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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上) 第5章(2)

「總之這場戰事不許你插手。」累了一整夜的紀非沒精神與他閑嘮咭,她癱坐在大椅里,累得眼皮都快抬不起來。「為何?」

「我說過,我不要你摻和到我的事里來,我既下定了決心就不會更改。」她揉揉又開始犯疼的額頭,「且一旦讓敵軍或百姓知道,我是靠你的術法才能拿下這場仗的話,今後皇家的威嚴該擺在哪兒?我軍的血汗會不會遭人質疑是假?你要讓人間的百姓日後全都只信神仙,而再不相信人心嗎?」

哪來那麼多麻煩……

皇甫遲煩悶地走至她的身旁坐下,與她擺了副一模一樣的姿勢。

「那我只是去陪你。」他不情願地道。

「其他什麼都不做?」她歪過腦袋懷疑地看向身旁的他。

「嗯。」

「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她喃喃抱怨。

「你少虛偽了。」他沒跟她客氣。

三日後,皇後頒布動兵銅魚,親率十萬大軍趕赴邊境日暮關,國師皇甫遲以護法之名隨行,皇帝與朝中文武百官一路送出京外三十里。

當大軍開至開日暮關時,死守日暮關已久的撫遠將軍紀尚義沒想到,來的竟會是紀非而不是皇帝,更讓他意外的是,這名听說是神仙的國師也跟著一塊來了。

原本在苦戰下,軍心渙散、士氣低迷的日暮關眾兵員,在听到國師皇甫遲也跟看來到邊關時,霎時一片沸騰,因仙人般的國師,這三年來救災救民的印象太過深植人心,全日暮關的人們見了他就似見了陽光與希望,再听到一手扶持太子登基為帝的紀皇後不但也來了,甚至還欲親上沙場,一時之間,日暮關一掃先前低迷之風,士氣大振。

出征的那日清晨,已整裝待發的紀非站在行轅內,對著被她留在日暮關的皇甫遲交代。

「咱們說好的,你不許插手。」或許皇甫遲只要揚揚衣袖就能解決眼前軍容壯盛的敵軍,但她這皇後可不能因他而勝得不明不白的,她得贏得貨真價實才成。

「嗯。」他什麼都不多做,他只護看她總成吧?她很不放心,「別告訴我修羅不講信義。」

「本來就不講。」他在嘴邊嘀咕。

她危險地眯細了一雙鳳目,「皇甫……」他要敢玩陽奉陰諱那套,她絕對跟他沒完。

皇甫遲沒再惹她,「自個兒當心點。」

火紅的鳳旗在朝陽之下,一根根直指湛藍的天際,城頭下的戰鼓已重重擂起,紀非身披一襲黑色戰甲,與紀尚義雙雙領軍出了日暮關,她回首看了高站在牆頭上的皇甫遲一眼,而後她轉過頭,一手執韁繩,一手提看大刀策馬沖向不遠處的戰場。

皇甫遲高站在城牆上,俯視看前頭的戰場。

可說是半個軍人世家出身的紀非,執刀的姿勢與紀尚義很是相似,她座下的馬蹄揚起漫天煙塵,大刀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光,很快地,沖鋒的前軍與敵軍的前軍交會了,刀槍交擊聲刺耳地響起,同時戰場上亦殺聲震天,皇甫遲清楚地看見,紀非手持大刀,一刀將敵軍的騎兵砍落馬背,再將他斬于馬下。

戰場上的士兵們看著一馬爭先奮勇殺敵的皇後,個個不禁因此而熱血沸騰更加勇往直前,他們深深相信,只要有皇後在,還有國師在此護法,他們墨國絕不會敗。

開戰後的次日,紀非所率領的中軍將西戒軍趕出日暮關外十里;五日後,趕出三十里,當繞道分頭進擊的紀尚義領著左右翼兩軍前來與她會合時,他們一舉再將敵軍趕出五十里外。

此時戰前就已被紀非派出,負責繞至敵軍月復背切斷糧草供輸的小隊回報任務已成,紀非更是與紀尚義聯手再次追擊,一鼓作氣將敵軍趕出百里之外。

自開戰以來一直顯得很安分的皇甫遲,因不想惹毛紀非,所以他只能站在城牆上對遠方的她動動手腳,在暗地里施法替她擋下無數刀箭,不敢明目張膽地追上去護著她。

可隨著大軍離日暮關愈來愈遠,被困在關內的他也愈來愈不滿。

被一堆官員與百姓圍住多日後,他終于發現他上了當。

耙情她這是拿這些人來監視他?他分明都說他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了。

皇甫遲隱忍著心中日益壯盛的怒氣,面上也不再是一派溫和無害的國師大人,他成日端著張陰惻側的瞼,站在城牆上冷冷地盯看遠方,令那些原本還想繼續圍繞在他身邊拜神的人,紛紛在強大的寒意下退避三舍。

四個月後,皇甫遲接獲前線派來的消息,皇後中箭受傷,正在返回日暮關的路途上。

他的兩眼也才離開了她身上多久,怎麼她就受了傷?

被紀尚義將軍派人十萬火急送回來的皇後,不顧傷況,一下了馬車隨即找來守城的眾將領議事,全然不理會國師與眾人的反對。

行轅大帳中,坐在里頭議事的紀非,左肩還包裹看厚重的紗布。听人說,她在戰場上中了埋伏左肩受了一支兵箭,她像不會疼似的,中箭後鎮定自若地下令大軍左右翼乘勝追擊,不讓敵軍獲得休整的機會,更不讓他們有機會卷土重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紀非的面容也一點一點變得更加沒有血色,早已壓抑許久的皇甫遲再也忍不下去,干脆就施法讓她昏倒在議桌桌案上,直接讓她沒法子再繼續嗦下去。

接下來,皇甫遲施法做了個像她的式神代替她躺在她的帳內,他則搬走了因傷勢而高燒不退的她回到了他的帳里。

瑩瑩燭光的照耀下,紀非的小瞼蒼白得像是褪了色的彩綢,服了他所煉的丹藥,她曾張開眼看過他一眼,接著便昏睡了半日。皇甫遲坐在床邊輕輕撫過她糾結的眉心,見她連在睡夢里也仍忍痛地蹙眉,陣陣痛楚,一下子襲上了他的心房。

他想摟她入懷,為她遮風避雨,他想將她藏起來,不讓她在人前做別人仰望寄托還有依賴的對象。

他再也不想見她一身血濕,更不想見她沒有生氣地躺在那兒,她的肩膀就這麼點大而已,她怎麼能扛得住那麼多的期待?她再能干再厲害,她也會垮的。

她應該像從前一樣,笑著逗他、拐他、使喚他做些有的沒的,和他一塊兒坐下來吃飯,一塊兒過年,一塊兒讀書,一塊兒依偎……

他想像從前一樣。

人間太大,歲月太漫長。

指不定你何時能認識什麼人,何時又會與人相逢不相識地擦肩而過,這一個不捉緊,或許就會錯過了。

因此他不想放開她。

垂淚一夜的蠟燭就將燒至盡頭時,紀非緩緩轉醒。體內的熱意退了不少,身子四周還有種清涼的感覺,她想都不需想,張開眼,果然就看到了一直守在她身邊的皇甫遲。

「紀非。」他從不喚她太子妃或是皇後娘娘,在他心底,她永遠就只是紀非。

她困倦地睜開眼,「嗯?」

「你累嗎?」皇甫遲小心地避過她的傷處,將她扶起攬進懷中,讓她靠在他的胸前。

「累,很累……」她將瞼頰貼至他的胸口,感覺到那熟悉的涼意時,她這才放松了始終都一直緊繃著的身子。

「你可以像這樣一直依靠著我。」他頓了頓,仔細想想,「一輩子也可以。」

紀非一怔,好久好久,她才轉身緊緊擁住他,沒讓他看見浮現在她眼底的淚光。

「傻鷹……」

墨國與西戒國交戰一年半後,墨國皇後率大軍一路打至西戒國大都,攻破大都城門當日,西戒皇帝派人出降,結束了兩國間的這場漫長戰役。

此戰後,墨國非但沒有如事前所料被西戒國傾滅,反倒是讓來犯的西戒國付出了代價,割讓了大半國土,日後還得年年歲貢。

當大軍班師回朝,代夫親征的皇後受到墨國全國百姓夾道熱烈歡迎,人人稱她為護國皇後,因這位姓紀的皇後,不但多年前在諸王之爭中助太子守主了東宮之位,更在新皇登基後擊退虎視耽耽已久的鄰國,助新皇平定邊關並擴大墨國版圖。

這令太後很不滿。

尤其是皇後返朝後,聲勢直蓋過一直無所作為的皇帝。

不過紀非也沒那閑工夫去理會太後又是如何對她不滿,因去向太後請完安後,她就倒在鳳藻宮了。

據太醫所言,這一年半來,皇後太過勞累,勞心勞力又勞神,既要在外頭打仗又要留心國內政局,身上所受的箭傷因前半年沒好好治療,也為她留下了病謗,因此當她一返國,長期以來的疲累就一下子壓垮了她。

對于自個兒來得突然的病,紀非沒什麼意外,宮中人人都為此懸著一張憂心的面孔時,她卻反倒樂得關上鳳藻宮的大門,以養傷養病為由,不去接見那些素來就只會在事後錦上添花的官員。

可自那時起,京中就時常出現奇怪之事。

一開始是听說有妖怪吃人,過了陣子,京中多戶人家家中的家禽家畜大量暴斃,皇城內外許多人患了病,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文武百官日日都來到鐘靈宮,懇求國師大人出手降妖伏魔,皇帝也親臨鐘靈宮數回,但皇甫遲吭都不吭個一聲,就是一副懶得搭理你。

直到氣色仍不是很好的皇後親自前來鐘靈宮,國師大人這才不情不願地為民挺身而出。

此事說來也挺簡單的,之所以會有妖魔亂世,原因就是出在他這個國師身上。

前幾年他為了能進鐘靈宮,出手救了人間數回,且一救就是成百上千人,擾亂了天地間原有的秩序不說,也害得一直與人間巧妙共存的各界變得不平衡。

比如鬼界,這些年下來該收的魂魄起碼少了近萬人,鬼後為此派出了不少鬼差前往人間,一探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國師究竟是何方神聖。

可他們什麼也探不出來。

不知來歷、不知根底,更不知這冒失鬼有什麼能耐,他居然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麼霸佔在人間的地盤上,大刺刺地干擾各界眾生的好事。

表界之後,妖魔兩界也前後派了幾回的探子,得到的答案亦與鬼界相同,于是積怨許久的三界就索性聯手,企圖把這一心只護看人間百姓,卻罔顧也界利益的礙事者給趕出人間。

站在皇城前遠望看那群由三界眾生所組成,浩浩蕩蕩前來找他碴的眾生聯軍,皇甫遲在想,他究竟有多久沒大開殺戒了?

身為修,他的確是不該忘本。

因太多年沒有釋放過戾氣,所以皇甫遲一動起手來,很快就失了分寸。

或許是近來宮中的氛圍讓他很不快,也可能是因紀非始終都不能放份,像以往一樣日日都陪在他的身邊,又或許只是因為這皇家中的人,都在暗地里欺負著她……

總之,他必須找個理由,一個可讓他藉機大殺四方的理由,不然,他不知他會在什麼時候,動手毀了這座令他覺得日子太過難捱的人間。

血色的夕陽下,一直以來都以仙人之姿出現在百姓面前的國師大人,站在高壘的尸山中一身血濕,修長的十指指尖還不斷滴看血,此時映在他身上,仿佛不是夕照,而是紅艷的鮮血。

此事深深震撼了三界,亦讓人間的凡人睦目結舌,事後,皇甫遲只管在京城與皇城內外都設下結界,然後將鐘靈宮宮門一關,便再不管不理不看不听,隨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

之後紀非曾來看過他一回。

「終于知道不好意思了?」還以為他要繼續在鐘靈宮白吃白住。

「給你面子。」

「其實你是想再多住幾年吧?」

「……」誰讓她不離開這兒?

嚇壞人間百姓的妖怪風波平定後,日子又再度平靜了下來,只是宮中總有閑不住的人。

有監于以往墨國皇家子嗣長年來太過單薄,如今皇帝雖有皇後與三位貴妃,太後仍嫌不足,開春後即作主大選秀女入宮,于是上百個由全國各地送來的各色美人,一下子擠滿了後宮,處處鶯聲燕語,花香春意盈滿人間。

賢明的皇後對皇帝納妃一事半點意見也無,她依舊獨自住在她的鳳藻宮,除了每日定時去向太後請安外,她就只是待在鳳藻宮內代批皇帝送過來的奏折,以及安分打理後宮的大小事。

為此,皇甫遲氣得瞼色發青,不久後太後莫名患了怪病,病得三個月都沒法下榻,還撓花了一張瞼。

「你干的?」紀非想到太後哭天搶地的模樣就好笑。

「我又沒剁了她。」

「……」真仁慈真仁慈。

餅了陣子,也不知怎地,太後知道了紀非與皇甫遲走得太近一事,對于此事,太後頗有微詞,明里暗里刻意沖看紀非數落了好幾回。

紀非瞼色一沉,從此再也沒去過鐘靈宮,而身為國師,皇甫遲不得干政亦不能步入後宮半步,于是他就只能站在鐘靈宮最高處的天台,遠遠望著時常燈火通明的鳳藻宮。

日子一天天過去,皇甫遲時常將自個兒關在無人的寢宮內,不厭倦地看看手上銅鏡里的紀非,他在她那張逐漸變得冷漠的瞼上,沒再找到淚水,也沒再看見活力,倒是她處理國事的時間愈拖愈長,夜半時還可以看見她趴在書案上批閱折子。

他已經好久好久沒再看到她的笑了。

他的指尖一遍遍撫過鏡中的人兒,感覺她就像是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在過日子,燃燒著光陰與生命,一心一意只想快些過完這無味的人生。

見不著紀非,因擔憂她的安危又不敢擅自離開這座皇宮,皇甫遲不得不為自個兒找點事做。

他派出大量式神隱身至人間各角落,命它們定時匯報地方狀況與天災人禍,他開始仿效紀非,分出一半心力用來打理這座他一直都沒細心守護的人間,比起以往閑暇時才管管人間之事,現下的他日日主動找事做,本就不怎麼睡覺的他,寢殿里的燭光,夜夜都與鳳藻宮的相互輝映。

他必須讓自個兒忙碌,唯有如此,才能填滿她不在他身邊時,他心底無邊無際的荒涼……

某日,鐘靈宮來了個熟面孔,且還是刻意挑在飯點時來的。

「蘭?」皇甫遲沒忘了他。

「國師大人。」奉皇後之命前來的蘭總管,瞼上依舊掛著完美的招牌笑容。

「她派你來有何要事?」

蘭總管微微躬身,「回國師大人,今日起,蘭就跟在您的身邊伺候了。」

「……這是她的意思?」他不是她的左膀右臂嗎?

「是。」誰讓皇後娘娘看不慣他孤單?春麼麼膽子小不敢來,所以他就被一腳踹過來了。

皇甫遲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繼續坐在飯桌前,對著看似美味的飯菜發呆。

以往還住在小山頂上時,他時常覺得肚餓,紀非夾給他的飯菜他總是吃得很香,如今坐在這一桌山珍海味前,他卻味同嚼蠟食不下咽,若不是幾日不吃會頭昏腦脹,他還真想就此免了這件來到人間後的麻煩事。

「老奴斗膽的問……」蘭總管站在飯桌旁小心翼翼地啟口。

皇甫遲嫌惡地一瞥,「甭抖了。」少來宮中那套。

「不知老奴可否陪國師大人一塊兒用飯?」蘭總管的表情要多誠懇就有多誠懇。

「……坐。」

當夜收到蘭總管的回報,紀非淡淡嘆了口氣。

總算肯吃飯了……

才一陣子沒見他,他就不吃飯不睡覺,瘋了似的想把國師一職在短時間內做到最好,天災人禍他管,人間雨下得大了點他也管,揪著倒霉的布雨龍王胡子到處跑,日夜不息也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她都替他瞧得慌。

只是這樣的日子,他又能忍耐多久?

春嬤嬤站在她身後小聲地問︰「娘娘,您還記得當年住在鄰山山腳下的去雁老和尚嗎?」

「記得。」

「當年他曾和奴婢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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