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碧羅 第十七章 十年的句點

就在紫薇閣里暗潮洶涌的同一時間,天牢里,葉行天坐在地上,衣裝還算整齊,人並不太狼狽。

他在看雪,透過天牢牆上一尺見方的小天窗。

這是今冬皇都的第一場雪,下得很大,從昨晚開始,搓綿扯絮一般地,下到今日仍不見絲毫放晴的跡象。

他對雪的記憶,其實並不深刻。十八歲以前,他記憶深刻的是習武;十八歲以後,他記憶中只剩滿滿的仇恨,報仇後,他只記得皇上。

他看雪,是因為想到了碧羅。

碧羅對雪的記憶想必要比任何人都來得深刻吧?記得她說過,碎葉島位于南海,那里終年不下雪。她第一次看到雪,是在皇都,和她的師父一起。就連後來的改變她一生的賞梅宴,也是在一個白雪紛飛的午後。

碧羅對他提起那些往事的時候,是帶些惆悵和迷茫的。這是在他沒見到她之前,絕對想不到會在她臉上出現的表情。

事實上,對碧羅他是「未見其人,先聞其名」。權傾朝野的太傅大人、輔政大臣之首、當朝帝師,她的身上圍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環。那時他還沒入宮,在皇城外為皇上組織護皇軍,偶然听人提起當朝太傅,他只是詫異世上會有如此不凡的女子,不曾想日後會與她有何交集。四年後,在一個和暖的春日,他站在大殿的一角,看到了傳聞中的奇異女子。她一襲青衫,言談流暢,進退自如,雖然剛從北地回來,風塵僕僕,但妖媚的桃花眼卻熠熠放光,笑面如花。後來他送她回府,他看著那一襲青衫,就不自覺地想到她的名,也真的喚了出來——「碧羅大人」。她當時是不高興的吧?所以就把氣撒到了那位進宮謁見皇上的張大人身上。

思及此,他不自覺地低聲笑了。

他沒想到呢,她撒完氣之後居然會調戲他。是的,調戲。那時她閃著誘惑的桃花眼、含嗔的芙蓉臉面,他記憶如新。

「她是假冒的吧?」那時的他,確實被嚇到了,所以有了這樣的想法。但不是,她確確實實是太傅,那個誰都對她的事跡耳熟能詳的太傅。

如果是放在現在,他一定不會覺得奇怪了,因為他了解她,連他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的了解。

碧羅就是這樣不循常理出牌的人,她的所作所為,在于一個「敢」字。任何她想做的事,她都敢于去做,譬如救下小方,譬如在湖中誘惑他,譬如向李冀造謠,譬如……孤身回皇都。

他輕輕嘆了一下,是的,他知道她會回來。雖然她承諾過他不會回皇都,但他已經了解她了呀……她會回來,當然會回來。只是他卻不希望她回來。

他無法阻止她,只能賭。碧羅,這一次,我寧願是我不夠了解你,所以,不要回來。

眼前似乎出現那張勝過早春桃花的嬌媚的臉,桃花眼里點點笑意,在他眼前若隱若現。一片飛雪從天窗里飄了進來,他突然震驚地瞠大眼,努力地想看清那出現在門外的,是真實?是虛幻?

前一刻正在思念的人,竟站在天牢外。她的笑,如冬日里怒放的映雪寒梅。

雪還在下。

皇都西郊,有一片極寬廣的梅林。

今年梅花開得竟如此早,花枝含俏。梅花依舊,那年的雕梁畫棟,卻只剩幾許殘垣斷壁。這里,是梅林故居,故事開始的地方。

從天牢里出來,他們策馬奔到了這里。

「故事就是在這里開始的。」高大的駿馬上,她依在他懷里,不知是釋然、是惆悵。

「十年前,師父帶我到這里的時候,雪也是這樣下著,梅花卻沒開。師父一直在等,等了許久,別處的梅花早已滿枝頭,而這里,卻像是被遺忘了。」她把玩著剛從樹上折下的一枝紅梅,細細地回憶往事,「師父就是不死心,天天都坐在門前等……據說他初見師娘時,也是一個飛雪漫天梅花怒放的日子。那時我也盼著梅花早開,天冷著呢,師父那時身子就已經不大好了。後來梅花終于開了,開得比任何時候都好。梅開的那一天,我跪在師父面前,立下了那個誓言……」

他輕輕地拂去桃花眼下不知何時溢出的一滴清淚,靜靜地傾听著。

「十年來,每到冬天梅開的時候我都會到這里來。以前是坐在屋里喝一天的茶,師父死後,我一把火燒了梅林故居,連茶都沒得喝了。只好在梅樹下站一整天。」

甩了甩頭,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仰頭看著他,笑了。

「其實我一直都不喜歡皇都,這里的冬天太冷,我不習慣。」

他輕道︰「無妨,以後不用勉強自己去習慣了。」

「是呀……」因為他們即將去的地方——那座南海上的孤島,是不會下雪的。那里的冬天,暖煦如春。

他撫著她的長發,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北平王怎麼辦?」她師傅唯一的子嗣,她放心?

將他的雙手拉來環住自己的腰,她笑得放心,「兵變後,最後的勝利者會是龍沄,至于洛……他會沒事的,記得我給他系上的梅花墜子嗎?那是師娘的遺物,我戴在身上二十多年了。」那個墜子,小皇帝是認得的,所以她不擔心。有了那個墜子,洛便會平安無事。

洛呵,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一點事了……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桃花眼一挑,她與他相視一笑。

馬兒在原地打了兩個圈子,忽而一聲嘶鳴,撒蹄飛奔而去。

梅林故居的焦土前,雪地里,立著一點艷紅——那是一枝怒放的梅。雪依然無聲地下著,伴著那一枝紅梅,還有這片美麗的梅林。

那個從這里開始的誓言,終于也在這里結束了。

漫漫十年,終于劃下了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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