綬帶山是座落在洛陽皇家領地的一座山。滿山蒼郁,蜿蜒數千里,東從皇城禁地而西至泗水澗。其中有奇峰伸頸入霄,又有怪石凝眸低垂,相迥懸殊,卻仍不失柔和,遠遠望去,儼然便是一束餃天接地的逸長綬帶,上罩天上氤氳,下接人間煙火。
且說此時是金璧皇朝二世,當年為先皇立下赫赫戰功的常泛之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他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兒常累幽年方及笄,相貌嬌美,琴棋書畫,廣有美名在外。
這一日常小姐忽來興致,攜了竹籃瑤琴,陪同著貼身小婢,一齊到自家山上游玩。
此時正值暮春天氣,暖洋洋的四月天將一切沐得極是詳和喜慶。
常累幽主婢兩人一踏上授帶山,便教四周的綠意布置炫花了眼。她們很快就登上山腰一角凸出的平台處,並停憩了下來。這個地方可以說是這整座綬帶山的最奇妙之處了。它是由一條逶迤的石梯徑接連上來,上面有一個八角亭。它位于山腰,奇的是它並不陡峭,反而平坦如鏡,整個地勢呈角扇狀,就如同一座巨型天然的梳妝台;平台一邊有怪石磷峋,一條流水濺澗澗的山間從山上順流而至此,由于日積月累的沖濺停滯而與山石圍成一個小小的水池,摒依于小亭一旁。
常累幽與婢女秋兒一同入了那八角亭。常累幽瞧著四周的重巒疊嶂呆呆出神。
秋兒輕輕說道︰
「小姐又出神了。」
常累幽笑了笑,她指著對面山峪中光線經千萬枝葉的鑽透而顯得纏纏繞繞境象,說道︰
「好好的心情,便教那層飄渺的苧煙給撓亂了。」
秋兒自小同小姐朝夕相對,小姐的心事她焉有不知之理?
「小姐又在為入宮的事煩惱?」
常累幽嘆了口氣,輕捏了捏秋兒一只手掌︰
「萬歲爺譽傾朝野,處理國家大小事務,獎罰得當,加之重用賢吏,听進忠言,實是一個不得多得的好皇帝;但作為依附終身的對象,他後宮佳麗三千,有的縱老死亦難見君王一面;縱然一朝得以臨幸,也是過眼雲煙。這淒涼寂寞,教我怎生消受?入不入宮,我實在拿不定主意。」
秋兒听得也跟著傷神起來,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她的小姐早以轉至她的身後,錚錚錚地彈起瑤琴,以抒胸郁。
她信手而彈,撫的是一曲「流波」,琴韻柔細,纏綿繞梟地讓人想到落英逝去,神女葬花的景象。
突听一個聲音道︰
「好一曲‘流波’,彈得卻過于悲愴。」
琴聲嗄然而止,只見從下方石階有四人漫步而上。這四人衣冠不俗,儀態不凡,特別是中間那位顯然是剛剛開口的那人,舉手投足間盡是一股尊貴之氣。
常累幽瞥見四人之中有父親的知交梁尚書,忙起身見禮。
這梁尚書在朝中身居要職,生得溫雅睿智,一把及胸長須,更顯得他應是一步百計的人物。此時他看到常累幽,甚是意外的驚喜,哈哈一笑道︰
「佷女不用多禮,倒是我等唐突了。」
常累幽忙說不敢,恭馴地退于一旁,卻用眸光暗暗打量其他三人。
這三人除了那位身穿白衣的公子貴人之外,其余兩個她仍是不識︰其中一個穿著黃衫,雖為男子,但面容秀致,隱隱有一股陰柔之氣;其後一個卻作豪爽打扮。他們一進涼亭,黃衫者立即用衣袖為白衣公子拂去位中塵灰,甚是恭謹周至。而梁尚書與其後一位神色也如出一致。
梁尚書也以坐定,指點四周青山道︰
「這地方原有個名兒,曰麗華妝台。此處位于山腰,可瞻可仰可俯,又恰好這條西去泗水澗的泉澗臨至此處,水映山倒,別具琵琶抱幽之妙,張麗華七尺青絲之媚,用在此處卻也不枉了。」
那白衣公子輕輕「嗯」了一聲,眼角淡淡地掃至那張瑤琴。梁尚書又抿唇一笑,指著常累幽道︰
「更難得今日得遇才女。公子,這位就是常泛之將軍的千金愛女,是眾所公認的德貌兼備的奇女子。」
輕淡的眸光終于掃到常累幽身上,剎那間常累幽臉上霞紅飛透。只見那公子面若冠玉,飛眉入鬢,一雙奕奕有神的丹鳳眼渾生威儀,懸若劍膽的筆鼻下,一張薄唇似是憐寵又若嘲諷,豐神俊朗,教常累幽這一眼瞧去,一顆心兒也似乎跟著他轉了。
白衣公子像是忽來了興致,兩眼勾住了那張瑤琴,道︰
「小姐按琴自抒,卻是為何傷神?」
「這只是奴家小家氣,傷風悲秋,無病申吟,教公子見笑了。」
這白衣公子展顏一笑,隨手按住了琴弦︰
「常小姐才情過人,琴藝上的造詣已是難得——你可願為我彈奏一曲?
常累幽自是應允。橫過瑤琴,先試了試音,然後縴手信信,彈起一首「迎仙客」來。
但听樂韻華美喜氣,雍容揖讓、洋洋灑灑毫無適才幽怨苦惱之韻,宛然便是堆歡鬧慶,肅迎大客的模樣。
梁尚書听得忍不住滿臉堆笑點頭,抬臉轉至白衣公子卻見他一臉似笑非笑,仍是剛才那般表情,不覺微感失望。他不覺怔怔撫須尋思,想怎樣尋個辦法來幫助這常泛之老兄的一臂之力。他這麼想著,突听琴聲倏止,亭里不知何時多了一人。此人縴縴瘦瘦,臉上蒼白殊無血色,背了個采草藥的簍子,一身卻作宦宮打扮。只見他一闖進,尖尖十指壓住琴弦,緩緩說︰
「唐突打擾,請勿見怪。」
他的嗓音不疾不徐,溫溫存存的自有一股閑適之氣,奇異的有安定人心之力,使得涼亭里的所有人一時對他的驚擾不作計較。那白衣公子微微詫異地盯著那小宦官身上宮服。而那小宦官凝重的神情似乎正急于一件事,放下背中簍筐,取出一竹筒橫放于半圓桌台中;他又從懷中取出一包金黃色藥末,倒一些于竹筒中,又取出一些彈向空中。這些藥一散開,立即發出一陣甜香。這小宦官同時取了瑤琴撫于左手,右手一揮而就地彈起來。
他自亭中闖入,到放簍、置竹筒、取藥末、彈藥末而至後取琴彈琴,似乎萬事由己操縱,旁若無人的樣子。他彈的是一首「桃天」,奇的是他單手彈就,但宮商角徵羽之音卻比兩手者毫不遜色,而且琴韻便若其人,浩浩然便如廣袤蒼穹、滔滔江海;又如汩汩清泉,澄澈中帶柔勁,溫雅平和地自有安撫人心之力,一時間亭內喜氣盎然,春風流水,花氣馨香。
這琴藝的高超常累幽自愧不如。那白衣公子更听得如痴如醉,心曠神怡。忍不住便奏和其調,哼出聲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那小宦官邊彈琴,全副心思其實盡放于涼亭上一角,突听這哼聲,出其不意,「錚」的一聲隨著個「華」字止住了手,詫然地微皺起眉。也正在此時,從亭上突飛掉下一物,張開口緊緊地咬住白衣公子的手背,竟是一碧綠小蛇。
亭里幾人「啊」聲為此驚變。幾乎是與此同時,從亭外飛入一黑衣人,一劍鞘將小蛇挑飛至空中,一揚手飛出一小針將它牢牢于涼亭柱中,長劍出鞘,橫架于小宦官頸中。
這小蛇毒得厲害,一轉眼那手背所咬之處便以腫起。小宦官看看那長得粗獷的男子,斥道︰
「你不顧他性命了麼?」
這時那白衣公子也自鎮定,伸手封住了自己手背上的幾個穴位,他一揮手拂開那男子。
那小宦官一經掙月兌,便匆匆走至白衣公子旁邊,從懷中取住兩白色小丸,一顆教他服下,另一顆搗碎敷于手背。又從腰側解出一小刀,轉身走向那于柱中兀自掙扎的小蛇,微一猶豫一刀剖開其月復,取出蛇膽,叫那白衣公子服了,說道︰
「近一個時辰內會有輕微月復痛,但很快沒事。」
他說完,拿起藥簍,對仍處于驚愣的常累幽作了一個抱歉的表情,轉身便要離去。
這白衣公子原是了不得的人物,與他隨進的一干人早以被剛才的驚變嚇得面無血色。這小宦官要走,如何放人?就見黃衫者使了個眼色,那黑衣人手中的長劍又架在小宦官頸中。
這小蛇毒性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那白衣公子已覺胸中的煩悶欲吐之感盡去。見侍者長劍架住了小宦官,吩咐黑衣人放下長劍,灼灼生威的兩眼盯住了他,詢道︰
「這小蛇對你很重要?」
那宦官點了點頭。白衣公子圍著石桌踱了半圈,伸手在瑤琴中彈了幾下,自成曲調,道︰
「你這琴彈得極好。可惜是個宦官……」說至此處,突又面露喜色,一揮手道︰
「你去吧。」
那小宦官有絲皺眉地點頭,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歲喪親,五歲隨師父進山學醫,十五歲時拜別師父,行走江湖,行醫濟世。不料人心不古,一日救治一人卻反遭其所害,生死關頭僥天幸教一人救下,此人便是宮里皇太後的總管事海公公。但這老宦官卻是個野心家,野心勃勃想篡奪皇家天子之位,覬覦這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她允諾為海公公做到三件事,但陰譎多疑的他仍不放心,趁她不注意竟在她體內種下毒蠱,要在她現了承諾後,才會她解蠱。
這毒蠱源于苗疆,有個花俏名字叫邊苗奇絲蠱,其毒無比,偏又十分難纏。毒性一失去控制,縱有解藥,也很難完全解好。她是醫學奇才,對這毒蠱的毒性焉有不知之理?海公公曾給她一半解藥以限毒性發作,也因此讓她知道這毒蠱的解方,主要一味要以赤血青蛇的膽作引。
赤血青蛇是罕見的異物,她對于它的所知也僅于醫書上的一瞥。此物性喜甜香,琴樂韻曲能引其出沒。也許是天意,如此珍罕的異物竟讓她在綬帶山上發現了蹤跡,是以彈藥撫琴以誘小蛇,想活捉配藥。
奈何發生變卦,醫者天性教她不得不舍了蛇膽救人。如此一來,想她任絳汐,枉具神醫之名,救人無數,對于自身所中的致命毒傷卻束手無策。
七月,海公公叛變。他先是孤立二世皇帝身邊諸人,再挾持皇太後以迫其禪位,滿擬萬無一失。卻忽然蹦出個假皇太後,壞了他的好事,讓他反主動于被動。雖然如此,但狡兔三窟,海公公雖叛事敗露,最後還是讓他逃了。
海公公事敗逃逸之後,皇宮內外便大肆搜查叛黨遺下的余黨。大內侍衛進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一個也不放過,她自然也給擒了去。
如此昏昏沉沉過了將近一日,臨近黃昏時刻,獄卒突來押解,竟是萬歲爺要親自審判。任絳汐瞧了瞧囚禁中的一干人,有太監有宮女,還有幾個廚子,約模三十來人,個個神情萎縮。
海公公行事周密,三十來人中真正為他親近之人只有數人之多。任絳汐站于這幾人之中,發現隨著判後的囚犯一個個拖出去之後,看那些人平時不可一世的樣子在此時卻哀哀哭泣,簌簌發抖起來,不覺心煩。想到自己這處境,不禁也苦無良策。
終于輪到他們。侍衛將他們押入大明殿。這是平素皇帝批閱奏折,處理政事之所。任絳汐跟著一同押進的幾人跪倒,眼角卻悄悄打量上方。只見幾大顆明珠照耀處,一人頭戴皇冠,身披龍袍端坐于殿中龍椅。正是二世皇帝龍天運了。
龍天運待這四人宣拜完畢,便一一叫出問話。任絳汐听這皇帝一一盤問尋答。他年紀雖輕,但旁敲左擊,運籌帷幄竟是心思縝密。那幾人本還存著狡辯推諉以期活命之望,教這皇帝問過之後,面如土灰更加喪氣。很快地,旁邊幾人都被拖下。龍天運瞧瞧案中記錄,卻是一個「無」字,來歷不明。
龍天運心下大奇,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公公叫我小襄子。」任絳汐答道。瞥見那皇帝從台上踱下,高大的身影站立于她跟前,讓人倍感壓迫。他命令道︰「抬起頭來。」
任絳汐依言抬了頭。但見這皇帝生得俊朗無比,竟是當日涼亭之中的那個白衣公子,只是這時他戴了皇冠披了龍袍,更讓人感到威懾人心,莊嚴不可褻讀。這時他也認出了她,一挑雙眉︰
「是你。」
任絳汐叩了個頭,口中告罪。龍天運手一揮,問道︰
「你是什麼來歷?」
「我本是孤兒,從小隨師父長大。五月前為海公公所救,我為他做事,算是報恩。」
龍天運點了點頭。道︰
「這麼說來,劉海所起事的怪異的迷藥毒藥,是為你所制的了?」
任絳汐頜了頜首。台上那人凝聲說道︰
「就這一條,朕便可治你死罪了。」
任絳汐暗嘆了口氣,料想今日無幸,心中反而坦然。那皇帝似乎吩咐了什麼。不一會兒,一張瑤琴便放于她面前。龍天運說道︰
「朕要你將你那首‘桃天’彈完,用兩只手。」
任絳汐一怔,一時間無視禮節地往上瞧——他的滿臉盡是興味,晶粲的雙眸毫無一絲嚴厲之色。任絳汐好生奇怪,但隨即垂首調弦轉律,遵言彈了起來,她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曲彈的洋洋灑灑,華美燦爛,極盡綢繆。一曲既終,便發現台上之人不知何時踱至前方,伸手為她鼓了幾掌,說道︰
「本來就你所犯之罪,必要你擔受極刑。念你救朕獻藝有功,為虎作倀又源于報恩。罰你重打二十大板,你可心服?」
「服。」
任絳汐沒料到竟會罰得這般輕。而下一句龍天運所說的話更令她奇怪︰
「你可願在朕身邊做事?」
她一呆,即便搖頭。上方的人似乎出乎意料,稍頓一下才听他說道︰
「你不願,也要你在朕身邊做事,這是命令。」他又瞧了她過于蒼白的臉,略一沉吟道︰
「也罷,便打他十大板便行。小心留下他的命。」
她沒言語,由著幾個領了命的侍衛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