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踢了他的腳兩下。
「臭小子,起來!」不耐的低咆聲音隆隆,灌耳。
男孩一下子驚醒過來,睜開眼只看見那家伙雙手抱胸的杵在眼前,擰眉俯嗣他,低咆著。
「天亮了,去領飯!」
敝物看起來有些朦朧,然後他才發現眼里因為夢到了死去的娘而盈滿著淚,滾燙的淚滑落臉頰,不知為何,只覺得羞惱。他怒瞪著那家伙,抬手抹去臉上的淚,爬站起身,轉身「沒斷女乃的家伙。」
眼角再抽,怒火又起,他咬緊了牙關,忍下。
他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髒污,抹了下臉,再把垂落的發掠到耳後,才大踏步走出去,沒注意到那怪物擰眉看著他的行為,眼角微抽的暗咒了一聲。
以為他還有事要吩咐,他聞聲回頭,疑間的挑起右眉。
敝物只是瞪著他,粗聲道︰「看什麼看,還不快去?」他用盡了全力才沒對他回嘴,只強迫自己轉頭快點走出去,以免忍不住又對這王八蛋惡言相向。
天際微微泛白,還沒全亮,外頭十分寒凍,他呼出的氣息都成了白煙。可營帳外,人們已經三三兩兩的開始活動,拿著木碗排隊去火頭兵那兒領飯食。
他摩擦著冰冷的小手,快步走到炊煙處去。
昨夜之後,火頭已認得了他,知他是阿朗騰新來的跑腿,優先給了他一碗馬女乃小米粥,和一盤烤羊肉。
他領了粥與肉回帳篷,聞著了肉香,這才開始覺得餓。
帳篷里,怪物已再次穿上了衣物與皮甲,正在磨一把刀,他把那碗粥與那盤肉遞上前,還沒放到地上,怪物已經以右手接過粥喝了一大口,左手拿刀戳起一塊肉就律律有味的大吃特吃起來。
本——
這如蛙鳴般的聲響驀然響起,教那怪物一愣,停下了阻嚼進食的動作。
緩緩的,怪物抬起眼來。
本咕咕……
他既氣惱又尷尬,卻阻止不了饑腸轆轆。
打從咋天早上之後,他就粒米未進,甚至連水都沒喝過兩口,咋夜他還不覺得餓,但睡了一覺醒來,一聞到食物的香味,他的肚子就自作主張的抗議起來。
那怪物依然瞪著他,雖然宭迫,他仍硬撐著瞪回去。
一時間,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對峙著。
敝物瞪著他,慢慢張開口,咬了一口肉,咀嚼。
他不讓自己吞咽口水,逼著自己轉開視線,但他真的餓了,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所以即便轉開了視線,他卻依然能聞到那烤羊肉的香味,以前他總覺得關外的食物他吃不慣,可在餓了一天一夜之後,那孜然羊肉的香味讓他聞得口水都快流了下來。
所以,他的肚子還是很不配合的再次鳴響。
本咕咕……嚕嚕嚕……
「狗屎。」
一聲咕噥憑空冒了出來,他轉頭只見那怪物一口將刀上的最後一口羊肉咬進嘴里,邊把那碗馬女乃小米粥砰地放到了地上,粗魯的瞪著他道︰「拿去,快點吃一吃。」
他僵看著那家伙,不肯動。
「快吃,等一下還得千活,我可不想晚點還得扛著你回來!」說著,那怪物站起身來,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看著那家伙高大的背影,有那麼一剎,他好想把那碗馬女乃粥拿起來砸到那王八蛋身上,但小米粥鈸濺了些許出來,讓他想起來這是食物,而在過去北上出關的路途上,他確實知道糧食是有多麼珍貴,即便不爽,他還是阻止了自己浪費食物。
再說,身為一名奴隸,他很清楚要有體力他才能生存下去,況且他也渴了。
所以,雖然他向來不愛蒙古人的食物,特別是那種米白色的馬女乃,他還是著鼻子,把那馬女乃小米粥倒進干視的嘴里。
誰知,那馬女乃小米粥嘗起來不像他之前喝的一樣有種腥味,反而帶著一點清甜,微微的甘,雖然說不上很好喝,但也不難喝,也不會酸酸的,他微微一愣,好的再嘗一口。
那真的不酸也不腥,溫熱的小米粥入了腸胃,讓饑渴的腸胃得到舒緩,他跪坐在氈毯上,慢慢再喝一口。
開始進食之後,他胃口一下大開,他喝完了小米粥,發現那怪物沒將那盤烤羊肉吃完,忍不住伸手了一小塊來吃,然後又一塊、再一塊。
熱燙的食物溫曖了冰冷的手腳,他總算覺得自己不再那麼虛弱。
起風了一
當他吃飽走出帳篷時,營帳外天已大亮。
他轉頭看去,看見隔壁營區里,滿滿的旌旗隨風飄揚,獵獵作響。
咋日被抓來,他正瀕臨崩漬狀態,並沒真的看清這整個營區,如今才發現他所待著的這個營,真的比旁邊那些營區破舊,不像別的軍隊一個營有好幾座帳篷,士兵似乎多數都是睡在篷子里,這里的人都是席地而睡,若有一張毛氈當鋪蓋就很了不起;這兒唯一的帳篷又破又髒,整個就是灰黑色的,和其他帳篷半點也不一樣。
而且整座大軍里,看來似乎只有這里沒有插旗。
「整隊!」
一聲大喝突然響起,他嚇了一跳,轉頭看去,只見所有的人都立刻放下手邊的事物,快速奔跑到這破舊帳篷的空地,在那叉開雙腳的怪物前排列整齊。
他沒有動,只杵在原地,但那怪物沒有理會他,冷冷掃視著眾人一回,開始說話,他先用蒙古話說了一遍,一旁一位獨眼的大兵就用回回語說一遍,再用漢語復誦一遍。
他听著听著才發現,原來這家伙竟是要帶著這群奴隸兵回咋日的戰場上收尸。
「今日要做的,就是把戰場上遺留的可用之物拾回,凡遇我軍將士尸首,就搬上板車運回,交由孛額公祭。所有在戰場上找到的金銀財寶,戰甲皮革、刀槍劍戟都要交回,萬勿私藏。若有違者,軍法伺候。我可不會費事替你們收尸,听清楚了?」
「是!」
那一日,那百來名奴隸兵都被帶到了那尸橫遍野的戰場上,成一直線開始整排往前,翻找戰死的士兵身上的錢財與刀劍,若是蒙古人的尸首便會被運回,若不是,其身上的武器、鎧甲就全都會被剝了下來,裝到另一輛車上。
既是戰場,尸身就不會太好看,常有缺胳臂斷腿、肚破腸流的。
清晨時,因為夜里寒凍,味道還好,但兩個時辰之後,天氣一熱,什麼味道都冒了出來。
汗臭味有、血腥味有,就連屎尿味也混雜其中。
起初,還有人試圖說話,到了後來,根本沒人想要開口,在尸體中打滾了幾個時辰,人人身上都沾染了尸臭味,那可怕的味道像是進入骨血,鑽到了皮膚之下、心肺之中。
而他胃里的食物,終于在看到一個眼珠子從眼眶里掉出來,腦袋只剩一層皮連著的士兵尸首時,沖到一旁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那怪物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冷看了他一眼。
他以手背抹去嘴角穢物,壓下惡心感,搖晃晃的走回去繼續搶劫那些倒霍的尸體。
那天唯一發生的好事,是他趁嘔吐時,藏了一把找到的匕首在懷中。他看見另一個新來的奴隸也藏了一把刀,他知道一定也有其他人這樣做。
不知道過了多久,所有的奴隸兵終于來到了城門口,那時他早已累得手腳發軟,身上沾滿了別人的血,思緒麻木成一片空白。
曾經保疆衛土的士兵們仍被棄尸于荒野,但他累到無法感覺,當他們進城離開那片戰場時,他對那些被搶劫棄置的尸首沒有任何愧疚,直到再次經過那熟悉的大街,看見那通往曾經住了數月的屋宅巷弄時,他才猛然回神。
那座坊牆已經傾倒,里面成群的屋宅焦黑一片,從昨夜到今日,這兒不知何時慘遭祝融,大火將所有的一切燒成了灰,只留殘敗的黑炭。
他有些恍惚,無法置信的瞪著那片焦黑仍冒著徐徐灰煙的廢墟,腦袋里一片空白。
這兒雖然偏僻,但人心良善,咱們先在這兒住下,待風聲過去後,看看情況再回鄉,可好?
娘溫柔的聲音,驀然響起,猶在耳畔,但這整座街坊早已燒光。
娘……娘還在那兒……還在那兒……
無法多想,忘了身處何處,他已轉身舉步,試圖朝住處奔去。
一只大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肩頭。
「不準去!」
他回首,看見那高大又骯髒的怪物。
因為太累、太疲倦、太傷心、太僨怒,他忘了應該等待,忘了得耐心才能報仇雪恨,所有的痛苦、悲慟都上心頭,再顧不得其他,他再次叩起來對那王八蛋拳打腳踢,甚至忘了應該要使用藏在懷中的匕首。
「都是你!都是你!你把我娘還來——」
可他太過虛弱,揮出的拳腳都像雨點一樣,對那怪物無法造成任何傷害,那家伙甚至懶得阻止他,過度激動只讓他一陣目盲,再回神已癱倒在地仰望著開始被黑點佔據的無雲籃天。
淚水迸出眼眶,他上氣不接下氣,累得甚至爬不起來。
「把我娘還我……還我……」
他抖著蒼白千裂的唇說。
朦朧中,只看見那高大的黑影遮住了半邊的天,蹲在他眼前,冷漠開口。
「燒成灰比爛捭好。」
他氣沖上腦,只能很很的瞪著眼前那模糊的身影,嗄聲道︰「我恨你……」
敝物扭曲嘴角,冷笑。
「恨我的人不差你一個。」
他好恨、好恨,娘為他死于非命,而他竟連替娘收尸都做不到。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黑暗逐漸奪去了他所有的視線與意識。
一定會……
我知道——
刀柄——
再醒來,他已回到了帳篷里,眼前只有那把沒入土里的刀柄,那是他嘔吐時藏在懷中的那把。
他驚慌的坐起,匆匆拉開那骯髒的衣裳,在看見他的衣完好如初,腰帶也好好的綁著,可即便如此,他仍有些驚疑不定。帳篷里不見有人,只有地爐里的營火在晃動,帳外遠處有人聲,但不在附近。他太蠢了,蠢極了。
半坐在那骯髒的氈毯里,他知道自己差點又死于非命,他應該要冷靜一點,更冷靜一點。
可,娘……
想起娘親被大火燒得尸骨無存,心中猛地一絞,淚水又上眼。
他不會再哭了,再也不哭了。
他早就應該明白,哭泣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在仇人面前崩漬也一樣將臉埕在雙手」深呼吸,他試圖鎮定下來,然後才慢半拍發現他的手是干淨的。他瞪著自己干淨的雙手,知道有人替他擦洗了手,還有臉。
有那麼一瞬間,恐懼上腦,揪心。
驀地,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猛然轉頭,發現來的是那怪物,這家伙說過不會扛他回來的,但他把他給扛回來了,還替他洗了臉和手。
為什麼?
他心跳飛快的吞咽著口水,莫名有些慌亂,害怕這家伙已經發現——「醒了?」發現他已坐起身,怪物橫來一眼,冷聲道︰「很好。去打水,打完水去領飯。」他僵看著那高大的混帳。
「老子他媽的餓了,你別以為可以裝病偷懶!」怪物不爽的瞪著他說︰「動作快!我這里可不養吃白食的蠢蛋!」雖仍有疑懼,他依然立刻爬站了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沖出帳篷去做事。他打了水、領了飯,那家伙如往常那般大吃特吃,看也不看他一眼,不像是已經發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