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到最後一字,已听不見聲音,但樓上二人卻好像還听到那老者最後的一聲嘆息。
樓下街上行人漸多,日近午時,樓上二人各懷心思,天空陰霾,只怕又要下起雨來了。
折津府內連日陰雨,莫簫笙與洛歌飛少有出行,如若出去,洛歌飛卻是定要到莊生居買一壺錦瑟回來。她並非嗜酒之人,莫簫笙也不貪杯,買回的酒多數都被洛歌飛帶回房中,也不拿出與莫簫笙共飲,莫簫笙對她之奇怪舉動也不多問。
兩人不出客棧卻也能听到不少消息,這客棧里來往人群甚多,三教九流各式人皆有。洛歌飛與莫簫笙在二樓雅間之內,喝茶賞雨,日子過得意外的輕閑。
晚膳之後洛歌飛總喜歡在莫簫笙房內窗邊挽袖煮茶,弄得滿室茶香,再與莫簫笙舉杯對飲,毫無男女之防,莫簫笙知她隨性並不計較這許多,即使說與她听此舉不對,想來洛歌飛也是不會听的,二人浮生三日,不過如此。
夜色深沉,兩人用膳過後又在莫簫笙房內,莫簫笙手執書冊,洛歌飛在窗邊煮茶,室內一片靜寂無聲,氣氛祥和,似一對結發多年的夫妻。
突聞外面傳來陣陣動听琴音,如行雲流水,連綿不絕,琴音忽遠忽近,時而遠如靡音,听之不及;時而如在耳邊,震動人心。
莫簫笙眉頭一皺,只覺這琴音之中帶有幾分古怪,舉簫運氣,簫聲傳遍四周房舍,柔和中夾帶一股內力,這撫琴之人若不會武功便罷,若是琴中暗藏玄機,只怕听聞這簫聲要十分難過了。
須臾,琴聲戛然而止,只余簫聲清淒在夜色中獨響,片刻後亦歸于無聲。四周靜謐無聲,房間原來吵鬧的人聲好似也感受到了空氣中那股不尋常的氣息而默然無聲。
便在簫聲停罷之後的瞬間,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由空氣中傳來,莫簫笙與洛歌飛立即奪門而出,跳至欄柵之上,再借力一躍,飛身一縱,直撲左側廂房而去,站在屋頂只覺血腥味越加濃重。
左側廂房之後乃是一間小跨院,二層小樓,正是那趙掌門師徒所居之處。此刻跨院內,只有二樓西側亮燈,那股濃重的血腥味正是從那間房里傳出。
莫簫笙、洛歌飛互看一眼,彈指間二人又是縱身一躍,莫簫笙飛至後窗,翻窗而入;洛歌飛至前門,破門而入,兩人無須言語竟默契十足。
只見廂房外廳內趙掌門坐于桌前,右手執筆,桌上鋪著幾張干淨宣紙,硯台中墨已磨好,筆上墨漬蘊滿,但紙上未落點滴,執筆的人還未及寫下什麼。
屏風之後,在內室中放有一大盆尚冒著熱氣的洗澡水,想來是趙掌門正欲寫信給誰,然後便要沐浴包衣就寢,卻未想連信都未寫便被人所殺了。
此刻端坐在桌前的趙掌門,在兩人進來前便已被人所殺,此刻正直挺挺地坐在凳上,宛如正在發呆的一個人。
莫簫笙與洛歌飛進得室內之後只略看了一眼便知趙掌門已死,未上前查看,此時他們的視線都落在同一件物事上,那件東西正放在趙掌門面前圓桌之上,筆墨紙硯的正前方。
那是一架古琴,依琴體的頸及腰形制來看是一架落霞式的古琴,琴漆上有梅花斷紋,顯示出其是一件珍貴之物。
琴身的琴面面板為桐木制,琴底板為梓木制,面板首部承露處,開有七個弦眼,為穿弦孔,但它卻沒有弦。那放于桌上的琴竟只有琴骨而無琴弦。
趙掌門手中執筆,雙眸大睜,瞪視前方,眼中滿是驚恐、害怕之色地盯著……或者應說是瞪著那架琴,更或是瞪著當時坐在他對面那執琴的人,那副神情仿如見到了什麼妖魔鬼怪般,而被活活地嚇死過去。
卻也不免讓人感到奇怪,趙掌門貴為一派掌門,經歷多少大風大浪,看盡江湖風雲,江湖經驗老道,為何會在有人來襲時毫無防備,便被點了住穴道?而那凶手又是如何以一架無弦之琴奏出琴音的?
但見趙掌門頸間有一條紅線,只在咽喉處,由遠看去只奇道一個大男人竟將細紅系在脖頸之上,近看卻是一道血痕。傷處入喉三分,用力恰當,方及傷人要害,置人死地,又不致使人發出喊聲,便已令人魂歸離恨天了。
那傷處如一條細線劃過後留下的痕跡。
凶手下手時甚至未有血漬流出,直至莫簫笙與洛歌飛闖進門來後,才堪堪由傷處一端流下一滴血來。那殺人者內力精深,由這頸間無血之傷便可窺知一二,且這殺人的凶器必是至寒之物,才會令血凝住不流。
莫簫笙與洛歌飛都感到奇怪,趙掌門只頸間一處傷口,且堪堪才流出血來,那……那引起他們注意的血腥味從何而來?
如是有人有心引他們前來,那目的又是為何?這跨院之內唯有趙掌門一人,他的幾名弟子都還未回來,現在已是亥時,趙掌門已打算沐浴就寢,而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弟子去了哪里,為何遲遲不歸,這其中是否有著什麼內情?
再度仔細察看了一下周遭情況,並無任何異常,外面也無腳步之聲,顯然除了他們二人外,還無人察覺跨院內死了個人。
莫簫笙在看一樣東西,不是那柄無弦古琴,而是放在一旁墨跡未干的硯台。被趙掌門握在手里的筆醮滿了墨汁,筆觸豐滿,卻沒有墨汁滴落下來。
「信,被人拿走了。」莫簫笙驀然出聲,語音肯定地道,神色還是一徑的溫然,卻是毫無遲疑之態。
「你怎知他有寫信?信還被拿走?」
「墨汁濃而不落,筆觸豐潤,顯然他只寫了幾個字,信很短。」以趙掌門這樣的武林老前輩,必定力透紙背,想來凶手必是連那幾張沾染墨漬的信紙一同都帶走了。
「信,被人拿走了。」莫簫笙再次重復了一遍。
莫簫笙說完第二遍後,便不再做聲,又轉身四下察看室內。這趙掌門死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身體猶還暖著,他與洛歌飛在琴聲停下後便來到跨院內,這凶手便是在那前後短短時間之內動手殺人。但他們到達跨院時,卻未見到有人離去,那這凶手身在何處?難道此人武功當真高到來去無影蹤?
「你在找凶手?」觀他行為,以洛歌飛之才智自是輕易猜出他心中所想,一語道破後,竟是一嘆。她不是會嘆氣的女子,這一嘆令莫簫笙詫異轉身,雙目直視著她。
「你我被血腥味引來,同時進這房間,未及細看院內周遭情形,以凶手之武功離開房間,躲在院內陰暗處,我們又一時亂了方寸,想察覺到院內有人實在不可能。等我們進房反應過來,那凶手只怕早就借著院外一片漆黑夜色離去多時了。」洛歌飛緩聲道。
莫簫笙眉頭一皺,方才確實只顧注意房內情形,故而忽略了房外,但……
「洛姑娘,你由前門而入時可有看到人影?」以洛歌飛之武功、眼力,若是跨院內當真有人,她應有所感才對。
听聞莫簫笙的問話,洛歌飛只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有點無奈,有點嘆息,清清楚楚地說明洛歌飛想說的話是什麼。
「他的弟子還未回來,這趙掌門為何而死?可是得知了什麼要緊的事情?」話鋒一轉,洛歌飛問道,「他得知了什麼事情,要被人殺人滅口,還拿走了可能寫著那秘密的信箋?」
「他說是受你爹之命前來,那若知曉了什麼事情,應告知予你兩相商量,而不是傳書他人。而他這傳書之人絕不是你爹,那又會是誰?這其中疑問莫公子心中可有答案?」丟出一連串的疑問,洛歌飛直視著莫簫笙。
那日他與趙掌門見面對話時,雖輕聲低語,但她還是听得分明,而莫簫笙明知她可听到,卻毫不避諱讓她知曉,分明在試探她,如今發生此事她若是裝作毫不知情,那還真是太過做假,要惹人懷疑了。
眼中精芒一現,這些事情他自是想到,他還知曉一件洛歌飛不知道的事情,那便是趙掌門的弟子至今未歸,去了哪里。至于他們去那里的目的他雖不清楚,但趙掌門之死必定與其有關。
只是不知這其中究竟有何事足以要了趙掌門的性命?而事情若真與「那里」有關,那想來趙掌門的弟子也是有去無回了。
再看了洛歌飛一眼,直至此刻他絕不相信她只是單純地來這游湖賞春,至于是否也與宸月宮有關,或是另有目的,都只有先靜觀其變了。
「此處不宜久留,回去再議。」筆直地看著洛歌飛,莫簫笙緩聲道,這一眼令她心下一跳。
莫簫笙是個溫和的冷漠人,他甚少徑直注視他人眼眸,無關驕傲輕視,而是他將事情看得透徹,心下清明,僅靠別人的舉動便能窺知他人的幾分心思。
但此刻在這死了人的廂房內,他筆直地看著洛歌飛,然後轉身離去,僅這一眼令洛歌飛全身一震,眼色深沉,隨著他一同離去。
「夜色已深,洛姑娘還是早些休息吧!莫某不多打擾。」長廊之上,莫簫笙將洛歌飛送至房門前,客氣有禮地一揖後,便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去,不再談論今晚之事。
洛歌飛雖略感詫異,但以她對莫簫笙之了解,這種反應也屬正常,她也無意現在與莫簫笙詳談什麼,轉身回房,輕輕關上房門。
緩步走至桌前,點燃燭火,火光將洛歌飛縴細、優美的側影投映在牆壁之上,長長的一道影子。
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是溫的,茶是洛歌飛最愛的西湖龍井。她一直在莫簫房內,並未回房,也未叫店小二送上溫和的茶水,但,此刻她房內的茶水卻是溫的,不僅是溫的,還是有人剛剛沏好不久的。
茶壺旁還放著一張信箋,只有四個字,「破衣亂軍」,洛歌飛看完這四個字不禁輕笑出聲,轉著茶盅,以清潤、慵懶的嗓音輕輕地對著空空的室內說了一毫不相關的話。
「真是不錯的茶啊!」
窗外,陰沉了許久的天空漸漸散去烏雲,露出背後深藍色的天幕來,卻不見星子閃爍的蹤影。
另一廂莫簫笙回到房內,听著隔壁聲響,直至洛歌飛房內燭火熄滅,室內歸于一片黑暗,莫簫笙才推開後窗,閃身上了房頂,恰好看到幾抹人影快步走向趙掌門幾人所居的中跨院之內,依衣著來看正是趙掌門的弟子。
須臾跨院廂房一樓亮起燈來,幾人快步上了二樓,然後便傳來詫異與不敢置信的驚呼聲。
「師父……」
「師父……」
「來人啊……」
望著跨院內人聲吵鬧,這邊客房的客人也都紛紛點燈,開門察看發生了何事。莫簫笙閃身又回到房內,燭火未熄,和衣上了床。
他本是要出去的,但看到趙掌門的弟子回來,听著此刻外面一片吵鬧喧嘩、驚叫雜亂之聲,他卻回房休息去了,仿如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即使發生了也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