尊,成為區區小仙女後,那些曾經口口聲聲說景仰她、信奉她的仙家們,縱使擦身而過,亦視若無睹——明明,她慈悲之心未變,佛心依然。
想到這里,不禁想起方才之事。
當她香足踏進花圃一剎發生的怪事以及諸多的巧合鋪排……
「旃檀公德佛,不管你要做什麼,花亦有精魂付托,何故要毀去它們?」
想那美麗的花海,毀于一旦,實在可惜難過。
可是,他听了這話卻是沉吟。
「旃檀公德佛?」
「我沒有。」他淡聲開口,語調之中隱隱著遲疑,「花圃毀掉之事與我無關。」
見她一臉震驚,他補充︰「雖然我本來確實打算毀去花圃……但不管事情是如何發展,你的這場囹圇之難是免不了的。」
她的臉色比方才更顯慘白了。
「是我,毀掉了花圃?」
語調顫抖,她仿佛很在意。
「各人自由各人路,而你,也不必為了……介意。並非任何人,走路生花的。」
本是安慰她的話,卻勾勒出回憶的輪廓,他在漆黑里豎起指頭,憑借印象描繪著記憶中的白蓮,然,他的指頭卻猛地被她緊緊拽住。
回過神來,本想甩開她的手,可才見著她,就忘記了初衷。
「為什麼哭?」
他的語調問得冷淡,可是,目光觸及那彎彎的月眼,那晶瑩的淚花如玉珠般燙落,害他久久地無法言語。
「你到底哭什麼?」
還真沒有人在他面前哭過,即使是仙女。
手足無措間,他伸出手去,想替她拭去淚痕,可……
只見她震動了下,而他的手,被她猛然一抓,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湊近,以額心頂住他的胸膛。
「惡!」
胸前一濕,他瞪圓了眼,直到酸惡的異味飄入鼻腔,他再也顧不得其他,施法離開,獨留她一人撲空跪倒在地上,以手捂著嘴巴,冰冷了一切的表情。
只有聲音,遙遠而寂寥地低低響了——
「觀音成佛之時,步生白蓮,步生……白蓮?」
如今,只能毀掉花兒的她,算是什麼呢?
胃部頓時又是一陣翻騰,她連忙跑到牆邊,狼狽地干嘔了起來。
如果,如果可以把這一身的罪孽也吐出來,包括那本不該有的情障……
與此同時,偌大的房間里,滿地是枯萎的紫花簾子,而新豎起的層層帷幔阻斷了明媚的陽光,使得整個空間越發的幽暗,越往里走,越是伸手不見五指。
而某個呼吸的聲音,在角落里驚喘著。
他,徐徐地挑起帷幔,光線缺少了帷幔的阻撓毅然闖入,尖銳的呼吸聲驚起,只听一把沙啞的女聲痛斥道︰「滾!不要命了嗎?朕不是交代了任何人不許闖入嗎?」
強撐的語調,威嚴並不能掩蓋心底的驚恐,而听著步伐的聲音非但沒有頓住反倒越發的接近蜷縮在角落里的人再次驚喘一聲,僵硬得形狀奇怪的手在身邊胡亂模索著,才踫到了冰冷的瓷器,便徒手舉起,無奈所舉的乃沉重的景觀花瓶,害她一時踉蹌幾乎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還是他眼明手快地跑過去,及時穩住了那縴細的腰身,可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猛地咬牙,高舉了花瓶就往他狠狠砸下!
「砰!」
花瓶碎落一地,而對方,倉惶地瞪著本不該出現在眼前的他,手反射地向前一伸,捂住了他在黑暗里格外明亮的眼。
「三、三藏哥哥……你怎麼來了?」
語調甚是驚亂,感覺那捂住他雙眼的手越發的濕膩,顫抖。
「三藏哥哥,你有沒有怎樣?痛不痛?」
慌亂,亂得完全地失去了章法,然她的手依然緊得不能再緊地捂緊他的眼,另一只手緊張莫名地為他撿起那些埋入肌理的碎片。
「你沒有受傷啊……」
既非肉身,他自然不會受傷。
短暫的驚訝,帶來的是短暫的沉默,而最終,她仍然是不放心地追問︰「你真的沒有受傷?」
「沒有。」
他答得很輕,而她重重地松了口氣,卻突然驚問︰「三藏哥哥,你、你到底是如何進來的?」
明明,她已經派了重兵守在院外,不是嗎?
「蓮香公主。」
那仿佛來自遙遠的呼喚,多年不曾听人提起的名字,竟讓人依稀有著瞬間回到年少輕狂的錯覺。
女兒國的國王——蓮香,手一僵,更加緊膩地捂住了他的眼。
「三藏哥哥,蓮香累了,有事可否明日再說?」
他沒有搭話,蓮香緊緊地抿了抿唇,眼中莫名流淌了陰狠之色。
「如若是為了你的隨行奴婢被捕一事而來,很抱歉,三藏哥哥,在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以前,還待委屈她一下。」
那語調雖然仍有慌亂之調,卻隱忍了殺機。
見他輕輕點了點頭,她旋即轉過身去,拉了帷幔緊緊地裹住了自己,待他步起,遠去,關門離開,才松了一口氣,顫抖著跪下,用抖得不成話的手,緊緊地,仿佛要撕裂一切般地捂住自己的臉。
直到——
門外敲門聲響起,只听女官年輕的聲音在外急切地稟報︰「陛下,下官已經用從城外收集回來的紫萱草編織好簾子。」
一听,她連忙抬起了頭,渾身的顫抖這才停住。
「進來!」
「是,陛下!」
門被輕輕地推開,只听女官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背過身去把門緊緊地扣上,但轉身,走過去,見到她把自己用帷幔緊緊裹住,形狀怪異地跪倒地上,心里不禁焦急,「陛下,您不舒服嗎?要不要宣太醫……」
「不必,你把門關好了?」
「關好了。」
心里雖感奇怪,但女官見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跪倒在地上,語調焦急︰「陛下,您到底是怎麼了?下官把您扶起來吧!」
「慢。」
她的吩咐止住了女官的前進。
「讓守衛們都離開了?」
「是的,陛下,已經讓她們按照陛下的吩咐退守院外。」
說罷,見到她把手輕輕地往自己遞來,仿佛暗示什麼,年輕的女官見了,慌忙走過去,可才握住了她的手,疑惑地皺了眉,忍不住低呼︰「陛下,您的手……」
「很粗糙,很多皺紋?」
那語調辨不清情緒,見著她徐徐站起,女官心里雖忐忑,卻不敢再多說其他。
「你忠心嗎?你說,我可以信任你嗎?」
「下官自然是忠心的!為了陛下,無論做什麼下官亦是在所不惜……陛下,陛下您的臉……」
縱使環境再幽暗,女官仍然為了突然轉過來的臉所嚇!
可是,女官再無機會說上其他了。
她,用力地啃咬著女官的喉嚨,黑暗里,有什麼從她的齒唇間滲流而出,被她靈活的舌尖飛快一舌忝,然後,她再次在原來啃咬之處津津有味地吸咬起來,而那位年輕的女官,雙眼暴瞪著,雙手死命地抓住她的肩膀,擰死了那綢軟的錦袍,起了青筋的手背,形狀猙獰可怕的指頭……
然,也只是在最初的時候掙扎了幾下,便頹然地滑落,不再動彈了。
而在院子里的唐三藏,仰頭獨立,听著房內的寂靜,直到有誰頹然地倒地,這才狠狠地眯了眯眼,轉身消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