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從客廳里走過,順便朝房間里看來一眼,見她還站在鏡子前面發呆,便笑著打趣道︰「好啦,一個頭發梳到現在,又不是要出門去相親!」
嘉然瞬間從冥想里回過神來,臉更燙了,語氣模糊地「唔」了一聲,轉身走到書桌邊去,伸手拉開了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張紙來。
翻開來看一眼,還是沈放的一張素描,不過這張畫上的人,卻是一副溫顏如玉的俊美樣子。是她畫了好長時間才畫好的,中間作廢了很多張,才勉強畫出一張自己覺得滿意的。
希望沈放會喜歡,把之前那張丑的換掉,換成這張來保存。
母親取了東西往廚房走,又經過房門口,不忘催促一句︰「你不是說要出去嗎?再不走太陽都快下山了。」
嘉然迅速收拾好東西,出門去。
一直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人。
夏天的天長,七點鐘天色才會黑下來。而現在天已經完全黑了。
她往回走的路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傻。開始一直等一直等,越等心里越煩躁,下意識里也是賭了一口氣,就想著到底看他要遲到多久。
沒想到會是這麼久。
也許是有什麼事?
心里也有些後悔,沒看到他來就應該早一點去別墅那邊找他。
想到這些,她立刻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著到了別墅的外面,卻發現里面一片漆黑,連花園的門也是鎖上的,很顯然沒有人在。
她透過鏤花的門立刻去找花園里的那輛黑色轎車,居然也沒有?!也就是說他走掉了,為什麼?
她仍是不死心,于是跑到旁邊那家平時負責打掃的人家去問,對方說也不清楚,只知道小沈先生是開著車走掉了沒錯。
就算有什麼急事,連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嗎?
失魂落魄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快到家的時候,忽然被人給攔住了。
她抬頭一看,是李芳。因為李芳為人很刻薄,經常會說些難听的話來嘲笑嘉然,所以嘉然也從來沒有給過她好臉色。
視而未見,繞過去繼續走。
李芳冷嘲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還是讓人家給跑了吧?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出身,人家會理你,完全是在鄉下待著太無聊了,剛好就踫上你陪著他消遣,換了我是男人,我也不會拒絕啊。現在還不是說跑就跑了,看你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肯定是連人家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吧?」
嘉然听在耳朵里,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嘲諷的話還沒說完︰「要不怎麼說,什麼人什麼命,人還是要本分一點比較好呢。就這樣被人家一腳給蹬了,什麼都沒撈到,還落了個壞名聲,真是一個笑話啊……」
嘉然停下腳步,霍地轉過身,冷冷瞪著她。
李芳閉了嘴,但還是笑得很幸災樂禍,拿手扇著風回家去了。
嘉然轉身往家里走,越走越快。
母親已經迎在了大門口,見到她回來,蹙著眉嘮叨︰「怎麼到現在才回來?菜都涼掉了……」
嘉然低著頭進了家門,直接鑽進房間里去了,隨手鎖上了門。
母親在外面不明所以地拍著門,「你鎖門干什麼,不出來吃飯啊?」
嘉然一頭撲在被子上,悶聲喊了一句︰「不吃了,別管我!」
一個翻身起來,耳邊縈繞的始終是李芳剛才的那句話。現在仔細想想,她的話雖然刻薄,卻分明很有道理。
像沈放那樣的一個人,她連他的家庭背景、身邊有什麼人都一概不知,憑什麼就喜歡人家呢?也許,在他自己的那份生活里,早就有了女朋友。
包括之前的那一次示好,甚至包括那個吻,可能都只不過是他興致來了的一個恣意妄為而已。
想一想,自己真的是很可笑。
看到被自己丟在桌子上的那張畫,她心里的委屈和惱火頓時又涌了上來。伸手就抓起畫撕了個粉碎,一把扔向了窗外。
一陣風過,吹得紙屑四散飛遠了去。
一如她十八歲這一年青澀的、尚未成型就已經消亡的初戀情懷。
沈放的生活,在大二下學期那年遭遇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故。
母親突然病發離他而去,父親的精神狀況也在瞬間一落千丈,身體也跟著垮了。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可是他身為家里的獨子,必須挑起這個對于他來說還有些沉重的擔子。
泵姑在國外做醫生,拿主意將父親接了過去,一邊治病一邊療養。主要也是考慮沈放剛接手公司,公事都應接不暇,根本無法抽出時間照顧父親。
沈放只能答應了,然後埋頭撲進工作里。
罷進公司的時候,人事上一片動蕩,許多人在等著看他一個毛頭小子的笑話,他心里全都清楚不過。
接手公司三年以來,他用自己的能力不僅守住了公司,也立下了自己的威信。
同行都知道,沈氏集團的老總雖然年輕,經商處事的手段卻遠勝他的父親。他夠銳利手段也夠狠,相對于沈老先生的儒雅處事態度,他冷漠利落的作風更能在最短的時間里取得效率和利益上的成功。
在沈放看來,人都是給逼出來的,如果他不夠狠,父親的事業很有可能就葬送在公司那一撥懷著二心的人手上。阻攔對方目的達成的唯一辦法就是做得比對方更狠,尋找機會直接將那些人給肅清出去。
鮑司經過這幾年的波動之後,人員已經基本換血,換成了屬于他自己的年輕團隊。
業績上,也開始朝上升的趨勢良性發展。
他一直忙一直忙,生活里除了工作再裝不進任何東西,也遺忘了曾經的許多東西。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在書房的一本字典里,翻到了一張他的素描畫。
韓嘉然,他至今心里面好像也只停留過她一個異性的影子而已,也唯有在想起她的時候,心里會閃過一抹柔軟的情愫。
想到她,便想到了鄉下的那片葡萄園。
那個計劃其實早就應該執行,他卻下意識拖了幾年時間。如今雖然公司的狀況比剛接手的時候要好一些,但任何一個可以幫助到他穩固事業根基的計劃,都不能放棄。
葡萄園那塊土地的案子已經上馬,不過卻遇到了當地村民的諸多阻攔。工程的進度只好暫時停了下來,協調了幾天也未見成果。
敲門聲打斷他的冥想,唐宇抱著一疊文件走了進來,把文件放到他面前簽字,一邊說道︰「D縣的那塊土地,你是不是該下個決斷了?協商了幾天都沒弄出個結果來,再拖下去損失只會越來越大。」
沈放蹙了一下眉,簽字的動作也停下了,怔了良久才低聲道︰「直接跟拆建工程隊的負責人說,兩天之內,再不能和平解決,就去找縣政府的負責人出面,強行動工。」
唐宇不知道他為什麼獨獨在這個案子上顯出了猶豫,不過看到他終于下了決心來解決這件事,總算松了口氣。
鮑司的狀況剛剛才有所好轉,現在並沒有多余的精力和財力去浪費在任何一個案子上。
「好,我馬上就去打電話。」
沈放簽好所有的文件,朝窗外看了一眼。
今年夏天,總是暴雨的天氣多。看外面的雨勢,已經將天空都蒙進了一層迷蒙的雨幕里。
思緒里下意識又浮現了那年夏天,陽光滿天,綠意成陰的景色。
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了。
其實葡萄園要被拆建的傳聞一直都沒有停過,村子里的人多半都是當一個無所謂的閑話來听,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即使沈氏集團的工作人員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來下過通知,大家仍是沒太當一回事,總覺得畢竟偌大的葡萄園也不是說拆就能拆掉的。怎知聲勢浩大的工程隊果然準時開來了,村子里的人雖然暫時攔住了,顯然也只能是一時的。
嘉然畢業之後在市里找了份工作,接到鄰居的電話匆匆趕回了家,才知道電話里說的母親病倒,原來已經病得很重了,連床都不能下,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
她只好打電話回公司請更長的假,公司沒有批準,她只有辭了職,在家專心照顧母親。
有一天夜里,嘉然以為母親已經睡熟了,正要翻身睡去,卻听到母親用蒼涼的聲音對她說︰「嘉然,媽想求你件事……」
嘉然慌忙回過身來,拉開床頭的燈,才發現母親流淚了,干瘦蠟黃的臉上再看不見半分的生氣和神采。
她心里陡然一驚,有些嚇到了,沒有見過母親如此絕望的樣子。
「媽,你有事情就吩咐我去做,好端端的干嗎說這種見外的話?」
她握緊了母親的手,即使在盛暑的夜里,母親的手也是微微透著涼意。
「媽是想,你不是跟沈家的小沈先生有點交情嗎?能不能去求求他,不要拆掉葡萄園……」
嘉然驀地怔住了。
眸光也瞬間黯淡了下來。
沈放,在她的認知里,這個人早已經離了她千山萬水那麼遙遠。
「媽……」她有些為難地看著母親。
「媽知道太為難你了,可是你就當是讓媽自私一回,幫我也想想辦法好嗎?」
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眼角的淚水撲簌簌落了下來,眼中卻閃著期冀的光,僅有的最後一絲期冀的光芒。
嘉然心里酸楚得說不出話來,只有跟著母親一起流眼淚。
「媽從二十歲那年嫁到這里來,再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剛結婚跟著你爸爸守著葡萄園的那段日子,是媽一生當中最幸福的回憶,現在媽已經失去你爸了,不想連這最後一點的寄托都失去了……」
原來,葡萄園之于母親,遠比在嘉然心目中的意義和分量還要重。
嘉然只當它是記憶了自己童年時光的地方,母親卻將自己這一生僅有的那一份愛情寄托在了它的身上。
她也是到今日才能完全懂得,母親的心里其實活得有多苦。
「媽,我去,天一亮我就去。」
哪怕在他心目中,她根本什麼分量都沒有,哪怕她要面對未知的屈辱和難堪,為了母親,她也會用盡一切辦法去求他。
「嘉然,媽讓你為難了……」
她將頭輕輕靠在母親的肩上,心中酸澀難擋,卻仍是故作輕松地回道︰「不為難,只不過老朋友見個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