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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須得一知己 第4章(1)

得到了春節假期的通知,朱裔有些猶豫。一年之中也只有這麼一次超過一周的假期,原本打算借此機會回老家看看父母。然而,這本該是理所當然的決定,在此刻,卻顯得艱難起來。

自沈文若扎傷了手,已過去了五天。這五天朱裔在工作之余,還不得不充當起殘廢和小表的鐘點工,照顧那一大一小的飲食問題。

朱裔當然明白,就算沒有他,沈文若必然還有別的朋友可以幫忙。諸如那天的「飛仔」聶飛和聶惡來父子,又或者是前天提著果籃、不知是來看人還是來嘲笑外加吵嘴的陸家兄妹。

沈文若的朋友很多,不缺他一個。

如此思忖著的朱裔,打開了網頁並開始搜索航班信息,然而鼠標的移動卻隨著思緒的遠離而漸漸慢了下來。畢竟,哪家過年沒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張羅?像他這樣孤身一人在N市打拼,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狀況算不得多。

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朱裔將南航的首頁添加進了收藏夾中,卻沒有進行任何預定,而是直接關閉了顯示器的電源。

這種搖擺不定的猶豫一直延續到了下午。當得到管理人員值班表,並在大年初二那一天的安排欄中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這個時候的朱裔,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掏出手機,以「初二值班」為理由向父母告知了「無法回家過年」的情況。兩位老人家帶著失望的聲音讓朱裔心里不是滋味兒,但無論如何,畢竟是工作原因,不得不遵守公司的安排。

如此在心中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朱裔已然忘記了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調班」的存在。

直到並不相熟的女同事拜托他調換一下值班時間,朱裔才猛然記起了這種可能——然後,似乎是為了讓「因為工作不得不留在N市」這個理由更加充分,朱裔不但答應了對方的請求,而且還將「調班」直接換成了「代值」。

這個預期之外的慷慨做法,讓對面的女同事紅了臉頰,「那個,為了謝謝你,晚上能請你吃飯嗎?我想道謝。」

「……」太過于明顯的邀約。面對女孩子可以用「羞澀」來形容的表情,朱裔挑了挑眉毛。

人生畢竟已經混下了三十來年,沒吃過豬肉也看過太多的豬跑。女孩子的好感表現得相當明顯,然而朱裔,前幾天還興起「成家」和「物色對象」這種想法的朱裔,卻對這種好感產生了質疑。

這個女孩子與他並不相熟。他對她的印象也僅僅限于「策劃部的美工人員,去年大學畢業直接應聘進入公司,工作不滿兩年」這個人事範圍。除了在海南項目的廣告設計上曾經與她有著合作之外,唯一工作之外的交集就是在大約一年以前,這個新進公司的小泵娘被上司罵到去茶水間抹眼淚,被意外經過的他撞見並遞去了一張面紙而已。事實上,他與她說過的話,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當中,總計不滿十句——包含今天因為調班而進行的溝通。

「朱裔?」

女孩子輕柔的聲音讓朱裔從記憶搜索的狀態回過神來,他微微點頭作為回應,「抱歉,我晚上已經有了安排。」

「那……」女孩子有點退縮,停頓片刻之後又鼓足了勇氣,「那……請問明晚可以嗎?」

如果說先前只能確定這女孩對自己有好感,現在的朱裔幾乎可以肯定對方有與他進一步發展感情的意向。朱裔微微斂起了眉頭,迅速而冷靜地做出了判斷結論。

他們並不合適。畢竟,和剛剛24歲的小泵娘相比,31歲的自己已經算是很老了。

當然,心里明白歸明白,如果這麼直白地說出口,只會讓女孩子難堪並再次奔向最近的化妝間。正當朱裔思忖著如何進行委婉的拒絕之時,一直等不到回應的女孩子,表情上已經有動容的意味,「對……對不起……是我太唐突了……」垂下頭如此道歉的女孩子,雙手不安地交疊在一起。

頓時,朱裔有種「欺負了對方」的自責。再度考慮了一會兒,他決定給對方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抱歉,是我沒說清楚。」他盡可能用不那麼冷淡的口吻說話,「最近晚上我都有必須處理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能改在中午嗎?」

仰起頭的女孩子露出明朗的笑臉,一聲「嗯好」讓朱裔頭皮有點發麻,真正很久沒有和女孩子一起吃飯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自認是個相當無趣的人,一想到不得不經營話題令對話保持順暢不冷場,他現在就開始感覺到頭痛起來。

這種令朱裔覺得焦躁的頭痛感一直延續到了晚上,直到做飯的時候沈文若站在一邊開口就是一句︰「喂,阿拉蕾!」

正忙著用筷子攪勻雞蛋的朱裔,直接瞪去一眼,冷哼一聲︰「你倒是越來越光明正大。」

沈文若「呼呼」一笑,攤手的動作因為包裹著的爪子而顯得可笑,「哎呀呀,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你那張臉,拉得兩里以外都看得見了。」

「沈文若,」手上忙著蒸蛋,朱裔的嘴巴倒也沒閑著,「我還以為你當老師的沒有文采好歹還有些文化,你家的修辭是這麼用的?我懷疑你是否需要回去重修你的小學語文。」

「嘖嘖,」沈文若笑著搖頭,「朱裔啊,逞一時口快也改不了你擺著一張臭臉的事實。呼呼,有什麼事情說來听听?」

「……」朱裔瞥了他一眼。對于友人的了解程度讓他深刻地明白,如果將感情問題拿出來跟沈文若探討,那他就不是朱裔而真正是只豬了。所以,他只是抬起腳,將那個光看光笑不干事還多嘴多舌的人踹出了廚房。

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文若的八卦偵測器還真不是普通得靈敏。當朱裔喝湯喝到一半,沈文若慢條斯理地丟出一句「哎呀呀,我看這一張臭臉,八成是頭疼著桃花運吧」,其後果是直接導致朱裔被湯嗆著了。

不得不連咳數聲的朱裔狠狠瞪去一眼。沈文若只是笑,笑得氣定神閑。還是沈和比較有良心,跳下椅子在朱裔背上連拍數下幫忙順氣——雖然小表的拳頭下手得實在是重了些,如果不是了解他的意圖,朱裔一定會以為小家伙是想把他連人捶進湯鍋里。

面對一大一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態度,朱裔只有簡要地說明了「明天中午有飯局」這樣一個事實。小家伙「切」了一聲,頓時興趣缺缺,徑直奔去看卡通了。大的那個則不太好對付。在沈文若眯著眼幾乎可以用「賊兮兮」來形容的笑容下,朱裔迅速收拾起飯碗鑽進廚房。

水流擊打在碗碟上,發出細微的響聲。朱裔揉搓著碗緣,正打算用毛巾擦干收好,卻听身後輕輕一聲喚︰「朱裔。」

「嗯,怎麼?」沈文若要調侃人的時候,語言節奏必定是有些慢並且故意將尾音拉長一些。早已掌握住其中規律的朱裔,不用回頭,只需要听聲音就能確定,這次對話的基調還算是正經。

「你這個人總是想太多,做事之前會嚴格考慮可行性,打算將一切都事先安排好。這麼過法,你不累嗎?何不讓自己放松一點,隨性一點,也隨緣一點?」

放下手中的碗碟,朱裔回過身。望著沈文若難得正經的神色,朱裔卻微微揚起唇角,「你不也同樣?論打算,你沒資格說我。」

「哎呀呀,這嘛……」

面對某人明顯打哈哈的語調,朱裔伸手拍上他的背,「走,換藥。」

沈文若垮下臉來,「喂喂,好友,對于這種折磨人的事情,你怎麼這麼上心?」

斜了他一眼,朱裔淡淡扔下兩個字︰「解、恨。」

對于朱裔來說,最近的生物鐘已經被徹底地進行了改造。原本「八點半到公司——從容地等待電梯——進入辦公室先泡上一杯茶——開始瀏覽早報並指定工作計劃」這樣穩妥的安排,不得不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低頭。

當然,為了不耽誤自己生活步調,朱裔早已安排好了時間——五點半起床本就是一種調整性的妥協。然而,即使他已準備好足夠的預留時間,計劃還是遠遠跟不上變化——比如今天,就是錯亂到幾乎讓他發標的狀況。

其實最初的起因並不復雜。昨晚沈和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了一疊小畫片。這些繪制著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以及各路英雄猛將的畫片立刻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面對小家伙「這是什麼」的疑問,沈文若沈老師非常親切地進行了一番有關「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流行兒童游戲」的普及教育。

其結果就是換來小沈和直言不諱的鄙視,「武將也就算了,文若文若,你那時候還沒我大呢,就記著美女?」

「哎呀呀,審美之心要從小培養嘛。」

某人的辯解並沒有贏得小表的信服。此時的沈和對這種古老的游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捏著畫面研究了片刻之後,他撲上沈文若的大腿,「文若文若,教我玩!」

沈文若立刻爽快地答應了。畢竟「吹畫片」這種游戲,是現階段的他,難得能進行的娛樂項目。于是,一大一小蹲在茶幾邊上,鼓起了腮幫子努力吹氣——小家伙的肺活量還不小,最後贏得了三分之二的畫片。等到興奮地玩到半夜的兩個人終于開始覺得累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了。

對于沈文若和小沈和而言,「寒假」兩個字意味著不用上班不用上學,睡到日上三竿也沒問題。

但對于苦命的上班族朱裔而言,一大早起床去買早飯,六點半送到沈文若家,最終卻竟然換來一個「閉門羹」——郁悶、無奈、不滿,再加上對于睡眠的極度渴求,讓這個平時還算是鎮定的男人,發狂了。

電鈴無人應答。憑朱裔的腦筋,自然不難做出「兩個家伙都睡過了」這樣的判斷。雖然很想就這麼掉頭走人,但是這顯然意味著兩個懶蟲起床之後就只能依靠泡面度日。在思考了兩秒之後,朱裔決定把小的那只吵起來開門再說,畢竟回籠覺可以再睡,飯不可以不吃。

低頭看了看時間,手腕上的表正指向六點四十五的刻度。正當朱裔挑了挑眉,準備再度按響電鈴的時候,門那邊卻響起了緩慢的腳步聲,繼而是低低的「嘶」的吸氣聲,再然後,門開了。

只披了一件外套就出來開門的沈文若,此時正睡眼惺忪地站在他的面前。在屬于淮河以南而沒有暖氣供給的N市,寒冷的一月里,即使是室內溫度遠遠不足十攝氏度。看著沈文若于空氣當中的手腕處的皮膚,因為寒氣而生出雞皮疙瘩,原本想訓人的朱裔,抿緊了嘴角。

「手沒事吧?」

朱裔明白對于此刻的沈文若來說,「開門」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他不禁低頭去看對方被層層包裹的雙手,即使他明知,除了干淨的紗布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還好。」沈文若的回答,讓朱裔確定他現在仍然處于迷糊狀態。如果是清醒的時候,憑沈文若的個性,他只會笑眯眯地強調什麼「好友的關懷」,並而以此訛詐額外的好處。

朱裔沒有再問,只是拽著對方的手臂,將人半牽半拖地帶進臥室,讓沈文若回床上躺好,並幫他拉高被子,掖好——而這原本是沈和每晚的必修課。

躺回溫暖的被窩當中,原本就迷迷糊糊的沈文若此時更睜不開眼楮了。睫毛動了動,似乎又陷入了混沌狀態。

朱裔輕手輕腳地將窗簾拉上,擋去了清晨的陽光,又再度確認了一次被角已經掖好。隨後,他轉過身,剛想輕聲離開,卻听到背後帶著鼻音的一聲「呼呼」,「朱裔。」

沈文若的聲音很輕,帶著鼻音,似乎是在半夢半醒之間。朱裔回頭,「嗯?」

「記得好好享受桃花午餐呀。」

「……」朱裔沉默了一秒,在腦海中進行著「是否把人拖起來」的單向選擇。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否定的選項,只是狠狠撂下一句︰「沈文若,你少說兩句,不會有人把你當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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