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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相思之天下定•上卷 第五章 燈影襲人,散音輕喚垂簾挽(2)

天色漸漸轉暗,他們出來得晚,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欣賞這湖上的暮色。拂過湖面的風不知不覺地在燻炙中微微帶了一絲涼意,江鶦抬起眼,沿湖萬家燈火明滅,遠處山如眉黛,輪廓深深淺淺,周遭安靜的畫舫也都陸續掛出了琉璃彩燈,排開樂隊吹拉彈唱,天上人間兩相映,說不出是繁華還是淒涼。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干,認取長干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憐人似春將老。」

一艘畫舫緩緩劃過,隔著垂簾隱約可見其中錯落交疊的人影,咫尺之外,那此起彼伏的笑聲中多了一個男子的歌聲。江鶦忽然愣住,抬頭望去,透過菱花格子窗,那從垂簾已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撩了起來。一張略為有些熟悉的年輕男子的臉龐,帶著微笑朝她轉過來。

「太子殿下!」

江鶦大吃一驚,低低沖口而出,聖朝皇太子熙瑞和江家姐弟是自小一同長大的玩伴,身形相貌她當然清楚記得。眼前這年輕公子有八九分相似于他,神韻飛揚跳月兌,確非尋常人家所有,不是太子又是何人?

看到江鶦,那年輕公子卻並不意外,微微一笑便撩簾步出,兩船擦身而過時輕盈一跳,轉眼落在江鶦面前,「鶦兒你果真在這里,可算讓我找到了!」

江鶦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仍是不敢輕信,「太子殿下,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出來體察民情,好幾個月了,眼下也差不多該回去了,順路經過就來看看皇叔一家。」

江鶦微微一笑,「想不到殿下心系百姓疾苦,實屬萬民之福。」

「哪里。」名為歷練,實則游山玩水,這樣的歷練一年中總有好幾個月,熙瑞抬起頭來看著微微出神的江鶦,他這幾個月來其實一直逗留在清晏,暗暗地留意她每日舉動,只是這一切她都不可能知道,隱瞞身份和形跡帶來的刺激新鮮讓年輕的太子分外得意,卻也有一絲失落。

船艙里的江琮看到太子也是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鎮定自如,只是目光微微一沉,不露痕跡地笑著把江鶦雙手從他手中拉出,「是太子殿下啊,怎麼這麼高的興頭出來游清晏的花神湖,長干乾湖還不夠大嗎?」

這個小表弟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熙瑞早就深為領教過了,因此並不在意,「各花入各眼,總有不同的好嘛。」

江琮哼笑一聲,轉向江鶦,「今日不早了,我們回去吧。」絲毫沒有招呼太子的打算。

江鶦只得圓場道︰「殿下也隨我們一起回去吧,以免有個閃失。」

熙瑞大喜,忙不迭地答應,二人有說有笑,江琮看在眼里,有說不出的怒郁,等到小船靠岸那一刻,他和熙瑞同時自然而然地去攙拉江鶦,江鶦微微猶豫一下卻擇了熙瑞的手,江琮一股無名怒火頓時躥上心頭,上馬後走出沒兩步,突然連著猛踢幾腳,馬兒吃痛狂奔出去,風聲獵獵,江琮心里這才紓解一些。

熙瑞吃驚道︰「琮弟這是怎麼了?」

江鶦淡淡說︰「不必理會他,我們慢慢走回去。」

兩人在夜色中共乘一騎靜靜走回王府,誰都不發一語。

熙瑞聞著江鶦耳後發香,只覺得比任何花香都要迷醉,晚風將他的衣角吹送到江鶦身側,驀然瞥去,似乎就要錯認成那最熟悉不過的青色衣袍。不知現在的他是否傷愈,是否已經安然到了錦國,是否還記得明年春天的約定,想到他肩負重重重任,心中都是黎民家國,而自己除了胡思亂想之外竟不能為他做些什麼,不由黯然失神。

到了王府,安頓太子稍稍花了些時間,好在太子也是常客,不多會兒大家便都習以為常,各自回寢宮歇息。然而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江鶦躺在床上,這些天來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彌漫的江霧,听到那曲悄然遠去的簫聲,想到這樣輕易錯過的種種,即使把臉埋入也止不住涌上喉頭的嗚咽。

「郡主怎麼了?」有人靠過來輕聲詢問。

江鶦匆匆擦去腮上淚痕,語氣平靜道︰「沒事。」

「外面似乎有人在吹簫啊,要奴婢去看看嗎?」

江鶦方才滿心傷逝,根本沒注意到什麼簫聲,仔細一听好像真的有。

「這人吹得又不吵,由他去吧。」

婢女答應一聲退下了,江鶦無心睡眠,索性披衣起身,她只想獨自一人出去走走。

推門來到院外,涼風習習,那簫樂清楚了許多,吹奏者技藝竟十分不俗,江鶦走出院牆,只見那里站著一個人,閉目執簫,逐臻忘我之境,連江鶦過去都渾然不覺。

月色給他披上一身銀白,江鶦目光落到他手上所執的那支簫,略有動容,「想不到殿下吹得這樣的好簫。」

熙瑞一驚,簫聲倏然而止。

他看清江鶦,這才微微笑了起來,「我這簫聲能在深夜把你引出房門,看來算是成功了。」

江鶦哂然,走到石桌旁坐下,頭頂是參天銀杏,麝藤的香氣讓人暫時忘卻了煩惱,「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干——殿下喜歡的莫非是這首詞?」

熙瑞立刻笑道︰「好詞配好曲,只是我恐怕不能一邊吹簫一邊唱給你听。」

「那由我來吹吧。」江鶦輕輕一笑,伸出手來。

熙瑞遞過去後突然臉上發熱,她將唇瓣貼近簫孔,而那正是自己方才輕吻的地方。前曲過去仍不聞意料中的那句「永夜懨懨歡意少」,江鶦一愣,轉眼望去卻只見一雙幽深寂寞的瞳眸靜靜映著自己。

「那年我和父皇一起來皇叔的宅邸,听見你的簫聲,吹的就是這支曲子。」熙瑞心頭一澀,不知怎麼的竟全都說了出來,「我請你教我,你還記得嗎?可是你听過一次之後就不肯再吹了,我以為是我技藝不夠純熟的緣故,因此四處游歷,請我遇到的每一個樂師指點我,直到他們全都挑不出毛病,我才敢來你的窗下吹奏。」

江鶦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在他幽幽目光中只好胡亂地低下頭去。

「我記得你的生辰是上巳的後一天,這次我早早趕到,跟著你去了劉中丞家里看他女兒的笄禮,第二天全城都在慶賀你的生辰,我知道在你眼中已經沒有什麼禮物算得上特別,只想當面吹這支練了千百遍的曲子給你听,可惜你隨全家去了城外的昭還寺,我也匆匆趕去,卻在半路淋了個透濕。」

江鶦驚詫于這位儲君當時的窘迫,更驚詫于這些尷尬失落在他口中竟變成了可以拿來談笑風生的趣事,「你是一國儲君,怎可這樣莽撞。」

熙瑞淡淡一笑,撐著膝蓋遠望明月,「怕什麼,反正有皇叔在,這個國家堅如磐石,沒有人會來擔心我的安危。」

江鶦語塞,他的成長始終伴隨著流言蜚語,放眼朝中能有幾人相信這個在錦國做了幾年人質的皇太子的血緣和能力?他努力做到最好卻依然只換來冷冷的質疑,江鶦忽然想要伸出手去撫慰一下他靈魂深處的寂寞。

熙瑞轉過臉來勉力笑道︰「鶦兒不會嫌我的禮物寒酸吧。」

江鶦詫異地抬起眼,怔了許久忽然淡淡笑了,「這是我十幾年來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除了遲一些。」

第二天才算是正式為太子洗塵。容王不在府中,席間除了江琮臉色有些難看,大家都好像習慣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客人。熙瑞少不得大大盛贊一番江琬和江琰,把一對姐妹樂得好像大暑天吃了冰涼的酸梅酒,江鶦笑而不語,時不時為他夾些菜,溫言催促幾句,如果說太子突然便衣駕臨還不足以使人意外,那麼江鶦的態度倒是值得好好琢磨。江琮冷眼將一切盡收眼底,不待飯畢就拂袖而去,也不打聲招呼。

「等會我帶你出去走走,清晏的民俗也是出了名的可看。」江鶦笑著說了一句。

熙瑞心中受寵若驚。

王妃笑道︰「有鶦兒招待殿下我們都很放心。」

熙瑞恭恭敬敬地謝了王妃,江琬和江琰也想去,卻被王妃一聲輕斥喝住︰「你們去做什麼,今天的功課還沒有習呢。」

出了門江鶦又只是一味地出神,熙瑞和她說話總要重復幾遍才愣愣應一句,熙瑞不由苦笑道︰「你不想和我出來嗎?」

「不,我有些心事放不下。」江鶦定了定神,溫和一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想著出來了再說。你有沒有要去的地方?」

「清晏我都轉了幾個月了,熟悉得很,你只管想事,路程交給我。」

熙瑞笑道,撩簾出了馬車,連喊住他的空隙都沒有留給江鶦,江鶦先是一愣,繼而微微無奈,搖頭輕笑。

清晏雖大,且繁華昌盛,眼下卻是赤日當空,再好的景觀又有什麼看頭?不多一會兒馬車里便熱得蒸籠一樣,江鶦忘了帶扇子,只好不住地拭汗。

忽然馬車停了下來,熙瑞撩起簾子彎腰進入,端著一只青花瓷碗塞到江鶦手里,笑道︰「快點喝了它,這麼熱的天我真怕悶壞了你。」

江鶦低頭看一眼碗里,晶瑩通透,勺舀略見黏稠,撒了些山楂碎末和棗泥,光看就有說不盡的舒服,「這是什麼?」再看碗壁還結著霜珠,不由更加詫異,「這是哪里來的?」

「剛剛路過一戶人家,我早听說他家有冰窖,就去叩門問問有什麼冰品沒有,你放心,我給了銀子的。」

江鶦看著他渾身是汗,簡直水淋一樣,想笑又不忍,幾分隱隱的心疼無從出口,只能默默拈起手帕為他擦去塵泥。

熙瑞連連催促她快喝,江鶦本來沒有胃口,此時此刻卻不願讓他失望,端起來舀了一勺在嘴里,沒想到入口甘爽無比,竟是從未有過的美妙,一時之間,惘然心酸,疑惑不解,百種滋味難以言表。

「怎麼樣,涼快些了嗎?」

「我本來就不熱,倒是你跑來跑去的,不怕中暑嗎,你怎麼只買了一碗,自己那份呢?」

「端著兩碗怎能跑得快?」熙瑞笑了,「這東西我這幾個月來吃得多了,我也不覺得熱。」

江鶦無言以對,她想告訴他些什麼,哪怕說些感謝的話也好,可她說不出,待到咽下最後一口,這才輕抿著唇低低說︰「這是我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之一,還有,日後誰能嫁給你,她一定很幸福。」

熙瑞怔住了,臉頰因為急劇奔跑而浮出的暗紅不見半分消退,反倒深了許多。

「你……你真的這麼想?」

江鶦靠著車壁,淡淡地笑道︰「我就是這樣想的,發自肺腑。你這樣賢好,這樣溫柔的國君,是萬民的福氣,能嫁給你的女人,不說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卻至少是最幸運的。」

熙瑞滿心都是這幾句話翻來覆去地回放,此刻的心情恐怕比幾十萬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的叛軍還要難以平定,心中有一萬個聲音在阻止他說出那句話,可他還是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倒了出來︰「你剛才說的那番話若沒有半點騙我,那你願不願意……做這幸運的,且是唯一的一個?」

江鶦微微地詫異,但卻並不意外,「殿下真會開玩笑。按照輩分,我應當叫你一聲表哥,按照禮制,我應當尊稱你一聲太子,可是我身上畢竟沒有半點皇家血統,說穿了只是市井凡人一個,你真要娶這樣的我?」

熙瑞沒想到她這樣直白,一下子愣住,下一刻卻突然笑開,「我還以為你會拿什麼理由來拒絕我,在你眼中我可是這樣世俗無聊的人嗎?」

江鶦無奈,尷尬地笑了下,「我不是那個意思。」

熙瑞還要說什麼,馬車突然停住了,探頭看去,竟已來到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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