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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花辭 第九章 水流花謝兩無情(2)

上官紫楚只笑了笑,並不答話,顯然心中也已有數。但綠致卻陡然變了臉色——

「多管閑事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綠致眯眼冷笑,袖中已有勁風急遽鼓脹,「我一直當你是個局外人,昨晚才饒你一命,如今才發現竟然是放虎歸山!」

說罷直接雙袖一揮,兩根鐵鏈直刺而出——「乒、乒!」

銀光四濺,卻是被上官紫楚搶先擋下,繼而玉扇一抖,竟將那鐵鏈震出半尺之外,「嘖,你袖中究竟藏了多少根鏈子?」他不慌不忙見招拆招,甚至有心情地同綠致玩笑起來。

而一邊的蘇廂辭也不甘示弱地出招迎敵,三人纏斗,一時間卻也難分上下。

「你怎麼也不問,我為何會對飛鯉閣的事情知曉得如此清楚?」蘇廂辭輕盈掠步繞到綠致後面,掌中桃花刃飛出的瞬間竟朝她嫣然一笑,「這可是李宓親口告訴我——妹妹的。」

「噌——」

利刃劃破肌膚的聲音,綠致竟直接用手接住那三枚桃花刃!「他又去找那個狐狸精了?」她的臉色微微發白,反而因此倉惶笑出聲來,「不是答應過我,要把她忘記的嗎……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呢……」

便趁她失神之際,蘇廂辭再度出掌直劈她胸口而去——

「啪!」

迎面對上一掌,磅礡的真氣沖撞似將周圍空氣也一並撕裂,綠致的身體微微一斜,「噗」地吐出一口鮮血,而蘇廂辭也被那一掌震得連退幾步,臉色煞白,顯然也沒佔到多少便宜。

「廂辭!」上官紫楚急忙上前扶住她,「你怎麼樣?」他只顧著察看她的傷勢,原以為綠致重傷在身必然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她竟使出釜底抽薪的一計,便趁這間隙,手中鐵鏈剎那奪袖而出——

「呆子!」

一聲怒叱,蘇廂辭猛然一把推開上官紫楚,遂聞「呲」的一聲——

而上官紫楚也在那瞬瞪大眼楮!那鐵鏈竟生生刺穿了蘇廂辭的胸腔!

沒有申吟聲,似乎連血肉模糊的聲音也听不真切,那個女子像折翅的蝴蝶般墜地不起,眼楮還是睜著,唇邊還有一絲來不及綻放開來的笑容。

許久許久,上官紫楚像石塑般呆呆站在那里,仿佛——在那一瞬死去的人已不只是她。

若今生注定無緣,又何必當初——

當初幽幽長廊斯人獨立,他在外酩酊歸來便只望見那一盞燈火,依稀映著女子單薄的背影,一路引著他回家。以為已經暖到心尖,卻在夢醒那瞬猝然熄滅。

當初針鋒相對情勢逼人,她驕傲地站在眾人中央不發一言,只是為了等待他的澄清,因為自始至終相信著他——他的智慧他的才情,只有她能真正領會。

當初花徑紅濕琴音婉轉,他听出她琴聲里的思念,那繚繞心頭的眷戀和纏綿,歷經了漫長的年歲而越發斑駁陸離,為何卻因那斷弦之音將一切割舍?

當初驚擾一池漣漪迷亂,如今卻擅作主張地乘風而去——

何必當初?何必當初?!

「哈,哈哈……」上官紫楚縱聲大笑而起,抱起蘇廂辭的尸體,讓她貼近胸口,似乎還能感受得到她的心跳,那細若游絲的一縷縷,一聲聲傾訴心頭壓抑的情愫,「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腦海里涌現那些詩句,時過境遷,記憶里的容顏也早已模糊,獨獨只剩當日的誓言還是那般清晰銘刻,「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他溫柔伸手覆上她的眼楮,不讓自己的眼淚被她看見,「如今山還有稜,天地未合,你怎麼卻……先行離我而去……」

那年對著蒼天許下的承諾,以為海枯石爛也絕不會動搖半分——奈何這番痴情卻經不起歲月的摧磨?是否只因年少輕狂,取次花叢流連忘返,連老天都要罰他——從此嘗遍相思之苦?

是他的報應呵……

「滴答」,落在手背上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清秋的寒露,一直寒徹心扉。有濃雲從天涯那端卷過來,似黑色的蛛螭無聲無息地吐絲織成灰色的大網,獨在縫隙里漏下淡茵茵的一撇月影。寂寂山林里有風漫過,嗚嗚戚戚,似夜的悲鳴。

但上官紫楚卻在下瞬變了臉色——「怎麼回事?」他的手,竟也穿透了蘇廂辭的身體!

「她本是死亡之身,受‘離魂術’所引才能活到現在,一旦靈魂月兌離肉身太久,肉身便會灰化,觸踫不及陽間的一草一木,何況是人。」

憑空一道不冷不熱的聲音介入,令上官紫楚渾身大震!

癘窸窣窣,緊隨著車輪碾過落葉的聲音,上官紫楚驚訝地回過頭去,便見一個眉眼清淡的黃衣女子推著輪椅緩緩走近,看不見輪椅上那人的容貌,唯見一柄白底紙傘上桃花繽紛,卻直覺讓人以為——那傘下的人兒定也生得一副桃花般的嫵媚容顏。

「蘇瞳若!」綠致怪叫一聲,蒼白的整張臉幾乎已經扭曲變形,「你怎麼沒被燒死?你為什麼還不死?」

「呵呵……」坐在輪椅上的蘇瞳若輕笑出聲,襯在月夜下說不出的靈魅幽然,「我們中原有句古話叫‘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竟沒听說過?!」笑聲千嬌百媚,像是故意要將一身的狐媚氣質抖散出來,「我既是個禍害千年的狐狸精,又怎麼可能那樣輕易就死?」

「你是……」上官紫楚的聲音莫名顫抖得厲害,喉嚨眼里有個名字燙得像熱炭,就要蹦出來——

「上官公子可以先回去了,這里我們自會處理。」蘇瞳若並不答話,卻是身後的汐貂先開的口,聲音冷冷淡淡的分明是在逐客,「綠致姑娘,你放火燒了臨瑤庵,不僅傷及庵中姐妹,還有明鏡堂內十四座蓮花普陀像俱已受損,這筆賬該如何算?」

「還有……廂辭的死,」上官紫楚握緊拳頭,眸中精光大盛,「這是一筆永遠算不完的賬。」

「你很在意姐姐?」蘇瞳若突然開口,像是無心的詢問。

「我很在意……」上官紫楚話未說完,右眼忽然一陣刺痛,撕心裂肺的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劇烈,他難忍地捂住眼楮,許多鮮活的回憶剎那如潮水般涌瀉,畫面里那執傘而立,總角宴宴的玲瓏少女,是——「阿寶……」他痛苦地申吟出聲,「阿寶……阿寶……」

汐貂神色一變,當即飛身前躍,同時手中軟劍利落刺出,「噌」,直接挑開他的眼罩——

「你——」直到那時汐貂才驚訝地發現,上官紫楚的右眼並不是瞎的,而是——幽藍色的,「六界有道,道是無常。白魂領契,三生忘情。」——她終于看清了印刻在對方瞳孔里的咒文,恍然驚悟過來,「是冥府‘忘情咒’!你竟和冥府的家伙定下這種契約!」

她驀地咬牙,軟劍回刺畫出結界,隨即雙手合十念起通往冥府的咒語︰「乾坤遁變,列陣在前,欺魂逆道,六界不容!冥界眾鬼,且听吾召——黑白無常速速來吾面前!」

霎時風雲變色,彌山地脈急遽搖晃,「喀啦——」像是什麼被攔腰切斷的聲音,蘇瞳若猛然驚覺不對,疾呼道︰「汐貂當心!」

「呲。」透明的結界被撕出一道口子,立時兩道十字血痕出現在汐貂臉上!「白無常!」她大喝一聲!

「黃毛丫頭,膽子不小,冥界眾鬼豈能由你放肆召喚?」

輕描淡寫的笑聲,隨後出現的人更令上官紫楚震驚到不敢置信,那人竟是——「白常?」

竟是他的貼身小廝白常!

「原來是你。」回憶起六年前的那些是非恩怨,蘇瞳若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分,「在那封信上署名的人就是你,想要傷害紫楚的人也是你,對不對?」她幽幽嘆了口氣,「其實我早該料到的,能夠窺看到紫楚的信,並有機會私添署名的人,只有你——」她終于想通了六年前那一切的溯源,「只因你是冥界的‘招魂使’,所以能夠早先預料到事情的前因後果,才有辦法掌控凡人的命運,但——你為何偏要和紫楚過不去,和我過不去?」

白常靜靜地看著她許久,竟然笑了,「孟伶漪,從前你總讓別人喝下孟婆湯,認為遺忘便是斷絕紅塵情念的最好辦法,而如今你也嘗到被人忘記的滋味,感覺如何?」

蘇瞳若握傘的手微微一緊,依舊笑靨如花,「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

白常沒有多作解釋,倒是饒有興致地看向汐貂,「我倒想听听,你究竟如何命令我?」

「你若不听我命令——」汐貂冷笑一聲,她的眉眼原本很清淡,並無多少凌厲盛氣,卻在那時透出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威懾,「我便將你的靈魂打出這副肉身,看你以後怎樣在人界胡作非為?」她雙手交疊,結出蓮花之印,口中低吟似唱,「原本六界有道,你卻要違背冥規插手起人間恩怨,我若去閻王殿給你參上一本,恐怕你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吧?」

白常神笑安然,覺得有趣,「小丫頭,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汐貂二話不說,手腕一翻,竟直接將蓮花印劈向對方的天靈蓋——「孽障,歸魂兮!」

白常原本極是不屑,寬袖一掃便要震碎那蓮花印,卻不料蓮花印竟在剎那分裂成千萬個,縛住他的肉身,緊隨著軟劍一晃,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那道銀光究竟是何物,自己的靈魂竟在那瞬月兌離出來——

白衣白發,似鬼非鬼。

「是你!」

雲開霧霽,上官紫楚腦中一片清明,是那個白衣男子——是他在冥河岸前遇見的白無常!

所有被塵封的往事也在那瞬齊齊涌入腦海,曾經桃花樹下相約為伴,曾經明月映窗對酒當歌,曾經危急關頭攜手並肩……那個被他遺忘了三次,卻當每一次重逢都克制不住心動和思念的女子——紅顏知己,益友良師——是她——

「阿寶……」上官紫楚篤定地念出她的名字,再也不會遲疑,再也不會茫然。早已听不見白常和汐貂的激烈爭執,所有浮世的喧囂都在眼前遁隱而去——只剩了她!他一步步緩慢而艱難地走到蘇瞳若面前,仿佛每一步都走了一千年,一萬年那麼久,「阿寶,」他單膝跪下,握住她冰涼的手,「讓我看看你,可好?」

「啪。」紙傘落地,蘇瞳若顫抖地伸手撫上他的臉,一時間悲喜交集,「紫楚……」

她的手指細致勾畫他的眉目,不過六年的時間,他的容顏還沒有變,為何這一番相思卻像輾轉了幾生幾世的輪回……「你這只花蝴蝶啊,終于願意飛回到我身邊了……」靜靜的笑容從眼里流出來,像是眼淚滿滿落了一臉,「但我已經不要你了。」

她松開手,眼神幽涼如水,沒有溫度,沒有感情。

「我等得太久,太久了,已經……厭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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