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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七章 碧水黃沙,夢到尋梅處(1)

江琮醒來已是正午,他有些懊惱地望著滲入簾帳的晴光,不願相信自己一覺竟又睡了這麼久。

一只手撩起暗花垂紗,縴縴細指不似宮婢所有,江琮正在奇怪,忽然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太陽曬了還賴在床上,別以為父親不在就能這樣無法無天。」

江琮忍不住笑了,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索性眼一閉躺著不動,可是身邊再也沒有任何聲響,他又睜開眼,發現江鶦坐在床邊認認真真地望著他,臉上隱約有悲傷的影子,但仔細一看,又似乎只是普通的微笑。

「我還以為是誰,你怎麼會來?」

「出了幾天太陽,雪都化盡了,外面好暖和,我想到處走走,你的傷怎樣了,能走嗎?」

江琮低頭看了一眼,「只是手劃破,又不是腿腳,你想去哪里?」

江鶦想了一下,「就去錦繡崖廊吧,那里人少,安靜。」

外面的雪確實化盡了,只有路兩旁還殘存一絲灰白的痕跡,江琮邊走邊看,忽然輕嘆,江鶦轉過臉來笑,「又怎麼了?」

「那麼大的雪,居然不到三天就消融盡了。」

「你以前可是很喜歡化雪的,你說雪化了,花就會開。」

「原來我以前是那麼風雅的人。」江琮別開眼去,視線之中,只有一片荒蕪,縱使皇家園林也不能幸免于殘冬的摧折。江琮彎腰拈起台階兩旁堆積的一點雪塊,灰灰的摻雜了枯枝和淤泥,已經不復最初的純潔顏色,「自從你出嫁,我好像就沒了游山玩水的興致,花開不開,已與我無關。」

江鶦微怔,然後勉強一笑,想說些什麼來緩和這靜靜涌來的悲傷,腦中卻空空蕩蕩,呆立半晌,竟說了自己也不能控制的話︰「江琮,如果有天你我立場敵對怎麼辦?」

月兌口之際就後悔了,簡直好像是在昭示著這一天快到來了一樣,以江琮的心智和劉長纓的密報,不難從這話聯想到她南下一事,正想著該怎麼斡旋兜回原意,江琮卻微微一笑,「對了,這幾天,該清理的都清理干淨了吧?」

江鶦沉吟一下,抬起眼,「你相信我嗎?」

江琮避開她的注視,來到她耳邊低低說︰「這個詞太輕了,相信和懷疑,絲毫改變不了我對你的感情。」

一陣笑聲遙遠地傳來,想是經過的宮女們。江琮忽然緊緊抱住江鶦,不知道是不是用了所有的勇氣,緊得無法動彈,更別提掙月兌。理智和世俗的禮義在擁抱中被一絲絲抽離,江鶦輕顫著抬起手也想回抱他一下,江琮卻在這時將她放開,頭也不回地拾階而去。

黃昏時他們到了錦繡崖廊前那一排長亭里,腳邊,晚風掀動枯葉,簌簌作響,兩個人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並不覺得冷。

江鶦彎腰拾起一片落葉,經絡分明,半黃半紅,在一地深褐中格外鮮艷。她正想仔細察看它沒有枯透的原因,一陣風卻把葉子從她手上吹去,輕輕打在旁邊江琮的胸口。他沒有注意到,只是出神望著天空。暮色正好,被斜陽淡淡渲染的天際,飛著許多紙鳶,昏鴉穿梭其間,驅逐了冬天的蕭瑟。

「應該讓玉書一同來的,他最喜歡紙鳶,花燈這些玩意。確實都是好東西,想看的時候總能看到。」

江鶦倚著柱子在欄桿上坐下,忽然問︰「你知道我喜歡的是什麼嗎?」

「你?」江琮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我始終找不到一樣可以被你長久鐘愛的東西。小時候,我和琬兒琰兒喜歡的東西,你會說你也很喜歡,我們想要的,你要是有,就毫不猶豫讓出來,要是沒有,就千方百計去爭取來給我們,你從沒有固定的喜好,似乎一切都可有可無。現在,我猜你最喜歡的該是玉書,只有他能留住你所有的視線。只有他你不會讓給任何人。」

江鶦微微笑了,沒有否認。江琮跟著一笑,也在欄桿上坐下,一起看飄舞的紙鳶,看得久了,那些紙做的東西好像月兌胎換骨有了生命,竟帶著幾分自由和灑月兌,仿佛隨時都會掙月兌線軸和一雙雙操縱的手,翩然而去。

子夜時分,女官急急跑進來告訴睡榻上的江鶦,說羽林大將軍曲清求見。

江鶦听了顧不得多想,立即起身。

曲清等在偏廳,迎上來低聲說︰「已到了約莫八百余人,是專門突圍的精銳,尚有六百人還未聯系上,想是分散途中遇到阻礙,順利的話應該也會在五日內抵達,卑職轉達了太後的意思,他們這幾天正在熟悉附近環境,部署兵力。」

江鶦點點頭,「這事進行著就好,另外我要你去查劉長纓合謀之人,有頭緒嗎?」

「範圍已縮小到七人,再往下便有些棘手,卑職猜想已有劉長纓這個前車之鑒,此人會打消告密的念頭,一心追隨太後也未可知。」

「上次劉長纓是撞上了江琮,我們才能逃過一劫,一次僥幸,不代表次次都能這麼好運,時間緊迫,你想拿我們的命去賭他的良知,還是殺了這七個人一絕後患,自己掂量吧。」

曲清告退後,江鶦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支頤整理思緒,突然叫來女官︰「江琮呢?」

「世子剛走,說有點事但不打緊,不必告訴太後。」

「沒說什麼事嗎?是不是有人來把他叫走的?」

「沒有,世子一個人走的,沒有聲張。我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

江鶦又坐下來,心里七上八下,說好在這里小住幾天,為什麼突然不辭而別?她總覺得江琮有事瞞著自己,恨不得立即去查個究竟,可是半夜無緣無故離開錦繡崖廊從無前例,恐怕遭人質疑,只得按捺著性子等到天亮。這無疑是她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夜,夜空中星子忽明忽暗,卻始終不曾隱去,好不容易天色泛白,馬上動身回宮,宮中一片祥和,並無半點異狀。

江鶦有一點無措,預料之中的暴風雨並沒有降臨,一切平靜得不可思議。玉書剛上朝回來,撲入她懷里問她什麼時候才能再出宮去,江鶦撫模著他的額發,把他輕輕抱在懷里,「玉書,母後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所以你答應母後,不管怎樣都不要恨母後,好不好?」

玉書點點頭,忽然笑了,「母後,為什麼你和舅舅說一樣的話?」

「他也這麼跟你說的?」江鶦笑著放開玉書。

玉書回答說記不清是什麼時候听到的了,他這個年紀還不能明白母親藏在笑容下的憂傷,瞬即就高高興興地和女官跑去花園玩耍。

江鶦傳來轎子去了攝政王府,剛到門口就意外地發現這里的混亂和宮里的安靜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出了什麼事?」

被叫住的那個內侍不知所措,手里尚捧著一只籮筐,江鶦走近一看,竟是大小碎掉的玉片,滿滿一籮,少說也毀了十只玉器。她自己還是個孩子時,容王府的規矩之一就是不得擅動家中藏玉,若是摔碎了,就算身份尊貴也要重重責罰,容王這份對玉的痴愛已經深刻銘烙在江鶦的記憶中,如今看到這種景象,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些是?」

「小人也不清楚,玉器房那邊好像出了事,小人只是負責收拾的。」

這時王府總管大概得到了太後駕到的消息,匆匆迎來,江鶦對這些碎玉並不關心,忙問︰「江琮回來了嗎?」

「小王爺夜里一回來就病倒了,如今人事不省,王爺又不在府中,夫人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江鶦驚得腦中一懵,頓時什麼都听不見了,那總管的臉也空白起來,好半天回過神,推開總管就跑了出去,邊跑邊不能控制地自言自語︰「昨天不是還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

王妃從婢女所端的托盤里捧起藥碗時看見了江鶦,竟失手潑出大半,牽著她的手當場就流下眼淚,江鶦心中一沉,記事以來母親從不致如此失態,可見江琮今次病情非同小可,一時之間也不知說什麼,還是王妃先擦干眼淚,把她帶進屋子,「你什麼也別問了,就在這兒陪著他吧。」

里屋安靜得很,昏暗如紗的空中彌漫著一股苦苦的藥味。江鶦忽然不敢靠近床畔,有些驚惶的目光四處尋找落腳點,恍然發現屋里擺設如此熟悉,竟和清晏家中自己所住的微雲齋一模一樣,江鶦著了魔似的伸手一一撫過那些漆櫃,屏風,矮凳,羅榻,不小心踫翻了一只香爐,突兀的清脆聲響飄蕩在半空,把她的神志拉回現實,臉上一片冰冷,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江鶦在床畔坐下,小心望去,帳內昏沉,陰影層疊,江琮沉沉睡著,剛才的響動完全沒有打擾到他。江鶦抹開那些濡濕後貼在他額際的鬢發,多年相伴讓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江琮蒼白一如三月晚櫻的臉色,卻從沒有哪一次覺得他離自己這樣遙遠,仿佛一個隨時會消散的虛影,連觸踫都覺得不忍。

「你究竟有什麼秘密瞞著我?什麼時候起你不願意再把心事對我說了?」江鶦怔怔盯著江琮的側面,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曾經就深深藏在自己心底,只是過了太久太久,已經找不出來。江鶦伏,臉頰貼在他胸前,被恐懼攥住心髒。多年前在樹林里苦苦等待的那個漫長雨夜,以及為熙瑞扶靈的日子,她只是悲傷,不曾這樣絕望。他們的離開像一場驟雨,來去迅疾,過境只留傷痕累累。而江琮……江琮是陽光下的雪,曾經吞天蓋地,冰冷刺骨地降臨,卻只為純白一場,靜靜消融。

「連你也要離開我嗎?」江鶦心里沉得難受,眼淚竟止不住地涌出,滿腔的委屈四處沖撞,急于找到一個宣泄的口子,「已經夠了,我不想再做被留下的那一個,一句宿命,一句家國天下,就能舍我而去,既然如此,當初何必把我扯進你們的世界里,給了我開始,又要我獨自一人走下去,我早就累了,卻不知道抽身的方法,你告訴我怎麼停止這一切吧,告訴我怎麼才能離開這個皇宮,離開這個漩渦,不管去哪里。」

江鶦趴在床畔,把臉埋入被衾。滿滿都是江琮的氣息,甘苦參半的藥味,清冷的漫步竹林時衣襟留下的霧香,她側過臉看著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讓她以為自己穿過時空的狹縫,回到了清晏的家中。

兩天後江琮才睜開眼楮,沒有意外地看見了枕畔的江鶦。她只是消瘦了一些,此外並無改變,神情淡雅,容顏清麗,眼神一如初識時那般溫婉。

「我夢見你了,好長的一個夢,就像重新經歷了一遍過去的時光……我睡了很久嗎?」

「久得我以為你不會再醒了。」江鶦轉過臉來微微一笑,就低下頭去忙碌。

江琮看見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膝頭,絹布都已拆開,那些橫亙交錯的傷口正被重新敷上藥粉。

「最近我總是夢到過去,而不是以後,听說這是不祥,真的嗎?」

「胡說,這只說明你懷念過去。」江鶦輕輕斥責,忽然別開臉,江琮覺得掌心傳來微微的刺痛,一滴淚水落在了上面。

「你怎麼了?怎麼哭了?」江琮想扳過她的臉細看,身上卻軟軟的使不出力氣,只能輕輕拽一下她的袖子。

江鶦轉過頭來,「沒什麼,我睡得少,所以眼楮酸痛而已。」說罷繼續裹纏他的手。

江琮卻有點明白過來,淡淡一笑,「是不是御醫們說我病入膏肓了?他們以前不就是這麼說的?別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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