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都等了老半天,怎麼還沒見到人影,寰兒這孩子也太不知節制,萬一累著了小媳婦,看他心不心疼。」都快過午了,太過貪歡實在有損精元、傷身。
面帶笑意的崔氏身著金泥芙蓉卷草紋牡丹紅褙子,寬袖繡福的袖邊是銀絲摻金的五彩蝙蝠,是正紅色吉祥鳥織錦百福裙,她輕揚手,露出等著媳婦奉茶的急切樣。
她的笑看起來很真誠慈祥,但是眼底的不耐煩一閃而過,令口中的關心都變了味。
身為繼室的崔氏快四十歲了,仍有著細致的肌膚,眼角的細紋也不明顯,猶如三十出頭的美婦,膚白唇紅,眼兒生媚,勾起人的媚勁挺撩人的。
不過和坐她下位的妖嬈婦人一比就遜色多了,縱使崔氏衣著華麗更勝一籌,可是比起那婦人的媚骨天生,她硬是少了三分媚色,屈居下風。
那名安靜無語的婦人正是大老爺周端達的妾室巧姨娘,也是周明寰生母夏氏的大丫鬟,當初夏氏產後體弱,纏綿病榻,便做主讓她當了周端達的通房,而後生下庶次子周明澤才抬為姨娘。
外表美艷,老給人狐媚子感覺的巧姨娘,實際上是個極其安分守己的人,嫻雅的心性與容貌極其不符,至今仍認夏氏為主,小姐的兒子亦是她的主子。
「急什麼,多等一會兒還會爛了你碎嘴的舌根嗎?累了一天難免貪困,咱們這些老骨頭閑著沒事做,多喝兩杯茶候著就是。」她老婆子都不急,隔了一層關系的繼室急個什麼勁,真沒個長輩樣。
周家老太君姓曲,是周明寰的親祖母,她端起繪有白鶴賀壽的瓷盅,以盅蓋輕撥,先聞沁鼻茶香,再觀其澄澈茶色,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味著茶中滋味,一抿茶湯,喉韻回甘。
「是的,娘,是媳婦急切了些,想早點瞧瞧寰兒的媳婦兒生得何等好姿容,讓他迫不及待地想迎娶過門,讓媳婦差點來不及準備聘禮呢。」狼崽仔養大了都會自己做主,娶妻這等大事未經過她這位當家主母同意便自作主張了。
崔氏的心里不可能沒有一點怨言,當初她相中娘家佷女,打算將佷女說給周明寰,而後姑佷聯手將周府的財產全攬在手中,誰知她親事還沒說成,便半途殺出富可敵國的孟府,早她一步與周明寰定下婚事,讓她的計劃化為烏有。
暗地里她動過手腳想毀了這門親事,讓孟府二小姐換個婚配對象,改嫁給她生的明溪,可惜沒能得手,便宜了生母早死的周明寰,她也只能暗暗眼紅他娶進了一尊金塑的財神。
那堆滿庫房的嫁妝,哪一樣不是價值連城,隨便一物都能炫花人眼的,讓她好不生恨!
這樣的好處為什麼不是落在她親生兒子頭上,偏偏是給了和她不對盤的周明寰呢,讓她看得到,得不到,心癢難耐。
「瓊漿玉液養出的嬌貴人兒自是天仙玉顏,非爾等庸俗之輩,耐心點,別浮啊躁躁的,徒惹笑話。」老夫人曲氏喝著茶,眉目間有股淡然。
「哪來的瓊漿玉液,新嫂子再怎麼貌若天仙也得食五榖雜糧,總不能不吃不喝,還像個神仙腳踏祥雲而去吧?祖母偏心,老把人夸到天上去,就不疼疼自個兒的孫女。」
玉容映雪,美若芙蓉初綻的周玉馨展顏一笑,燦似繁星的眸子水汪汪一片,活似三月的春水,整個人猶如花海中滿天飛舞的花中仙子。
周玉馨是崔氏的嫡女,在周府排行為四,人稱四小姐,在她底下是庶出的周五小姐周玉湘,巧姨娘之女,兩人相差一歲,但在府里的地位是天差地別,一如雲泥。
「小孩子不懂事,少說些不得體的話,新嫂子如何是你能非議的嗎?還不坐到一邊去,省得人家說你母親沒教好你。」老夫人不咸不淡地輕輕擋了回去。
周玉馨當下眼眶一紅,矯柔做作的眼底噙淚。
「馨兒知道祖母不喜歡我,不管我說了什麼都不討祖母歡心,祖母的不喜馨兒自會反省再三,讓祖母喜愛幾分。」
「馨兒,你又犯糊涂了,祖母怎會對你有偏見,她是教你處世之道,你當喜之,收為治家良典,日後嫁了人才知祖母的用心良苦。」頗有心計的周明溪一說完,轉頭看向頻頻撫須的父親。
「爹,孩子說的是否有幾分道理,都是祖母的親孫兒,哪有不疼惜之理,四妹就是孩子氣,老想一個人霸佔祖母的疼愛,我們這些做兄長的真是把她慣壞了。」
老夫人听著孫兒孫女一搭一唱的配合無間,她神色不變地端起茶盞輕啜,不做任何回應。
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偏向誰呢!只是……唉!造化弄人,一言難盡,人心最難看透呀。
「呵……胡鬧,兄妹倆就愛逗嘴,也不看看場合。」周端達撫著胡子,笑看他最疼寵的兒女。「娘,你也別念他們了,還小著呢!再過幾年就頂事了,不讓你操心。」
坐在下首的巧姨娘向來不多話,一貫的沉默,在她身後的二少爺周明澤、五小姐周玉湘亦是坐而不言,庶生子女的地位只比奴僕高一等,若無主母的垂憐,連得勢的小避事都能給他們白眼,在府里的待遇甚至遠不如崔氏身邊的鐘嬤嬤。
雖然同是親生骨肉,周端達有時也會將他們當府內的擺設忽略,從不會特意栽培他們,既不出彩就由著黯淡下去,在他眼里周明溪兄妹才是令他滿意的驕傲。
縱使少了親爹的關愛,周明澤和周玉湘也從不怨天尤人,在巧姨娘的教養下安于本分,不求出頭,只願平安度日,認為能順順當當地過一生便是最大的福分。
「能小到哪去,寰兒成親後,明澤、明溪也該議親了,接下來玉馨、玉湘差不多都要找人家了,再不多瞧瞧、多看看就要遲了。」心知大兒子厚此薄彼,薄待庶子庶女,老夫人說完看了巧姨娘一眼,只見巧姨娘眼中平靜無波,她內心無奈的輕嘆了口氣。
由那不懷好意的媳婦當家做主,那兩個孩子能找到什麼好親事,肯定被她一手遮天的擇個爛鍋,她向來見不得他們過得好,非得挑個破落戶才肯稱心如意,不管利不利己,只管陰損。
而她年紀大了,再活還有幾年,能看顧這幾個孩子的時日不多了。現在她還有口氣能先護著,可再多她便無能為力了,這些年周府由媳婦把持住,連她多說兩句都換來埋怨。
罷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她煩惱再多也于事無補。
正想著,一襲朱紅百花穿蝶衣裙的孟清華便在夫婿的攙扶下款款走來,蓮步輕移似雲中仙子,珠釵搖擺金燦奪目,富貴而優雅,讓人為之屏息,唯恐嚇著這人間絕色。
「清華給各位長輩請安,來遲了,請勿見怪。」孟清華蹲身一福,瓖著一百零八顆南海珍珠的裙擺頓時光華四射。
即使是周府這般見慣大場面的人家,也被她這一身驚人貴氣的衣裳給驚呆了,差點坐不住。
「咳咳!來了就好,不用多禮,先敬茶。」老夫人定力較好,很快回了神,命人端上新沏的茶水。
其實在重生前的見禮,孟清華也是穿著這身教人兩眼發亮的珍珠衫,那會兒公婆還在堂上,與她親近無比的小泵周玉馨便連連稱贊,不時的感嘆嫂子的美好無人能及,以珍珠做衫這手筆世上難見,她福薄難望項背。
雖不是明討,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事後她送了小泵一盒粉紅珍珠,樂得她嘴都笑得闔不攏,直道要串件衫子來穿。
只是她自始至終也沒見過周玉馨穿過珍珠做的衣衫,反而是她自己這件千金難得的珍珠衫平白無故的丟了,不過對她而言,那不過是件把賞的玩意兒,丟了就算了,並未放在心上。
「是,祖母喝茶。」一杯清茶高舉過頭,孟清華跪得筆直。
「好,祖母喝你一杯茶,望夫妻和順,能早生貴子,來年生個大胖曾孫讓祖母沉沉手。」她一面說一面笑著給了見禮。有孫萬事足,人一老就盼著胖小子滿地爬,咯咯咯地笑露八顆小米牙,博人開心。
看到老夫人拿出通體潤白雕蓮生雙鳳暖玉,包含周端達在內的周府老少個個都睜大眼,不敢相信老夫人竟然送出只傳長媳的傳家玉佩,那是夏氏死後又回到老夫人手中,崔氏絞盡腦汁想得到的當家信物。
但是老夫人卻越過名正言順的崔氏,給了年方十六的小媳婦,這分明是打了崔氏臉面,教她情何以堪。
在場唯一不意外的,便是面露譏誚的周明寰,他看著牙根幾乎咬斷的崔氏,心中暗諷著,他母親的東西只能留給他的妻子,不論她費盡多少心思都休想拿到,那不是她能擁有的。
吊著的滋味不好受吧!這只是第一步,他會一點一滴拿回崔氏霸佔的一切,讓她明白不該她得的,她永遠也得不到!
「謝祖母疼惜,孫媳婦一定會努力達成祖母所願。」但願你能看得到,命運給我再一次的機會,希望也能改變你。
祖母並不長壽,在入冬的一場大雪中,因受了風寒而臥病在床,從此與湯藥為伍,在得知她有孕的那個月病情又莫名加重,不待明寰趕回來見最後一面便與世長辭。
不過重生之後她才發現一絲不對勁,當時的祖母其實已能下床行走,還能喝上一大碗熱粥,可是卻突然一病不起,短短數日便因一口痰梗住而病逝。
在當時看來並無不妥,人老了,病情反覆折騰,稍有不慎便噎氣了,那會兒婆婆拭說起祖母的病逝,她因孕吐難受並未細想,只是紅著雙眼哭了一場。
但如今再回想,似乎事有蹊蹺,祖母在死前跟她要了婆婆為她準備的補藥藥渣,看了又看又細聞一番,像是想跟她說什麼又開不了口,只叫她少喝點藥,是藥三分毒,補過頭就成了害人物。
可那時她听不進去,只當祖母小氣,舍不得她用上好的藥材補身,還曾怨過她不疼親曾孫。
「好孩子,寰兒娶你是娶對了。」男俊女俏,一對珠聯璧合的璧人,看得她歡喜。
是嗎?她可不敢確定。孟清華正想著,便被丈夫扶起,又朝公爹一跪。
「爹喝茶。」
周端達呵呵喝著媳婦奉的茶,將一對紅玉麒麟放在托盤上以示早生麟兒,添福添壽添兒孫。
「婆婆喝茶。」
在周端達之後,孟清華再度雙膝落地,只是崔氏剛要伸手端起茶杯,面色冷峻的周明寰立即端走魚躍龍門托盤,手勁略大的將妻子拉起,指著不知何時已放在正堂後方供桌上的牌位。
「這才是你的正經婆婆,在正室面前,繼室行妾禮,你先向娘敬茶,這是為人媳的孝道。」
不用回頭看,光憑想像,孟清華就可想而知崔氏的臉色有多難看,但她還是將茶灑在地上,表示對先人的敬意,而後才在夫君的眼神示意下向崔氏行半禮。
「是誰將姐姐從祠堂中請出,為何沒知會我一聲?」崔氏的面色如常,揚眉輕笑,但手中的絲帕捏得死緊。
「我娘也想瞧瞧兒子的媳婦,她托夢告訴我要坐正位,為人子者豈可不遵母命。」周明寰語氣冷淡,不以母親稱呼崔氏,讓她有怒發不出,憋屈不已。
不過他有張良計,崔氏亦有過牆梯。面龐一柔,看向衣著華貴的新婦,親自走下椅子,神態和善的取下腕間的金絲纏枝紅翡玉鐲,笑容可掏地套入媳婦潤白如玉的雪腕。
「小小見面禮別嫌棄了,娘是小家碧玉出身,沒什麼好東西可見人,你就收著當一份心意。」他不讓她好過,她就朝他妻子下手!
其實崔氏的娘家不算小戶人家,但和曾經鼎盛的兵器世家——周家一比,的確算不得大戶,不過是開了幾間頗有收益的綢緞莊,養幾口人不是難事,但要大手筆的揮霍就得不行了。
不過在攀上周端達這棵大樹後,崔家可說是轉運了,不僅出手越來越闊措還買地置產,名下多了好幾座莊子和位于鬧市的鋪子,……甚至把周府產業當私產享用。
出手不打笑臉人,崔氏這招難倒了孟清華,她眼波一轉,向一旁的巧姨娘行禮轉移注意力。
「向姨娘奉茶,你是公爹的姨娘,小輩理應向長輩敬茶。」
微怔一下的巧姨娘眼眶泛紅,站起身扶了她一把,似喜似泣,眼泛淚光。「嗯!我喝茶、我喝茶,很好喝,我……大少爺很好,真的好得沒話說,請你……以後多費心了……」
鼻頭一酸,她以帕子輕拭眼角。
「還有我、還有我,大嫂,我是玉馨,大嫂的衣服真好看,這些亮亮的珠子好像大嫂水亮的眸子一樣好看,可惜我福氣沒大嫂的好,連幾個把玩的珠子也沒有,大嫂是好脾氣的人,借我模模就好,沾點大嫂的福氣……」
看似弱質女流的周玉馨一個拐子擠開了巧姨娘身後的周玉湘,再若無其事地插入孟清華與巧姨娘之中,弱不禁風的身子一扭腰,站得很穩的巧姨娘忽地趔趄,往後跌了出去。
幸好周明澤眼明手快的上前一接,不然她定會摔倒在地,在眾人跟前出了大丑。
「華兒呀,娘這般稱呼你也是把你當自家女兒看待,以後和馨兒多走動走動,當一對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咱們周府家大業大,日後娘多教教你,這偌大的家業總是要交到你們這一房,多學點總沒錯。」崔氏極力地拉攏新媳婦。
趁新婦尚未站穩腳步,將她納為己方勢力,為自己所用,只要再趁著交好時拿捏對方的弱點,也不用愁她將來會反抗。
「這……」回頭一看,夫婿的臉色冷得嚇人,孟清華在心里暗嘆一聲,新婦難為,得了婆心,失了夫意,難以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