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醉歌飛(上) 第五章 惜懷如故(1)

王府別苑內有一個地方被定為王府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內。

此時夜雨淒涼,夜風淒迷,在周圍富貴堂皇的建築中,此地更顯幾分簫索。

略為斑駁的牆壁,圍住小院內一座孤零零的墓冢。

幾縷煙霧在風中消散,點點星火隨著紙燼在風中飛揚,風中混合著煙火、泥土和酒香,匯成一股讓人憂傷的味道。

三人在墳前,默然無語。

墳前撐著一把油紙傘,默默燒紙的赫然是今日在莊生居出現的小郡主,軒轅雲。

她身後站的自是她兄長,軒轅天。

而她身後的另一人卻未打傘,任雨水打濕重衣,也絲毫不動,酒壇的提繩勾在指間,封泥未開,一身桃紅的衣衫被雨打得化為深沉的紅色,遠望有股淒艷之感。

洛歌飛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石碑上「尊師宴惜懷之墓」七字。

指尖輕輕一勾,酒壇在空中勾出一個半圓,最後穩穩落在洛歌飛手中,拍開壇口的封泥,先向石碑敬了敬,再一點點倒入墳前的泥土之中。

「師父,徒兒又來看你了。」少了平日里那股慵懶,化去外面的掩視,此時洛歌飛雙眸似悲還喜,眼中含著無數的話,卻無從說起,只能寂然地看著那早已不在的人。

一語過後,在場三人誰都不願多說一字。

只聞身邊雨聲淒淒,似有人在低語,代替他們道盡那些他們說不出口的話,也無緣再說的話。

洛歌飛一點點將壇中的酒盡數灑在墳前,不知不覺間,下了許久的雨已緩緩停了下來。

遠處突然傳來陣陣琴聲,琴音徐緩清悅,奏的是一曲《平沙落雁》,曲調悠揚流暢,忽快忽慢,忽高忽低,忽緊忽緩,如飛雁落地,飛羽遍天,仿若有無數大雁不停落下,又似雁群在高空盤旋顧盼,令三人听得如痴如醉。

也不知過了多久,十指劃弦而過,聲如流水,琴聲漸止。

「此曲僅當在下送給洛姑娘的見面禮。」琴聲方止,人聲便至。

听琴之人猶在曲中未能回神,忽聞有人如此說道,洛歌飛不禁一怔,目光立時落在那說話之人身上。

茫茫雨霧之中,那人白衣黑靴,風神飄逸,眉目清靈,抱著柄烏木古琴坐在廊下,橫琴膝上,恍如謫仙下凡,風姿皆怡。

縱是洛歌飛閱人無數,此時也不由暗贊此人一聲。

听聲即認出,此人便是今日莊生居外,那華蓋馬車內的人,未想竟是如此出眾的一個人!

還是一個如此年輕的少年。

洛歌飛看他,他也在看洛歌飛。

前來祭墳卻是一身桃紅衣衫,烏發如雲,連個髻都未梳,就算如此仍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顧盼生姿的美人,猶是那慵懶、倦然的氣質,還是那般風情萬種,江湖盛傳碧落宮宮主之美名,當之無愧。

「多謝公子贈曲。」盈盈向廊下之人施了一禮,洛歌飛笑問︰「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好曲配佳人,理當如此,洛姑娘不必客氣。」抱著古琴坐在廊上,少年黑眸如星,淺淺地勾唇笑道,「在下莫懷惜。」

洛歌飛心下一驚,這人與先師名諱竟如此相似!

惜懷,懷惜,難不成他與先師有何牽連?

可……

一瞬間,洛歌飛臉上閃過無數情緒,卻悉數隱在昏暗的夜色中,看不分明。

「宴前輩在世時我猶在襁褓,並不相識,更無牽連,懷惜之名不過是家父之意罷了。」莫懷惜笑道,竟看透了洛歌飛心中所想。

洛歌飛悚然一驚,此人到底是何人,眼神怎麼如此犀利。

半眯起眼眸看著廊下的人,心中不免升起三分戒備。

「懷惜,你怎到這里來了?」軒轅天問道。

「一人在房內自飲自啜實在無聊,不如來此看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碧落宮宮主是何等絕色之姿,若是平白錯過,豈不可惜。」莫懷惜語意輕佻地道,笑看著洛歌飛玉般容顏以及那打量的眼神。

「師妹,你不必詫異,我早說他是個知曉一切之人。」軒轅天苦笑著解釋道,「我從未向他透露過任何事。」

「你與莫簫笙是何關系?」洛歌飛問。

仔細打量,她發現莫懷惜與莫簫笙在相貌之上雖無相似之處,但臉上那溫雅笑容卻有五分相似,且兩人又是同姓,令她不得不有所懷疑。

莫懷惜搖頭失笑,「怎麼今日都喜歡問我問題?」語畢,幽幽地瞥了洛歌飛一眼,「洛姑娘既已想到我與他有關聯,又何必多問呢。」卻是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噗!」廊外的軒轅雲噗笑一聲,「師姐你不要介意,懷惜說話就是喜歡這樣繞彎子,又不愛給人答案,十足吊人胃口。」

「咳咳,雲兒,你怎可如此說我。」輕咳兩聲,莫懷惜委屈道,神色卻帶笑,「我哪里是那種人。」

「你若不是,天下間便無不爽利之人。」

「咳咳,事有可說,有可不說,若事事都能求個明白,那世間便沒有‘誤會’二字,也不會有人死不瞑目了。」莫懷惜笑道,倚在廊下,夜色中皮膚有如最上等白瓷,莫名地讓人看得心動一陣悸動。

「莫公子,有話不妨直言。」直視莫懷惜的雙眸,洛歌飛道。

那雙黑如子夜的眸子,雖是笑意盈盈,卻有一股莫名的震懾力,仿如早已洞悉一切。笑語閑談,句句精析透澈,令人不自覺地信服,這人……比之莫簫笙更加精明,也更加難纏。

利眸上挑,莫懷惜鳳眸含笑,「洛姑娘,你可知莫簫笙為何來遼?」

洛歌飛一怔,未想他會以這個問題挑開話題。

「宸月宮意圖統領江湖武林,秘傳欲與遼國皇室勾結,兩相謀利,他受父命來此調查。」這些都是莫簫笙親口說與她听,也無什麼不可告人之說。

「趙掌門又為何而來?你可知道?」莫懷惜再問,眉間似隱隱浮起一股銳氣。

「他言受莫莊主之命前來,實則是受他人之命,一則調查宸月宮,二則監視莫簫笙。」洛歌飛再道。

「想來這些都是莫簫笙說與你听的。我並不奇怪,他不信你,自然要提防你,這些不過是在試探你來遼到底是何目的罷了,想來洛姑娘心中也一定清楚。以莫簫笙之為人處事,就算他知道你來此的目的並不單純,卻也不會動你分毫,反倒是洛姑娘你……」利眸直視于她,莫懷惜緩緩地道。

「估且不管莫簫笙來遼的目的,單就趙掌門而言,他來遼境,目的便不如表面這般單純。除卻你所說的兩點,趙掌門來遼的另一個目的,便是監視碧落宮宮主洛歌飛的一切動向,這……你可知曉?」莫懷惜對洛歌飛揚眉一笑,問道。

他卻並不需她回答,徑自續道︰「我想你早已心中有數,這幕後主使之人指使趙掌門這樣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之人來監視他人,心中早已料到必定會為人所發現,也有意讓人發現。順理成章地,莫簫笙發現趙掌門的目的後,直覺會認為趙掌門的目標是他自己,而與你無關,因為江湖上有幾人見過碧落宮宮主呢!但……趙掌門卻突然死了,他不是莫簫笙所殺,不是宸月宮所殺,他是被誰所殺?又是為何而死?洛姑娘你能否告訴在下?」這段話說得不疾不徐,語音低柔,話落他面色也隨之一沉,雙眸炯炯直視著洛歌飛,竟有種逼視之感。

時至今日,洛歌飛在江湖行走也有幾年光景,風浪事件也未嘗沒有遇到,她都可平靜沉穩處之,直到現今已少有事情能讓她容顏變色。但莫懷惜一番話下來卻不禁令她變了臉色,看著他的目光越加復雜難解。

「趙掌門四名弟子也命喪于此,難不成莫公子都懷疑是我所為?」良久,洛歌飛勾唇一笑,眼中了無笑意地反問道。

「呵呵,那四人是我叫軒轅派人所殺,他們雖性情急躁,倒也不至于太過窩囊,竟查出北院大王義子、義女與宸月宮有關,此事若是宣揚出去,中原正派人士必定認為宸月宮與遼國有染,讓有心人有機可趁,再掀江湖一場腥風血雨,所以他們四人必須死。」莫懷惜毫不避諱地道,眼中犀利之色更甚。

廊外,師兄妹三人看著廊下懷抱烏琴,倚欄而坐的人,都感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寒意。

「可惜趙掌門還未來得及知道小王爺與郡和宸月宮有關一事,這件事正是他被殺當晚,他那四名弟子剛剛查到的,那他究竟是為何事而死?他知道了什麼事情招來殺身之禍?是被誰所殺?」話已至此,莫懷惜卻忽地一笑,「洛姑娘……」這三字聲音更顯低柔,透著股妖異之感,目光輕飄飄地落在洛歌飛身上。

「听聞碧落宮宮主座下有十二名死士,名為十二星宮,洛姑娘出門在外必有二星暗中跟隨,不知可真有此事?」像是閑聊般,莫懷惜又問。

「你……」洛歌飛臉色大變,十二星宮乃是碧落宮中一項秘密,碧落宮內都鮮有人知曉這十二個人的存在,怎會被一個外人知道?

洛歌飛素手不禁一握,水眸也如利刃一般,冷冷射向那廊下之人。

一旁軒轅兄妹始終未曾開口說話,莫懷惜所言之事,都是極隱秘之事,他們雖知曉,但從外人口中說出又是另一番心神驚悸。

「錚」然一聲,乃是莫簫笙撥弄了一下琴弦所發出的聲音。

「咳咳,洛姑娘,莫簫笙不可死。」莫懷惜黑眸幽深,眼色一轉,深沉地道,「我說這許多事情,並非要洛姑娘給我一個清楚明白的答案。是非黑白,情由如何,只怕我比洛姑娘你更加清楚,我說這些只想告訴洛姑娘,莫簫笙不可死。他若死了,我必要相關人等悉數為他陪葬,半個不留。」最後四字低低幽幽,卻是令人寒入骨髓。

廊外三人心神驚動,臉色難看至極地望著那說話之人。

莫懷惜的神情並不狠厲,甚至帶著點笑意,語氣低柔徐緩,似在溫柔地與情人講話。正是如此才更加令人忌憚。

「莫公子此話何解?小女子當真不明白了。」良久,洛歌飛才笑道。

莫懷惜似笑非笑,轉眸對上洛歌飛那雙嫵媚風情的眼眸,「何解?!這便要看個人的心境了,心之不同,思之不然,洛姑娘只需記住一句話就夠了。」

「嗯?」

「莫簫笙不可死。」他語意低柔平緩,笑意暖暖地重復方才的話。話中一股壓迫之感直撲而去,那股犀利之氣直壓人心。

洛歌飛驀然撫袖嫵媚一笑,令那春花都為之調零,「小女子謹記莫公子所言。」

秀眉輕揚,一點厲色浮現,莫懷惜僅淡淡而笑。

「咳……咳咳……醉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影,形容洛姑娘再合適不過。」將歐陽修《蝶戀花》中的名句改動二字,莫懷惜笑語,氣息略顯不穩,連咳數聲,臉色也略顯蒼白。

三人此時方看出他有些不對勁。

疾步上前,軒轅天伸手便向莫懷惜額頭探去,觸手一片熱燙,「你在發熱。」他不禁驚道。

臉色不見紅潮,只更顯蒼白,莫懷惜輕輕一笑,漫不經心地道︰「發熱罷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又不是沒見過。」語氣淡淡,他與軒轅天初相識時他也是在發熱。

這人看似瘦削文弱,卻是個真正犀利、狠厲之人,隱隱有種惺惺相惜之感。洛歌飛輕笑,素手輕輕探上莫懷惜的右腕,他也不動,任她為自己把脈。

廊下暈黃燈火,風帶起發絲飄動,膚如凝碧,腕間紅結,當真是比女子還美的一個人,「莫公子未生作女子當真可惜。」洛歌飛笑語,就算是她也比之不上。

莫懷惜眉梢一揚,「洛姑娘謬贊了。」

「莫公子只是傷風著涼,沒有大礙。」由懷中拿出一粒藥丸,碧落宮習毒,醫理卻也不在話下,「這粒藥丸莫公子服下,休息一晚,明日便沒事了。」洛歌飛將藥遞至他面前。

張口吞下洛歌飛手中的藥丸,不禁洛歌飛一驚,身旁其他二人也是驚詫不已,「多謝洛姑娘。」絲毫不覺方才自己此舉有輕薄之意。

「難道你不怕這是毒藥嗎?」想都未想便吞下,是莫懷惜小看了她,還是對自己太過有信心?洛歌飛當真模不透此人。

「呵呵,你怎會害我。」這句話說得更加令人迷惑,不知是答是問,莫懷惜神秘一笑。

看他眉間有幾分倦意,想是方才那一番話耗去他不少心神,再加之發熱,身體若虛,服過藥隱隱有些倦了。

軒轅天上前一步,稜角分明的臉上盡是無奈之色。

苦笑一聲,軒轅天道︰「我扶你回房。」

「軒轅真是體貼之人,那這琴便交與雲兒,我已不記得從哪里模來這琴,你放回去吧。」欣然一笑,將琴交與軒轅雲,一番話惹得三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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