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連綿不絕,為水鄉小鎮平添一份縹緲而朦朧的水霧輕紗。日頭隱于流雲之間,時隱時現,偶爾將金色的光芒投向水窪之處,便映出了那煙雨淅淅瀝瀝、跌落又輕躍的晶瑩模樣。
遠處的馬頭牆,在雨水的潤澤之下,現出了微灰的顏色,與那黑瓦相映,倒也別有一番味道。至于青石板的路面,早已被雨水打濕,透出瑩潤的水光來。
疾風坐在殘破的屋檐下。他抬了抬眼,便看見那檐角的雨水絲絲點點,點滴而落,漸漸在他的腳邊匯成一條小小的溪流,又潺潺流去。
想不到,剛出了杜家,便遭了這場雨。他雖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風里來雨里去也是行慣了的,但畢竟此時有傷在身,他還不想讓他這條腿就此報廢,便只有先在鎮中找了這處殘破的廢屋,先避個雨再說。
天地之間,似是只有這雨聲淅瀝,听不盡的泠泠音色。疾風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際,心中甚是憋屈,更有些不明所以的煩躁。
那姓「杜」的不知發什麼瘋癲病,竟下毒封他功體在先,出掌重創他在後。思來想去,那瘋子是听他說到老鬼之後,才翻了臉,必是自家老鬼與他曾有結怨。
若是有怨有仇,直說便是!他疾風向來恩怨分明,若真是為老鬼結下的梁子,該怎麼辦怎麼辦,就算要相殺他也奉陪!可這算什麼?不但偷襲還下藥,簡直是下三濫的招數!
越是想,疾風心中越是不平。那姓「杜」的庸醫,又有什麼資格讓他不許再靠近阿顏一步?恩怨情仇,一碼歸一碼。他們之間的賬,算清就是,何必要牽扯到那笨娃的身上。
他這樣忽然離開,連聲招呼都沒打,不知那笨娃會不會急到哭鼻子……不,憑她那點痴痴呆呆的腦力,或許不要兩天,便會將他忘得干干淨淨也說不定。
一聲低嘆自胸臆之中涌出,被雨聲掩了,幾不可聞。疾風垂首,忽覺悵然。他並不是什麼善心人士,而這世上可憐之人多了去,他又怎能一一同情得過來?可唯有對那痴呆女娃,卻是不同。那孩子氣的笑容,卻是讓他無奈得很,說不清,道不明。
相處不過短短十日,卻已將那蠢娃兒的模樣印入腦中。記得她傻乎乎的模樣,記得她喚他一聲「瑞之」,他更明白,那沒心沒肺的笨丫頭,不消幾天,便能將他忘了個干淨……
「瑞之……」
雨輕落,擊起一片淅淅輕響。就在此時,只听一聲輕喚,穿透這迷蒙水霧,隱隱約約地彌散在天地之間。他還道自己心有所思,是以產生幻覺。可不消片刻,他忽覺不對,猛地抬眼,循聲望去——
只見在那輕煙細雨之間,在那青石巷的盡頭,一道身著藍衫的身影,被這珠簾所掩,看不真切。可只消瞧她身形動作,疾風便知,再不會有旁人。
不可言喻的暖意在心底涌出。疾風站起了身,倚在門邊,靜靜地望著,看那蠢丫頭連傘也不曉得打,就這樣急急地奔了過來。見了他,她咧嘴一笑,更加快了奔跑的步伐,踩進水窪也不在意,激起水花四濺。
「找到了找到了!」她奔至他的面前,也不顧全身濕透,反倒是抬起臉沖他一笑,「找到了!」
他曲起手指,作勢狠狠彈她腦門——動作神情雖凶,下手卻是極輕。只听他冷聲道︰「笨丫頭,你來做什麼?」
「找瑞之啊。」她想也不想地答。
雨水順著她的鬢角滑下,額前的碎發因為雨水的關系,貼附在她的額頭上。疾風未曾多想,順手幫她將碎發拂至一邊,卻見阿顏噘嘴嘀咕︰「老頭兒壞。騙我說你是自己走的,阿顏明明看見,是老頭兒把你打出去的……」
「被打出去」這四個字,讓疾風眼角一抽。雖然是事實,但如此光明正大的說法,還是讓他身為男兒、身為武者的自尊心受到強烈打擊。他不悅地抿緊唇,對她的說法不予置評。
阿顏卻還在繼續嘟囔,她仰起臉來,沖他疑惑道︰「瑞之瑞之,老頭兒為什麼要打你?」
剎那之間,疾風心中閃過數個念頭。總不能明說,他的師父可能和杜伯欽有過節,而且說不定還是最大的那種。他斂眉,不願多做解釋,便露骨地岔開話題︰「丫頭,怎麼不知道撐傘?」
「啊,」阿顏怔了怔,「忘了。」
這個答案讓疾風再度無言。他垂首望她,見她渾身濕透,素淨的面上仍掛著雨珠。他想也不想地為她拭去。又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你回去吧。」
阿顏卻固執地搖頭,「不要!老頭兒打人,他不來道歉,阿顏不回去。」
疾風心頭一沉。在這丫頭純白如紙的心思里,是與非、善與惡、黑與白,是再簡單不過的了。她只知動手打人的便是壞,所以杜伯欽要向他道歉。可連他也不知,這恩怨是非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不知誰對誰錯,他雖願為他家老鬼豁出性命,可他亦明白,他家老鬼在江湖上混出「六指狂生」的名號來,也並非什麼善男信女。是誰是非,尚且難說。
這番話,卻是無法解釋給阿顏听的。他模了模她的後腦勺,沉思片刻。也好,想她這模樣,十多年來從未出過這小鎮。他便帶她出去見識見識,看看她從未見過的熱鬧。
思及此處,疾風哄道︰「阿顏,你可知道廟會是怎樣的?」
「廟會?」她歪了腦袋,果然從未听說,「可以吃嗎?」
疾風笑罵她一聲「笨丫頭」,又伸手去輕敲她的腦門,「有糖可吃。」
阿顏的眼楮立刻亮了起來,「很多很多糖嗎?阿顏要去!」
見她急切的模樣,似是恨不得立刻就去那傳說中的廟會吃糖,疾風不由揚起了唇角,沉聲應下一個字︰「好。」
疾風雖然對阿顏許下承諾,但是這第一站,卻並非市集廟會。在那之前,他另有一事要做——
當年那落雪無聲的蒼茫大地,如今已盡染了新綠。碧草青青,放眼一片蒼翠之色。而那一棵老樹,竟是枯木逢春,抽出了新枝,綻出了女敕綠的葉芽兒。
疾風踏上碧草,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他拖著步子,走到樹下,自懷中取出那精致的酒器,拍開了封泥。一股濃郁的酒香,彌散在天地之間。他高舉右臂,將這醇香的酒液,盡數灑在樹下的泥土之上。
沒有墓碑,沒有墳頭,就如同那老家伙當年醉到極致之後,對他吩咐的那樣,一把火燒了,埋在這樹下。
直到那一刻,疾風才知道,原來他家老鬼年輕時惹過了不得的大角色,險些丟了性命。他的友人為了替他抵命,翹了辮子。自那時起,老鬼便立下重誓︰終此一生,必要為友人報仇!
而那個數九寒冬,便是他報仇成功之日。身受內傷的他,一路奔至這雪原,只因當年,他曾與友人在樹下埋下一壇「燒刀子」,這一埋,竟過了四十余年。
曾經狂飲高歌、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早已成了鬢角花白的老者。而曾經一同暢飲的友人,早已陰陽相隔,不知投胎轉去了哪一世。那老家伙,終是報了仇,便這樣大哭大笑著一口一口地灌酒。
笑得糊涂,哭得邋遢,燒酒穿腸,口口如刀,當真如那「燒刀子」之名,一點一滴,當真便刀走了老家伙的性命。直到最後,疾風也不知老鬼是因內傷而死,還是真正醉死的。
前塵舊夢,一一浮現眼前。疾風垂首,又憶起那漫天落雪之時,老家伙笑聲如雷、嘔血狂飲的模樣……
就在此時,他忽覺得袖口輕動,將他自回憶中驚醒。疾風側目望去,只見阿顏不知何時已經站至他的身側,輕輕地拉動他的袖口,「瑞之,你在做什麼?」
見她仰頭望他,一臉好奇的神色,疾風如實相告︰「拜祭,」見她疑惑,他換作了她能理解的語言︰「這里埋著我家老鬼,我帶了他想喝卻沒喝上的酒,灑給他嘗。」
阿顏嚇了一跳,趕緊向後跳了一步,喃喃道︰「哎呀,你是說,下面埋了死人?」說到這里,她又後怕,趕緊合了雙掌,沖那樹拜了拜,「鬼啊表啊,你別怪阿顏,阿顏不知道你在這里,不是故意要踩你的。」
知道她孩子心性,仍是怕鬼,疾風輕聲哄道︰「別怕。這世上哪里有什麼鬼鬼怪怪?」
阿顏睜大了眼,「可是,若沒有鬼,瑞之你來做什麼?倒酒給誰喝?」
她這童稚之問,卻將疾風問倒了。自相矛盾、面子掛不住倒是其次,他一怔,隨即大笑出聲,「沒錯!你說得沒錯!若世間無鬼,我這酒又是灑給誰喝?」
阿顏不明白她的話哪里好笑了,只能疑惑地望著面前大笑不止的男人。疾風笑得夠了,忽重重一跪,「瑞之走了,師父。」
從前,他幾乎從不喊「師父」這個詞兒,總覺得這樣師慈徒孝的說法,不適合他與他家的老鬼。那一句「師父」明明是再正常不過,他卻又覺出口尷尬,誰知竟將這聲喚,拖到了陰陽相隔。
見他下跪,阿顏不明就里,也學著疾風的樣子,沖那樹跪下。她想了想,大聲道︰「瑞之的師父,瑞之和阿顏一起走了。瑞之說好要帶阿顏去廟會吃好多好多的糖。」
這說法傳入疾風耳中,他暗暗好笑,直起身道︰「走,帶你去吃糖。」
阿顏「嗯」的一聲應了,趕緊起身,可忽然又跌了回去,坐在地上。疾風斂眉,一邊伸手將她拉起,一邊問道︰「怎麼了?」
「頭昏,」阿顏晃了晃腦袋,咧嘴笑起來,「現在好了!走走,吃糖去!」
見她活蹦亂跳向前奔的模樣,疾風也未將之放在心上,只是跟在她的身後,大步而行。
風拂過,輕曳枝頭女敕芽。一滴露珠順著碧綠的葉片兒滑下,滴落至地面塵土,不過片刻工夫,便滲入泥地里,如同那貢品佳釀,再也望不見了。
酒香隨風,彌散四野。
夜幕已沉,市集上卻仍是一派熱鬧景象。小販們張羅著擺攤,掛出了形態各樣的燈籠,將這一條街盡染了繁華之氣。五顏六色的彩燈,映襯著天幕中的月華,天上人間,別有一番流光溢彩。
一貫生活在小鎮之中的阿顏,從來沒見過這般熱鬧的景象,抬著頭幾乎看傻了眼,「哇」的驚嘆不斷。她也說不出什麼帶點墨水的話來,只在那邊不停地嘀咕著「好好看」、「花花綠綠的」。
先前應了她,要給她買糖,疾風便徑直向那糖葫蘆的小攤走了過去。買下一串,剛要遞給她,卻見她只知道仰頭看燈,樂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喂,蠢丫頭。」他喚了一聲,阿顏卻仍是不回神,只知望著檐角那盞宮燈贊嘆。
他屈指,想叩她腦門,卻又沒能下得去手,轉而取下一顆糖葫蘆,趁著她張口驚嘆之時,徑直丟進她的嘴里。
這個動作果然立刻引她回神。阿顏轉頭望他,一邊嚼著一邊道「好甜」。看著她在面上綻出笑容,大眼楮不時地瞄向他手中的糖葫蘆,疾風心中一動,偏偏不遞過去,反而轉身向前方走去。
「瑞之瑞之!」她急急地喚,趕緊小跑著跟上來。見他不答話,她自然而然地拽住他的胳膊,抬眼疑惑道︰「瑞之,你不是答應我,要請我吃糖的嗎?」
「是啊,」他故作驚訝狀,「方才不是請你吃了嗎?」
阿顏瞪大了眼,出手就去搖晃他的胳膊,可憐兮兮地抱怨︰「才一顆啊!瑞之你說要請我吃好多好多的糖,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見她哀怨的模樣,疾風揚起唇角。阿顏哪里知道他是故意逗她,急得一把丟開他的手,不滿地嘀咕起來︰「瑞之好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