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事情的發生,已經過了快一個月了。
那一夜,當觀音大士欲哭無淚形象盡毀般地說出那句奇怪的話後,就注定了他們的無所適從。連同豬八戒、沙僧,默契地偷瞄師傅以及仍拉著師傅衫角的某觀音,再一次悲哀著這數百年來對觀音大士的憧憬全是荒唐。
相比起來,還是小妖小歲比較鎮定,那淡然的表情仿佛對觀音大士的表里不一完全適應。
自然,完全適應的人還有他們的師傅啊……
但讓人想不透的是,明明他都答應了觀音大士替她走一趟天宮,偏偏師傅就是制止了他,以諸多的理由,寧願放任著觀音大士在身邊吵吵鬧鬧,繼續破壞光輝偉大形象,也不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真不知道師傅打的是哪個算盤。
如果是留下法力無邊的觀音大士在身邊,他們自然是舉了雙腳也贊成的,然,目前的觀音大士,法力沒有,飯不會做,衣服不會洗,就只會制造噪音……
師傅到底在想什麼啊?
他在想什麼?
夜里,陪著她席地而坐,她的背貼著他的,長長的秀發被風吹起,撩動著他,就連那誦佛的聲音,也甜蜜得叫人一再地失神。
仿佛是注意到他的停頓,她停下來,惡作劇地往後一撞,听到他低呼一聲,她吃吃笑著,突然舒服地伸展著四肢,把整個人的重量交給他。
「三藏,肉身真是個既麻煩又可愛的存在。」
他沒有說話,靜靜地凝听著。
「會累,會餓,還有很多要注意的細節,嗯……比起晨風露飲,是有趣了些。」
她到底想說什麼呢?
他心里明白,她一定是想要套他的話。
丙然……
「但是喔,位列仙班有位列仙班的好處,最起碼……可以不必經歷生老病死,不必為輪回所苦。重點是,可以為天下受苦的蒼生盡點綿薄之力,你懂我說什麼嗎?」
他忍不住笑了笑。
「三藏?三藏?三……」
見他不理,她終于挑眉,突然吃吃笑了下,惡劣喚道︰「小唐唐?」
「……」
回頭,沉默地瞪著她半晌,懷疑自己遲早會被那沒心沒肺的家伙給氣得吐血亡故,只好開口︰「你就這麼希望我盡快位列仙班,讓你在天庭不至于無聊?」
他故作淡然,可說著說著,唇角卻有了軟化的弧度。
而她,靜靜地想了想。
說實在的,金禪子在,就會對她說教,讓她懊惱讓她厭煩,但一旦不在嘛,又叫她清靜得無聊,所以,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他盡快回到仙班。
「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興起跟妖怪惑是塵世女子成婚的念頭……啊!」
背後猛地撲空,失去平衡的感覺嚇得她尖叫了聲,卻又在下一瞬被他摟住了肩膀。
「你的希望?」
仍是驚亂的視線里,他低頭看她,讓她的頭,枕在他的大腿上。
心兒撲通撲通地跳著,她連忙用手拽住左胸前的衣服,卻只能按住冷硬的盔甲一角。
補充,肉身最麻煩的另一個特質就是,心跳的頻率似乎很有毛病,起碼這名女兒國的公主的肉身就很有毛病。
只要他的目光輕輕落在身上,心髒就會狂跳不已。
可惡的是,每每當她詫異于那過快的心跳時,他就會落井下石地彎出一抹叫她更加心亂的笑容來。
瞧,又來了!
「如果那天我真是不肯回頭,硬是與女兒國的公主成婚,你會如何?」
「哪能如何,讓你壓五指山下吧!」
那飛快的回答,讓他不禁收起了表情,眉一挑,瞪她。
然後,發現三名徒兒們藏不住疑惑的視線,于是讓她坐直身子,自己則是徑自走開。
「喂,你去哪里啊?」
她追過來,分明還是搞不清楚狀況。
為了能夠好好地跟她說話,他走到三名徒兒無法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任著她繼續蠻橫地霸佔自己的視線。
「七七。」在她開口前他搶了先機,「你真的無法離開公主的身體嗎?」
她仿佛愣住。
其實,難得的相處,她是不急著離開這名少女的肉身的,但見他問得如此認真緊張,她只好收起玩心,席地而坐。
雙手畫蓮。
他專注地看著她,屏息,直到她嘟著小嘴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才放下了心頭之石。
「其實,你就這樣也不錯。」
他亦席地而坐,與她膝蓋踫著膝蓋,無視她納悶的目光,繼續說道︰「觀音大士慈悲為懷,本就理應身體力行地支持往西天取經之事,對吧?」
她看著他,目光里是淺淺的思量。
「即便他日離開了公主肉身,繼續與我等一同上路,如何?」
「一同上路?」
「你不是老擔心著我出事嗎?那就用你的雙眼看著我,把我看得緊緊的。」
一縷青絲,被風吹到了她的唇上,粘住了,他見了,下意識地伸出指頭,把那調皮的發絲挑開,細細地撫在指尖。
細膩得仿佛在細細地撫模著什麼珍貴之物。
臉,不禁又是一紅。
在他那異常熱烈的目光中,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游移,最後還是落在他的臉上。
「你不想跟我一同上路嗎?」
他的聲音清清淡淡的,分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溫柔。
可她是佛,是佛……
被他的目光瞧著,瞧著,竟然心亂如麻!
「你的回答呢?」
「我……」
她張口欲言,卻始終無法道出答案。
「回答?」
「我……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與佛有因,與佛有緣,佛法相因,常樂我靜……」
他臉色微變,瞪著她紅彤彤的小臉,听著那退縮的誦經之聲,終究忍不住失笑。
見他驀地站起來,轉身欲走,她急了,連忙拉住他的袈裟衣擺,他頓住腳步,意外地回頭看著她。
「干嗎?」
「我……我……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與佛有因,與佛有緣,佛法相因,常樂我靜……」
佛祖!
她到底在搞什麼啊?
舌頭仿佛長了意志,分明不听她使喚。
一句「好啊」或是「嗯,我們一同上路」到底有多難說出口呢?為什麼以前之事觀音之身時她可以隨心所欲,如今只是多了個血肉之軀就生出那麼多顧忌與莫名其妙的情緒來?
「我……」
「觀音大士!」
意外的聲音響起。
他與她皆是一震,而遠處的孫悟空等人亦聞聲趕至。
循聲看去,她愣了愣,看著那個福態的僧人笑得皺紋可以夾死蚊子的可怕,在唐三藏的協助下站起來。
「菩提子!」孫悟空頓時叫了出來。
「好久不見了,齊天大聖。」
菩提子,如來首席弟子是也。
看著那跟如來佛祖長得很像的慈悲笑容,她想要端出觀音大士的佛相,可又狼狽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菩提子行至,伸出手往她的眉心間一點,同時開口道︰「觀音大士,如來有請。」
只覺得腳下一陣空虛,她向後一個踉蹌,竟就離開了女兒國公主的肉身。
然,足底之處震震寒意,此乃元神受損之兆——她驚疑地眨了眨眼,不懂助她離開肉身的方法千百,何故菩提子要選用了此種傷及她的方式!但,發現唐三藏正擔心地看著自己,連忙壓住了這份懷疑,她抬眸,看著菩提子。
「觀音大士,請。」菩提子佛相慈祥,然笑容中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味道。
無奈地回頭,看著突然深皺了眉頭的他一眼,又看了看此刻昏厥地上的女兒國公主的肉身,她輕輕一嘆,施法,把公主送回女兒國,然後在他的沉默注視中隨著菩提子離開。
與他同行取經,實在是說之易,行之難。
「觀音大士!」
她頓住,卻因菩提子看過來的目光隱含了怪異所以沒有回頭。
「聖僧多保重,如有危難,可讓悟空來尋我。」
靶覺身邊的視線閃爍了下,她輕輕地睇過去,孰料菩提子別過了臉去。
「悟空,好好照顧你師傅。」
她,突然很不放心地交代著,得到的,只有孫悟空的回答,身後的他仿佛啞巴了,半點反應都沒有。
「觀音大士,請。」
在菩提子的催促下,只好登上蓮蓬仙座,偕同離去。
身影,渺渺。
「師傅?」
輕輕擺手,沒有理會旁人,他上前,彎身,摘取地上含苞待放的白蓮一枚。
「聖僧。」
突聞身後的輕喚,他轉頭,看著一臉落寞的小歲。
「小歲與聖僧叩別了。」
他意外地眨了眨眼,「要離開了?」
仿佛思量許久,小歲輕輕點頭,「珍重。」
「來日……」
「不,聖僧,我們就緣盡于此吧。」
小歲唇上翻出暖暖的笑意,這是他們相遇以來第一次看到小歲的笑容。
看著那縴細的影兒在視線里漸遠,心里悠悠了不舍,可低頭看著手中的白蓮,他仰望色彩深沉的天際,心里再無他人。
「貧僧……恭候觀音大士的再臨。」
唇,淺淺地埋到了花蕾之中,那聲音輕得連自己也幾乎听不見,而望向穹蒼的目光卻是堅定不移。
可如何想到,這一別,竟就是整整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