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網灰灰,李氏支使婢女汕兒趁宮女走開時下毒的事很快敗露,一干涉及的人都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特別是李氏,若不是朝中老臣死命地保諫,差點便被賜予三尺白綾。
這樣的事使慈寧宮不驚動也難,龍天賜在大早給太後請安時,便瞧見了太後緊蹙的眉頭。
「皇上現在是在坤寧宮嗎?」
皇上是個孝子,但這次自他踏入宮門後,仍未向她問安,滿腔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個病危的女子身上。
龍天賜搖搖頭。「不,任皇後雖以加冕,卻沒駐入坤寧宮。」
皇太後輕擺了下手。「為那女子,皇上實在胡來,難怪激得李氏這般過份,而皇上,這次罰得過重了。」
「皇兄一遇到有關那女子的事,一切便亂了。」
皇太後嘆了聲氣地頷首,深深的憂慮顯露了出來。
「皇上太在意那女子,而瞧那女子,終是命薄,我怕,我怕皇上會從此一蹶不振。皇兒,你倒是想個法子,這如何是好?」
一思索這個問題,龍天賜禁不住也面泛憂色,那個女子對皇兄的影響全然便到了瘋狂的地步,幾天來皇兄因她將整個朝政撇下給他,死守在她旁邊,不睡,不吃,固執濃烈的脾性是誰也勸不住。
他有心無力,惟有的只是重重地搖了下頭。
「這一切,就看老天的安排了。」
是呀,一切他們無能為力。
時光荏苒,轉眼半年已過,她的端正便如氣溫的天寒地凍,每愈日下。
這半年的時光里,他不棄于每次為她尋找醫治方法的機會,卻總是絕望,他已經不會表現歇斯底里,但眉色中憂慮不減。
小雪漸至,她真正地病重起來,每天昏昏沉沉中度過,瑟縮寒冷中毒素猛烈地發作,磨蝕她每一條神經。
「皇上,我想看梅花。」
終于感覺好了些,她要求道。
他立刻強作歡顏地點點頭,起身將她罩入懷抱,不讓她受丁點寒風的侵襲,而難以避免地又發現她瘦下的身子。
此時微雪剛過,梅園中到處銀白,罩得天地盡是白茫一片,棵棵梅樹傲雪挺立,枝頭蓄滿花蕾,但沒有開。
「呵,這麼多的苞蕾,卻一朵也沒開。」她呼出口氣,有絲黯然。
他將她的失望盡納眼底,柔聲道︰
「想看梅花是不是?」不待她點頭,迅速地便從枝頭折下一枝帶滿苞蕾的梅枝,將枝根置于掌手,不停地摩挲呵氣。不一會兒,奇跡發生了,只見在這一陣的摩呵下,原本含苞待放的梅骨朵竟怒相開放了出來,潔白美麗的花瓣如浩白中的綾波仙子,在空氣中顫抖。
她的整張臉在一瞬間全揚了起來,伸手接過他遞來的梅枝,喜悅道︰
「小時候便同師父居住在天山,那里終年白雪皚皚,可以說,梅跟我是極具淵源,因而總著好好賞一道梅,卻因種種原因而無法得嘗……」
她說著,眼角卻分神地瞧見他悄悄地背轉過身,抹干眼角的淚,回過臉又是一臉淺笑的寵溺。
她有默契地不願挑起傷人的話題,默默地又緊挨他的身子幾分,美麗的梅花雖早先綻放,但月兌離了根本,終究是曇花一現,她怔怔地瞧著綻開的花朵慢慢失去神氣,終而凋萎,臉色黯淡了下去。
眼前有團霧糊住視線,但卻竭力隱忍著斂去,她無力地低低喚叫,搖搖欲墜的身子要完全靠他支撐。
「皇上,皇上,我不想走,不想走,不想這樣便離開。」
每在他身邊多呆一刻,他的眷戀便多一分。使得原本風輕雲淡的心思涌上濃濃的不甘不舍,不想不願在他的深情離去,帶著永遠的缺憾。
他的身體一震,扶住她的身子急促地喚叫︰
「絳汐,絳汐,你難道放棄了希望了嗎?老天爺不會這麼絕,就是在幾月前,你不也活了下來?肯定會有奇跡,會有奇跡發生……」
他空洞的吼叫連他自己也難以說服,她漸漸以管住虛月兌的神志,喉頭涌上的甜意使她張口又嘔,灑于白茫茫雪地上,脆異地凸出。
「太醫!」瞬間心頭涌起了一種絕望與不祥,打橫著抱起她直奔內殿!但她卻不安份,死死地絞住他衣領的手毫不放松,朝他展開一個令人摒息的笑。
「皇上,我不要太醫,我忽然又好想听你彈琴,那首‘鴛鴦蝴蝶夢’。」
「好!好!」他的聲音劇顫,極輕緩地將她發軟的身子置于床褥,太醫很快便前來搭脈,卻臉色灰敗地退了下去。
「皇上——」她呼喚萎頓于一旁的龍天運,眼前出奇地一片空明澄清,「琴——」
一張琴迅速地湊近她跟前,她伸手努力想彈出音調,卻疲乏無力,不成音律。終于泄氣的一推焦琴,「你彈。」
他顫抖地調起琴弦,強打精神抹著琴韻,她側耳傾听,突輕笑出聲︰
「皇上,你的琴藝落步了。」
他閉起了眼珠,她又喃喃地拍合琴律,青紫的容顏上一抹淡笑,相識的種種電光火石地在腦中一一重現。
「源我一個鴛鴦蝴蝶夢,源我一個鴛鴦蝴蝶夢……呵,假定仍有來生,天運,天運!」
在驛途客棧的檐瓦上面,她決意不喚他名字——他猛地張開眼,琴聲也在此時驟然斷了,一個「夢」字仍未彈完。
她的眼眸已然閉上,垂下的手停止了她的掙扎,只是那唇邊的一抹笑仍未消彌,安詳美麗如異胎極綻。
他的臉頓成呆板顏色——這一切,終究是夢一場。
外面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雪,拂拂揚揚地,煞是好看。
他一動不動地呆怔在那兒好久,忽然推開那張琴,悠晃著走了出去,前面似乎有人想攔住他,他張手撥開,踱至外面苑中,抬頭瞧這滿天的飛雪。
真是好奇怪地松了口氣的感覺,她走了,將他的靈魂也一並掏空帶走了。
要他怎樣形容這感覺,而希望呢?渴望呢?回憶呢?明天呢?卻不復存在,這麼孤立于縹緲天地間,披掛著這塵世間俯仰皆是的寂寞,恍惚中靈魂似乎便抽離了軀體。只覺百年流于一瞬,而黑暗,一早將世間的各個角落攻陷。
「哈!」忽然想笑,但喉嚨卻被哽住,縹緲中似乎有個歌聲在唱︰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干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紅顏逝去,教他往後幾十年時光,只身卻往哪里去?
大雪紛拂竟已持續了七八天,加上凜凜寒風,淒厲如魑魅呼號。
在離京城不遠的永安鎮上,幾個滿臉凝重的宦官躊躇徘徊地瞧著堆得偌高的白雪,其中一個年輕的忍不住抱怨︰
「這鬼天氣!……
其他兩個也齊聲嘆息,終于有志一同地走進一家酒店,他們是宮里負責采辦的宦人,幾天前便領了上頭這一道令,卻因趕上這一場懊死的大雪,什麼都辦不成。
那酒店里面正 啪地烤著火,店小二抱著椅角打盹,生意異常清淡,掌櫃瞧見這三位是熟客,熟絡地迎了上來。
「喲,桂公公,李公公,張公公,這里邊坐。」
他揚笑著說道,眼角瞧見從門口又巡過一隊御林軍,再回頭瞧瞧這清冷的行情,喃喃自語道︰
「哎,這麼多的御林軍,巡得人心也惶惶地……」
那一邊較老成的桂公公听了,臉色微變地喝道︰
「成掌櫃,可別亂說話!」
那掌櫃打了個激靈,伸手猛扇了自個兒一下,探頭探腦地瞧了外邊,才「吱」一聲合上了門,說道︰「這鬼情勢,橫序是做不成生意了。」他喚店小二端上幾碟下酒菜,幾斤黃酒,徑直便同那幾位宦官喝起酒來。
幾杯酒下肚,各自都猛嘆起氣,那成掌櫃壓低聲音,說道︰
「桂公公,您瞧這勢門……」
別公公眉色深鎖,不出聲只嘆氣。旁邊的張公公便接起應道︰
「哎!因為皇後娘娘的香消玉殞,宮里本以大亂,卻讓人更不料到的是,皇後娘娘的玉體尚未下殯,又莫名其妙地失蹤,導致龍顏大怒……」
皇後娘娘的尸身莫名失蹤,掀起了震天臣瀾,許多人因此受到誅連,萬歲爺在龍顏大怒之下,動用了所有御林軍,封鎖了所有城門關卡,全國上下都戒嚴了,搞得所有人為此人心惶惶,皇宮上下,人人噤聲自危。
想起這幾日來風波,三人盡皆臉色無血,桂公公道︰
「總之,我們一切要小心……」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就人事不遂便罷了,偏這鬼天氣,在這當頭湊這一腳,眼下這場雪,不知下到何時方了。
唉!又是幾聲嘆息,悶悶再灌下幾杯酒,膽子漸漸放開來,成掌櫃道︰
「公公幾位宮里的人,見識多,敢問這皇後玉體怎會無端失蹤了呢?」
那幾個公公也一臉迷罔,那年紀最輕的張公公突一臉希奇地傾身近前︰
「真實情況,連英明神武的萬歲爺難以理解,不過宮里傳有一種說法,這位來歷甚奇的皇後娘娘離奇地出現于皇上生命中,吸引了皇上的全副心思,得到了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千般恩寵,卻在她最風華的時刻離去,因此有人說皇後娘娘乃天上神人下凡,化為肉身伴于君王側,時限到了,便化為香魂一縷散去。」
這是宮里最為無稽之談的無稽之談,卻听得成掌櫃兩眼發直,那桂公公喟道︰
「哎,無論如何,皇後倒是去得瀟灑,徒剩失魂落魄的萬歲,遭罪,還有我們這群下人……」
火爐上的火勢漸弱,使怔忡的幾人很快便覺得瑟索這個冬天將會是極其漫長的一個;而這一場雪,真不知下到幾時。
真是奇怪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具永遠都不會動了的尸體,怎會在戒衛森嚴的大內宮廷憑空消失了呢?難道,世上真的有鬼神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