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裂弦花 第11章(1)

車燈都已經熄滅,遠處江上微光明滅,似乎能听到汽輪鳴笛的聲音,一聲兩聲嗚嗚的。

扁線在水面上跳動,月亮不知道何時升了出來,圓圓白白的,邊上沒有絲毫雜雲,仿佛一只漂亮的玉盤,晶瑩剔透。

她轉臉看看帶著笑意走到自己身邊的人,不覺有些好笑。

原本應該打得你死我活的兩個人此刻就在絕對不超過兩尺之內的距離內,這情形,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只怕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吧?

彼容錦卻依舊仿佛與她無比熟稔似的笑著說話︰「真是好巧,我經過這里,不經意看到你這輛車,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不過夫人這麼晚怎麼會在這里?」

「是啊,真的好巧。」她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我只是半夜睡不著,所以隨便遛兩圈,在這里看看夜景罷了。」

「我也想看看夜景可以嗎?」他笑得溫文爾雅。

「黃埔江可不是古堂的,顧少自便。」她緊了一下裹在肩上的素帛。

彼容錦卻接著笑著開口︰「不知道為何,每次遇到古夫人的時候,都是我一點兒都不想動刀動槍的時候。」

說是這樣說,她可沒有天真地以為顧容錦當真不會跟她動手,于是便也假假地一笑,「那我真是幸運,難得每次都趕上顧少心情好的時候。」

「所以每次我才能看到古夫人氣定神閑的模樣。」顧容錦倒是毫不避諱地看著她微笑。

「顧少,怎麼說,我也算是古爺的未亡人,勞煩說話客氣點。」她鳳眼斜斜一睨。

「古爺還在的時候,我說話便是這個樣子。」顧容錦笑容可掬。

她轉過臉,借著夜色看著面前這張俊美斯文的臉,突而一笑,「顧少,若是實在空虛無聊,不妨去你們大上海轉兩圈,听說大上海的紅牡丹小姐最近對你可是想念得緊啊。」

彼容錦臉色未變,只微微一笑,「紅牡丹太過濃艷,我猶記得數年前,我親手簪在夫人鬢邊的那朵白玫瑰。」

她看他一眼,不想再與他耗費唇舌,只看著那微微波光起伏的江面。

他一句「數年前」,令她突然想起她的「數年前」。

那個陰著天氣的日子,她和元哲,坐著有軌電車來到這外灘……

現在回想,只覺得前塵如夢,過往的一切似乎都粉碎成浮沫,被這江水早沖入歲月的長河,再也尋不回了。

她已經回不到以前的日子里去了……

「夫人想到什麼事了?」顧容錦卻突然大煞風景地打斷她的思緒。

她沒理他。

她完全沒有忘記,當年的事,同樣跟顧氏也有關系,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堅持著,就是為了要等著顧氏哪天分崩離析,徹底遂了她的心願。可是她此刻卻站在顧容錦的旁邊,而且還要同他說話——這樣一想,她不覺開始厭煩自己,難道她忘記了當年元哲是為了什麼而死的嗎?雖然是古千城下的手,可是若不是顧氏給了他這個機會,古千城哪里會這麼快下手?

所以她淡然開口︰「很晚了,先走一步。」

她這樣突然轉了臉色,顧容錦似乎有那麼一絲近乎愕然的情緒了,可是他掩飾得很好,依舊那樣微笑,笑起來的樣子是很斯文爾雅的,仿佛他根本不是顧氏的老大,而是這上海灘有錢有閑的翩翩公子似的,「夫人不多看一時夜景?」

「看多了,只會觸景傷情,也罷了。」她神色淡然。

「哦,不知道夫人想起了什麼?」顧容錦似乎很是好奇。

她回眸,唇角略略一揚,帶著一抹要笑不笑的意味,「只是想起來……為什麼古堂總喜歡跟顧氏過不去的原因罷了。」

也不給他答案,她只笑著,隨即坐上車離開。

彼容錦在她的視線里一直站在那里沒動,不知道在想什麼。

後來沒過幾天,就漸漸忙碌了起來,因為她要提前做準備,去見竹幫老大說的那個香港人了。

其實想想這事,倒也荒唐,只是沒想到她居然當真應了下來。古堂的事,她之所以交給保羅,便是因為覺得厭了這種日子,沒想到如今卻還要渾水——

彼時,她正在客廳,頗無聊地把玩著手中的扇子。

何雲從外頭快步走了進來,「夫人,古堂來人了。」

她抬頭看過去,就看到了許世昭。

心卻突然一跳,她下意識直起了身子。

無他,只為許世昭手里抱著一張古琴。

他走路的樣子,他抱著古琴的樣子,無一不與她記憶中的人吻合,她一瞬間張惶驚嘆,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許世昭卻已經走到了跟前。

他略略欠了,將那張古琴平放在桌上,「夫人。」

「保羅讓你送過來的?」她強自鎮定,看向桌面上那張琴,琴面上一幅喜鵲登枝圖,雖然是常見的花樣,但是做工卻很細致。

「是,說是夫人要用。」許世昭點了點頭。

「誰選的琴?」她隨口問了一句。

「我。」許世昭卻立即回答,只是又補了一句,「琴行里的人說這張琴很好,所以我就買了。」

「怎麼你自己不是會選嗎?」她眉眼一挑,帶了三分笑意看他。

許世昭卻立即笑了,「夫人說笑了,我對這種東西絲毫不通,又哪里會選?不過琴行里的人說了,若是不趁手,還可以拿去換。」

「你在哪家琴行拿的琴?」她笑了一笑,又問了一句。

「秦記。」

她看著許世昭,過了片刻,舒眉一笑,「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跟保羅交差吧。」

「那這次的事,就多勞夫人費心了。」他又欠了,隨即便離開了。

她看著那桌面上的琴,棕黑色的琴身,仲尼式,做工甚好,撥一下,有冰玉聲,倒果真是張好琴了。只不過,不知道許世昭去秦記選琴的時候,店主可曾像她那日初見他一般,萬分詫異?

實在是太像了……

她忍不住為之嘆息,隨即斂眉一笑,算了,既是裝,便要裝得像一點吧。

從什麼時候她又是開始允許琴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呢?

從那一次幫顧煙煙審琴開始嗎?

似乎是……

又好像是自從見到許世昭之後,她便開始對琴不再有以前那樣強烈抗拒的心理了,所以顧煙煙那張琴,她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接了過來的。

只是可惜,許世昭終是許世昭,而不是元哲。

于是便不再理會這心思,又隔了兩天,終于見到那香港人杜岳汶。

竹幫的人安排她住進了匯中飯店,凡事都不要她操心,當然,古堂有人一直跟著她免得出事,羅長勝倒是嚷著說古堂的人信不過他,只是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住進匯中飯店的第一天,她就在茶室見到了杜岳汶。

棒著一條長長茶桌,她看著對面大概有六十歲上下的男人,相貌是極普通的,可是眸子卻依然有著不合年齡的精明,在看到她的瞬間,分明地一抹激動溢于言表。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像他曾經愛過的那個女子,可是她相信他一定是愛著的,甚至現在還在愛著,因為他那種神情,她在看到許世昭的時候,也常常會浮現在臉上。

杜岳汶透過她的臉去想念他愛過的那個人。

而她——

下意識去尋找許世昭,因為保羅將他撥給了她,暫時負責幫她。

當她看到他那張臉的時候,于是,莫名地有些心安了。

她看著長桌對面的杜岳汶,對他笑了笑。

「小文……」杜岳汶低低喊了一聲,神色激動,隨即似乎便要朝她走過來。

但是隨即,就有人帶走了她。

出了茶室,她看著自己這一身打扮,素色旗袍,簡單的發式,沒有帶任何首飾,跟她平日的模樣完全不同,看了許世昭一眼,「他會相信嗎?」

許世昭回頭看了一眼,淡淡開口︰「或許會的,你沒看到他剛才的表情?」

她看著他臉上那種淡淡的表情,突然略挑了下眉,「你對我有成見?」

「怎麼會?即便我不看保羅的面子,也要看古堂的面子。」許世昭听出她話里有話,唇角略略抽動,給了她一個看不出表情的笑容。

她心里卻總是想從他身上尋找到一絲自己熟悉的感覺來的,只是隱隱約約的,總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房間已經安排好了,如果沒事的話,最好不要出去,」許世昭看著她,不知道何故嘲弄地笑了一下,「萬一被人認出來,這出戲,可就沒得唱了。」

「放心,我不會隨便出來的。」她淡淡一笑,經過大廳跟著他朝樓上走去。

人常說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話真是相當經典,起碼她此刻就覺得,用這句話來形容突然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內的那個人,當真是相當準確無誤。

彼止繡。

居然是顧止繡。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只是還沒等她做好反應,顧止繡卻已經看見了她,立即凶巴巴地大步朝她走了過來,她此時剛好走到樓梯拐彎處,顧止繡走過來攔住了她的路,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臂,「還真是巧啊……」

只是有人比顧止繡的動作更快,站在她身旁的許世昭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擋,隨即對顧止繡一笑,恰似和風舒展,眉朗目清。

不知道為何,顧止繡那個瞬間一愣,隨即被許世昭抓住了手臂。

她看得好笑,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許世昭,正要從顧止繡身旁走過,卻有人不知何時從她身後走來,利落伸手,她的手便被迫勾在了那人的臂中,隨即又听見一個聲音低呼一聲︰「韓姐姐?許先生?二姐?」

全亂套了。

她不由苦笑,回頭看去,顧容錦神色含笑,對她略略挑了下眉。

而顧煙煙正看著眼前這一切,分明搞不清楚此際狀況,「二姐,你怎麼會……」

彼止繡回過神來,「大哥,這樣好的機會,趕緊叫兄弟們來吧!」

「止繡,你帶小妹先回去,我有事找古夫人。」顧容錦神色未變,依舊那樣含著淺淺笑意,她只略略一動,他臂上卻暗暗用了力氣,對她微微一笑,「夫人?」

她看了一眼許世昭,只是顧煙煙的眼神卻也同時看了過去,看著顧煙煙眼中依依不舍的樣子,她心下一動,便含笑說︰「阿昭,你帶煙煙去我房間,幫我先招呼著,我等會兒還要和她說話。」

許世昭果然心下通明,即刻卡在顧容錦與顧煙煙之間,對顧煙煙微微一笑,「請。」

彼容錦在她耳邊輕笑一聲,「古夫人,果然很精明啊。」

狀極熟稔,近在咫尺。

彼止繡看得瞪大了眼楮,再看看妹妹就要被她絲毫不認識的男人帶走,她頓時大為火光,瞪著顧容錦,「大哥!」

「你先回去。」顧容錦依舊挽著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妹妹此刻的光火。

彼止繡氣急,簡直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于是伸手一指顧煙煙,「大哥,你就這樣看著小妹被人帶走?」

彼容錦唇角含笑,「我很放心古夫人,所以,煙煙不會有事的,古夫人,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她的手依舊還掛在顧容錦的臂上,聞言挑眉一笑,眸光流轉,熠熠生輝,「誰知道呢?」

「走吧,我還有事和你談。」顧容錦卻不再理會妹妹,拉著她徑直走人。

彼止繡看看跟著許世昭走人的妹妹,最終恨恨一跺腳,跟了上去。

她回頭看了一眼,這才看著顧容錦微笑,「顧氏的消息來得這樣快?」

「若不然,怎麼會在這里遇到古夫人?」顧容錦挑眉一笑。

也只在他笑的時候,才會現出一絲與他斯文模樣截然不同的感覺了——她看得稀罕,于是又多看了他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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