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該是家家戶戶熄了燈的時間。眼下是有兩張床了,但他自不會進那里屋,長身在榻上躺下,突道︰「你置的這張長榻,我好似第一次用吧?」
阿沁淺淺一笑,想起頭一晚有個莽撞男子大咧咧地跳到她家梁上的情形。
慕容談靜了半晌,突地有些不安,「小爺先說了,我可不是存心在這躺著的!」
阿沁一愣,隨即了然,「我明白。」這人,是怕她在阿娘自縊的屋子里胡思亂想,做了什麼傻事,才會在這守的吧?
他雖然性子急,有時卻細心得很。相識越久,反而不像初遇時那般不拘禮了,不僅會在乎她是否多想,桌上的燭火也任它亮了不熄。
不由想起在山莊時丫鬟說的話,為了她借助他討厭的名門正派,為了她而顧忌俗世凡禮,這人……真是因她改變了太多。
卻讓她覺得沉甸甸的。
阿沁望著牆壁,慕容談望著屋梁,都有些睡不著。
她突地問起一事︰「你當真殺了你師父嗎?」
慕容談喉間一緊,心下竟緊繃起來。他料不到她會在這時問這問題,當初見他下了山,便該猜到才是,她卻一直不問……
「嗯。」他听到自己哽著嗓子應了聲,心情緊張地等她反應,竟是有些怕的……可怕什麼?
阿沁「哦」一聲,語氣並不見異常,又問︰「他功夫高出你許多,你是怎麼殺了他的?」
慕容談便覺心上緊弦驀地松了,原來……他怕的是這丫頭也會拿了俗世那一套看法,翻臉怪他嗎?
好在,好在她語氣中並無厭憎……
他心下翻涌,口中答了︰「你可記得那個秘洞,我在里頭尋到了絕情掌最後幾式,他沒提防到,那是……四年前的事。」四年前,他才十九,距這丫頭下山也不過六載。他日夜苦練,莊中再無人敢欺他,可內力與那人仍差上許多,所以他未料到在被打得半死後,那一招竟會得手……想起那個瞬間,那人看著他,他也愣愣地望著自已印在對方胸前的手。突地,那人仰天大笑著,竟就這麼死了。
他至今仍不明白那人死前的笑是什麼意思,只知心情有些復雜,有些空虛,報了殺父之仇也不覺得開心。
絕情莊的弟子本就是一些廢柴兼無情無義之徒,有些怕他報復連夜跑了,剩下的花言巧語要立他為莊主,惹他煩起來一並打跑了。
他便一人在那山頭又待了兩年,也不知為了什麼,只是待著。
後來有一日想起同胞兄弟,才拿了些銀兩下山尋他。
突听阿沁道︰「原來你在石棺中拿的東西,就是他們說的掌譜嗎?」
他霍地坐起,「你早知了?」
她卻沒了聲音。
這臭丫頭!
慕容談悻悻又躺下,早知這丫頭鬼得很,卻沒想到她不動聲色至此!
罷罷,反正她的心機只會用于自保,干脆便全說與她听︰「那日你將尸骨推入坑中,落下的石板里就夾著畫了掌式的羊皮紙。我本覺得奇怪,那機關這般簡單,怎會有許多人找不著?後來才尋思出了其中道理,機關應是某代習了絕情掌的人設的,他想要弟子殺他,偏又做些手腳藏了最後幾式,無論最後是壽終正寢還是被殺,他的弟子總是心存怨氣,沒毀尸已算不錯,自不會想到將尸首放入那麼一個像棺材的坑里。設機關的人倒也了解自家師門會出些怎樣的人,留了一個謎團讓幾代弟子牽牽念念,他卻在地下哈哈大笑!」慕容談哼一聲,對這位他不承認的曾曾曾師父並無好感。
當時若無阿沁在,他定也找不到掌式。而且機關須是一人重物放進才會開啟,換句話說,阿沁若只推了那已無血肉的尸骸自己沒掉進去,機關也不會開啟。
嘿,這丫頭……真不知算是他的福星還是災星。
阿沁道︰「你那師父與師父的師父都心思險惡得很,你莫學他們。」
「自然不會!絕情掌到了我這里合該斷了。」他無心思收徒,也沒興趣唆使徒弟殺自己,至于莊中其他只學了些皮毛的弟子就更無可能將其傳下去。
阿沁靜了半晌,突道︰「我也同你說了吧,我很早之前便知自己不是阿爹親生的了。」
慕容談沒應聲,他早由百曉公子處知了大概,卻不知阿沁為何在這時提起。
「可是阿爹卻不知,把我當了親生女兒寵,我一直怕他發現,所以總乖乖的,如此就算他得知了也不至于太討厭我……後來阿爹死了,我傷心是傷心,卻也有些松口氣的,他到底沒發現……我是不是很壞?」她的聲音里有淡淡的笑意,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
慕容談一怔,突地明了她為何會這般說——這丫頭是察到了他的那點不安,便也講了自己的事來減輕他的負罪感。
心下不知是何滋味,他只悶聲斥道︰「莫亂說!」
阿沁便又輕笑。如今她談起自己身世來這般淡然,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他想著,隨口問道︰「那,你可見過你親爹?」
「……」阿沁突地想起那天在雨中撞到自己似喝醉了的大漢,隨即很快答道︰「沒有。」不管真相是什麼,她心目中的阿爹只有一個,就算見了……也是陌生人。
屋內重又靜了下來,未幾慕容談便听到床上女子淺淺的平穩氣息。
這丫頭睡了嗎?
他卻睡不著。
今晚他們說了這許多話,她不僅比平時開朗些,竟還會問他一些事情……他知這丫頭與他有些相似,對不相干的人總不怎麼關心的,像初遇那時她就什麼都不問他。
現在她問了,是否就表示好歹把他放在了心上?
這麼一想,心中便有些快慰,似乎當日被她摔門不見的郁氣到今日才真正消了。
真想不到多年後會與一個被他忘得一干二淨的丫頭牽扯這般深。一思及此,突地怔住,不對,我那時,似乎也是仍惦著這丫頭的。
他現在才記起,阿沁下山後那幾年,他每回練功累了躺在柴堆上時,一觸到胸前的牙匙便會想起她來。
那時他總想著丑丫頭這會不知怎樣了,說不準早忘了他吧?然後想到總有一日要出現在她面前叫她露出驚訝表情,但覺四肢又有了力氣。
可為何日後卻忘了這些事情,甚至下了山也沒想到要尋這個人?
慕容談細細思來,方才答阿沁話時也莫名緊張,可他一向不將旁人眼光當回事,就算對著天下武林他也敢說「小爺便是弒師了又怎樣」,只有顯弟,滿腦正統思想,他是不願告訴這些事讓他傷心的。
可他……竟也怕這丫頭用異樣眼光看他!
慕容談額上不覺泌出細汗,他想起來了,忘了這丫頭也是殺了那人之後,他在山上茫茫然待了兩年,心里仍是對殺了那人的事不能釋懷,下意識不願想與此相關的人事。除了絕情莊的人,那丫頭是唯一知他想殺了絕情老魔的人,所以也把她忘了……那並非唯一緣由,還因他怕她猜到自己做了什麼事,怕她瞧他不起才不去找她的!
難道說,他在那時就已將這丫頭看得同顯弟一般重要?
慕容談冷汗涔涔。
如此倒能解釋了為何自己真遇到了她時便再走不開,甚至放下顯弟……但怎可能?
她那時才幾歲?七八歲吧?干干癟癟,半張臉上還有塊丑死人的淤青!
不不不,他打死都不承認少年時的自己會看上一個才七歲的丑丫頭!
桌上的殘燭似也察覺到他激蕩的心緒,突地撲閃幾下,滅了。
屋里只剩下透過窗紙灑進的月光,淡淡的。
慕容談仍是心思翻騰無法成眠,腦中反反復復的便是這幾個字︰難道……不可能!
這般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傳來更夫敲三更的梆聲,他突然听到床上窸窣,有人輕叫了一聲︰「慕容談?」
他心一跳,閉了眼不敢答她。
又是一陣??,似是阿沁坐起,輕手輕腳下了床。
他感到她氣息移近,在榻邊靜立了半晌,也不知要做什麼。
因方才想那尷尬問題,他一時不敢面對她,就連閉了眼,也覺臉上火辣,似是阿沁的目光在那流連不去。
他不知她站在那看他做什麼,只是心越跳越急,真怕被她听了去。
突听一聲輕輕嘆息,便有一只冰涼小手模上他衣領,那一刻他使了全力,才沒叫出聲來。
那雙涼涼的手是抖著的,他……他……似乎也要抖了。
他感到自己的領口被解開,阿沁的手慢慢探了進來,指尖很冰,可被擦過的地方卻像火般燙了起來……她究竟要做什麼?
幾乎按捺不住要跳起來之際,頸間突地一聲響,什麼東西斷了。
他听著那聲音,突然心也不跳了。
它沉了,甚至有些涼了。
阿沁的手離開他頸間,拿了什麼走到窗前。
听那不時的輕聲,她似乎很慌張,其實不必,那東西一戴上天下萬物皆開不了,可是只要有了鑰匙,卻是很容易解的……
「嗒」一聲輕響,她果然解開了吧?!
又走來將什麼物事放到了他枕邊,真是……一點留戀也無。
一直到阿沁掩門離去,榻上的人都是靜靜躺著,仿佛真睡著了。
她出了巷,不願走城門。
一來城門未開,二來……瞧著那些與某人一起走熟了的街巷,怕便走不開。
她挑了城中近山林的一處走,穿過那林子便無須出城門,下頭是驛道,等天明了找輛農夫趕的牛車,求車主載她一程吧。
她兩手空空,所幸身上有些銀兩,隨處找個城鎮總能養活自己。
這般想著,臉上卻濕了,她胡亂抹去眼淚。
不舍,真萬般不舍,即使早在來這前已下了決心,不到最後一刻卻仍怕自己走不開。
阿爹死後,第一個對她這般好的人……可不能再拖著那人了,便像她兒時見到天上飛的鷹兒,本就該自由自在的,不應被改變半分……
她不知那人怎麼想的,總不提分別的事,仿佛就要一直護她下去。她一向不敢問別人想法,只會拼命地做好讓人不至于討厭自己,如今她能想到的對那人最好的事,便是主動離開。
那人會生氣吧?以他的性子定會暴跳如雷,罵她不告而別不講義氣吧?
阿沁不由笑了,眼楮又有些澀。
真是奇怪的人,不關心時死活不管,一旦對人好了便會掏了心地好。性子看來雖躁,有時卻是將人看透了的……唉,愈想愈不舍了。
她低了頭匆匆走著,繞過一棵大樹,突然頓住了。
林外,月下,就在那片能望見驛道的山坡上,立了一個黑衣男子,仿佛已站了許久。
他側頭,束著的黑發像飛了起來,近乎全黑的眸子映著月光,似火,熊熊燃燒的怒火。
「你……」阿沁只能發這麼一個字。
「我怎樣?」慕容談踏前一步,衣發飄動,真似全身都燃了黑色的火般。
「你……怎會追來了?」
「還敢問我?你又為何要走,走得這般干脆,這般灑月兌!難道你絲毫不覺……」他說著,聲音突地啞了,「……不覺我的心意嗎?」
「你的心意?」阿沁便呆了,只怔怔望了他。
慕容談咬牙,突地翻袖拿出白玉般的蛇鐲,爬過她手重又套上,另一手揚起,便有什麼飛進了遠遠的山林中。
「啊。」阿沁驚呼一聲,要去追,卻被他橫身擋在了面前。
「這只鐲子,是我爹用天山怪蛇制成,套上了便只有那蛇的牙可開,我爹曾送給我娘做訂情信物,他死時交到我手中……」
她知道,所以才在臨走時把這般重要的東西還了他,可他卻……
「重遇你那日,我說我不稀罕它了,拿不回也無妨,確是實話。後來我才明白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戴著它的那人,是你。」慕容談盯緊了她,一雙眸子濃深似海,「你不要它,是你的事。可如今我又套回你腕上,牙匙也扔了,這輩子你休想取下……如此,你還敢說不明白?」
他說最後一句時,聲音嘶啞,氣息灼人,阿沁身子一震,不由倒退幾步。
他也不逼她,立住了,定定看她。
阿沁被他看得心亂如麻,話也說不好︰「可……你以前一直……怎麼突然……」
他們之間,一直是有些不拘禮的,可那是因了他不在意這些,而她知道他這性子。偶有尷尬,她只略過了不提,他也不見有何反應,分明沒把她當尋常姑娘家的,怎又突然……
「是我駑鈍。」慕容談咬牙道。還有什麼好說的?他一向視天下女子為麻煩物,也不覺男女情愛有何意思,就連方才,也不信自己是對這丫頭動了心思。
若不是她取他頸上牙匙時,他由不明她舉動的忐忑到悟出她要不告而別後的心冷,這一熱一冷,終叫他明了自己的心意。
是,他確是該死的駑鈍!早該在為了她與顯弟分開留在城中之時,在發現她被人擄走後的心慌中,最遲……也該是在楓晚山莊里不願去想他們終要分別那會,便發現自己的心意,偏生直到她要走那一刻!
他心下懊惱,見阿沁仍是怔怔的,不由上前一步,「你倒是說話呀!」
說什麼?
阿沁又被他嚇退一些,微慌道︰「可……我有什麼好?」
「你有什麼不好?」
「……我、我是不干淨的孩子……我沒同你說,阿爹曾告訴我阿娘懷我之時出過幾次意外,因此生我這般弱,其實,其實,那不是意外……是我娘瞞了他喝藥,她便是這般不想要我的!」
「那是你的錯嗎?小爺還是弒師惡徒,邪魔歪道!你去同天下人說,瞧他們是罵你還是罵我!」他又逼近幾步,她卻已背抵大樹,無路可退了。
「我缺了兩指……」
「你……氣死我了!你是逼我愧疚嗎?當初說要護你的是我,大意害你受傷的也是我,你有什麼好自責?」
他越這麼說,阿沁卻越怕,便像幼時怕阿爹對她好,因她無論如何也成不了阿爹的親生女兒回報他。
「你之前不也說過……我心思太重……」
慕容談又氣又急,突然張臂擁了她,大聲道︰「是,你心思重,你還愛防人!他人待你有幾分,你才會待人幾分。原先你防著我之時,便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來著!可是,可是一旦他人對你用了幾分心,你也會還人幾分心!否則你幼時怎會替我頂罪,後來又怎會對我這般好?我知你現今還未喜歡我,可是你留在我身邊,我……我一直全心待你,總有一日你會喜歡我的!就算你執意要走……」他閉了眼,心一橫,「我也決不放你!」
兩臂間是燙的,如他的面頰,他不管不顧只緊緊地抱了,但其實……心底還是怕的。
便就這麼心跳如鼓地等懷中人反應,突然胸口微涼,這感覺……他有些慌了,「你……你莫哭呀。」她還是不願意嗎?就這麼不願意嗎?
阿沁拼命搖頭,他不知她是什麼意思,突听她啞聲問︰「你要的……是這個斷了指,又心思重的阿沁?不是別的阿沁?」
「這是自然!」
懷中的女子哭得更厲害了,慢慢地伸了雙臂。
回抱住他。
慕容談一愣,驀地明了這一舉動的意思。
那一刻的狂喜難以言表。
雞鳴之時,城門終于開了。直至日上竿頭,進出城的人流便多起來,許多行腳人都想趁著日頭仍陰涼時上路。
一個漢子略急了些,揚起的長鞭竟不慎掃到旁邊一輛馬車車頭上,坐于車夫位上的男子眼疾手快地勒住受驚的馬兒,近乎全黑的眸子往這頭一瞪,漢子便嚇得驅馬退了幾步,讓那馬車先過去了。
城門邊上的一家酒樓內,白衣男子立在二樓窗邊搖扇悠然目送馬車出城,他身後小廝道︰「公子,不是說要搬家逃命嗎,怎又在城中逗留這麼久?」
「這你就不懂了,」百曉公子悠然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慕容談若要尋我晦氣,斷不會想到我仍有膽留在這城里。」
小廝撇撇嘴,「說得好听,昨日是哪個听說人家去而復返,差點便撇下我連夜潛逃了的……」後來弄清他們只是回來一睹舊物,才故作鎮定地又坐下喝茶搖扇……假仙!
「哎喲!」沒非議完頭上便吃了一扇,小廝吃痛抱頭。
「沒大沒小!本公子若不愛惜性命一些,入江湖第一日早被人砍了,哪還有命留到今日給你調侃?」
那是因為你挖人隱私太多了!
小廝幽怨地想著,睨見自家主子仍望著那馬車,忍不住又道︰「想與人家交朋友便說,何必偷偷模模地躲在這送他們?人家又不會領情。」
「朋友?」百曉公子突地搖著扇笑了,「像我這種人,是不會有朋友的。」
小廝看他一眼,非常深刻地理解了這句話的含意。
鮑子沒有朋友,因為敢留在公子身邊的人,不準什麼時候便會被他害了!
自然,他是不會將這話說出口再討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