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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鏡 第四章 月照錦繡園(1)

海道幫,敬客堂。

余子仁模著茶杯,徐徐微笑。

徐三低首在他身側,問道︰「總瓢把子,我們的這一批貨出得還是出不得?什麼時候才出船啊?」

余子仁回眼望了他一眼,說道︰「這官虛虛實實的,不容易模清他的脾氣。若然他是來暗中查貪墨案子的,我們就不能在沒有把握之前就去輕舉妄動……」他斜嘴冷冷一笑,「只是現在還模不清他的意圖,又剛剛出了一門子血案,不能太張揚了,以免惹得京師里的關注……大人們的意見都一樣,先看看再說。」他說著,低首呷了一口茶。

徐三一臉的賊笑,道︰「這官果然是個風流種,上任第一天就把女犯人逼得投河!」

余子仁也有听聞了這事。

衙門里總有幾個他們的內信臥底,事情一發生,他就第一時間知道了。

他的眸色微微有些深沉,這個官若不是個滿嘴雌黃的馬屁精,就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對于這件事,他很有保留。

余子仁笑了一笑。

堂外有人稟報道︰「副把子,大小姐回來了!」

余子仁微微一怔問道︰「她怎麼回來了?」

正說著,兩名衙役帶著行楷走了進來,向余子仁笑道︰「副把子,我們是奉命帶女犯人回來看望她爹的!」

余子仁抬眼望去,行楷手上還戴著鐵鐐手銬。她一臉不忿地瞪著他,臉色蒼白更甚,不見幾天似乎消瘦了一些。又見他們身後站著一個老頭兒,頭發花白,兩眉深鎖愁眉苦臉的,微微有點佝僂,老態龍鐘,一副半只腳已經踏進棺材的模樣。

「那位是誰?」余子仁問道。

衙役回道︰「那是知府大人相識的還鄉老太醫!特地讓他跟著回來,給池把子請脈看病的!」

徐三的眼色一變,看著行楷的眼色變得很奇異。眼楮里似有含著一抹奇怪的笑意。

行楷對他的怪模怪樣視而不見,大聲喝道︰「你們審問完沒有?問完了,我可要看我爹去了!」

徐三剛想阻止,余子仁卻是笑道︰「差大哥請在這里用茶,余某陪師妹去看看師父,徐三代為招呼!」

衙役們一笑,都是說道︰「總把子客氣了!」

余子仁讓人給他們上了茶,留下徐三在此,領著行楷和那個太醫一起轉向後院去。

一路上,余子仁與那位太醫攀談道︰「未請教先生高姓?」

「老朽姓錢,祖上一代代都是御醫!如今年歲老了,皇上恩準,便還鄉來養老,過上點清靜的日子。」錢太醫聲音低沉得幾欲听不見,中氣不足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聞到棺材香了。

余子仁就算湊得幾近,也只听得一半,听不得一半,他微微一笑,又問︰「先生是哪個鄉的,如今住在哪兒?如今托了大人的福,請得先生來為家師診病,他日余某必定親自拜訪,派人用轎子把先生抬來,免得先生勞累!」

錢太醫呵呵一聲低笑,喑啞難听,「再說吧,再說吧,還不知道老朽還能不能看好這病呢!人老了,就比不得年輕的時候……」

余子仁皺了皺眉,這太醫的話讓他問不出一點苗頭。

不知道是心下提防,還是真的老糊涂了!

一轉眼,院子就到了。

一片寂靜。

白天里,屋子里也是陰沉沉的。

錢太醫一進屋內就渾身寒戰,低聲叫道︰「快打開窗,快打開窗,這屋子真寒啊!」

行楷望著余子仁,余子仁微微一笑,說道︰「先生,家師這病吹不得一點涼風的,還請先生見諒!」

錢太醫低聲喃喃道︰「當年老朽在太醫院的時候,說一不二的,有誰敢來駁嘴!現在不同了,好心來出一次診,還得躡手躡腳,出不得聲了……」他自言自語,一邊把肩上的背包放在桌子上,轉首問道︰「點幾根蠟燭可以吧,老朽的眼楮不中用了!」

行楷瞅著余子仁,叫道︰「還愣著干什麼,趕快去把蠟燭點上啊,師兄!」她柳眉微微一挑,一臉俏麗的模樣透著些許生氣,叫人氣不得,也恨不得!尖尖的下巴上,抿著兩瓣微噘的嘴唇,也許是因為病容,竟然顯得楚楚動人,說出來的話語也帶了一絲莫名的溫柔。

余子仁微微一怔,心下一蕩,居然沒有對她生氣,乖乖地在青銅燭台上點上了兩根白色的蠟燭。

籠上燈罩子,一時間,屋子里亮了起來。

行楷急忙奔到池江天的床前,見他依然一臉的蒼老憔悴,沉沉地入睡。她在他耳邊輕輕地叫喚︰「爹,爹,我是行楷啊,你醒一醒,醒一醒啊!」喚得兩聲,眼淚就急得流了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在床沿上。

池江天微微地呼吸著,就是怎麼也沒有清醒過來,似乎已經病得迷迷糊糊。

錢太醫一眼瞧見他的臉色潮紅,唇色卻蒼白。他蹣跚著走過去,拿出三條紅線,打了一個結,分別套在了池江天的三只手指頭上,慢慢地走向一旁的椅子坐了下來,右手拈著那三根紅線,放在桌面上,靜靜地閉起了眼楮。

余子仁輕輕皺了皺眉頭,瞧著這老太醫一副心有成竹的模樣,不由心下忐忑不安。

行楷起身,坐在池江天的床前等著,臉上盡是迷惘之色。

余子仁看著她唇角扯出了一抹輕笑,心下想著,平日里看她一副嬌縱刁蠻,三貞九烈的模樣,想不到她居然能擺平這個知府大人,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麼狐媚伎倆?這個官也好會憐香惜玉,收買人心啊,不但讓她戴罪回家探病,還請了一個御醫一起回來!

他斜眼細致地打量著行楷,俗話說得好,女大十八變。兩年不見,已經和小時候變了一副模樣!以前瘦瘦小小的一個小丫頭,現在清水欲滴,嬌嬌俏俏,粉粉女敕女敕的一個人兒,身量也豐潤有致,兩腿縴長,笑起來甜甜的,就像是窗外的金桂子花香一樣醉人。

行楷一轉眼,盯住他臉上那卑劣的邪笑,心下一百個的憎厭。鼻子微微一皺,輕輕地哼了一聲。

余子仁不作理會,正自走過來要跟她說上兩句話,卻不料,一旁突然響起一陣鼻鼾聲,一浪高過一浪,如海潮,如豬嚎,如急弦,如慢調,如長短句,如小令詞,如水,如珠,如潑盆大雨,如小雨申吟……

屋內的兩個人皆是微微一怔,臉色微變,轉眼看向了那個正在診病的錢太醫。他還是那樣閉著眼楮,一副成竹在胸的淡定模樣,手上的那三根紅線也依然拈在手指上,就連姿勢也未曾有一絲半毫地改變過……

「錢太醫!錢太醫……」行楷當先沖了過來,輕拍他的手,大聲叫道,「你怎麼可以睡著了?錢太醫……」

錢太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楮,老眼昏花地凝視了她好一陣,才微微一驚,全身一震,呆呆地瞪住她,一時間沒有話說。

一張皺紋縱橫的菊花老臉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微微地泛紅了?

余子仁忍不住輕輕一笑,差點笑出聲音來。

這是什麼見鬼的太醫啊?

「錢太醫,你正在為我爹診病呢,怎麼可以睡著了去?」行楷顧不得三七二十一劈頭就質問他,一雙大眼楮圓睜,直覺得不可思議!

錢太醫低頭喃喃︰「老朽……老朽……沒睡著……沒睡著!」他嘴上硬說著沒有睡著,但臉上卻是一片尷尬的神色。

「那我老爹得的是什麼病?」行楷饒不過他,態度甚至是咄咄逼人。

「你爹……你爹……」錢太醫一個勁地皺著眉頭,卻是呢呢喃喃了好半晌也答不上來,過了一會兒,才在行楷那幾乎可以殺死人的目光下回答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病,不過這病治起來頗費一點時日……嗯……」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瓶子,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倒出一顆黑乎乎的藥丸,顫巍巍地遞過去給行楷,幾欲無聲地說道︰「先……先吃了這顆藥丸!」

「這是什麼藥丸?」行楷狐疑地望著他皺巴巴的手掌心里的那顆黑不溜秋的東西,柳眉不由自主地皺起來。

「這是宮中的秘藥,是老朽自己煉制的丹藥,平常人可還要不來!拿去,拿去!要不是看在釋大人的分上,老朽還不願意拿出來!」錢太醫一面讓她拿去,一面眼光光地盯著自己手掌上的那顆藥,似乎很舍不得。

余子仁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目光像針一樣盯看著那藥丸,還真不知道這個老太醫是不是真的瞧出了什麼苗頭。

他緩緩走近錢太醫身旁……

行楷將信將疑地拿起那一顆……

余子仁忽然看見,看見那老太醫另一只手里拿著的瓶子上一張褪色的紅紙寫著三個小小的楷體︰茯苓丸。

他啞然一笑,這太醫還真會糊弄人,土茯苓不過是一種稀松平常的藥物,主治清熱祛濕,根本就不是什麼靈丹妙藥!

城東。

明月照著偌大的一座莊園︰錦繡園。

大門的橫匾上刻著︰前程錦繡。

莊園里也是一片繁花錦繡,琳瑯滿目。

此刻,知府大人正在月色下,獨自一個人在這所莊園里溜達,不知道這樣一步一步地走,要走多久才能把這里的每一處樓台,每一間房子走完?這樣的一所大宅子又需要多少銀子才能整治成如此的規模如此的景致?買下這麼一座讓人人羨慕的大宅子又需要多少黃金白銀?

而,海道幫一個在海道上討生活的幫派哪里來的這麼多銀兩?就是他這個知府大人不吃不喝,不貪贓,不受賄,就每個月的俸祿計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也沒有辦法買下這麼一座大宅子!

而這個海道幫不但可以將它買了下來,而且還可以毫不可惜地將它拿出去送人當人情,真是好大的手筆啊!

這麼大的一個手筆,又是想得到怎麼樣的回報呢?

釋墨孤立在瑩瑩柳枝下,看著前面的湖水如鏡,明月也如鏡,涼風漸吹來,只覺得這麼個大院子好氣派好陰森!就宛如這柳城數百里地——真的是好大好深的一個池塘,深不見底,既可以埋人尸骨,也可以金玉滿堂!他彎腰拾了一塊石子,彈指往湖中一拋,湖面只輕輕地濺起一點點水花!而他在這里這麼投了一竿子下去……是會釣起一連串的王八孫子?還是會把自己的尸骨去喂了池塘里的烏龜?

誰也不知道?

也許只有老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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