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烯燼山莊,像矗立空中的城堡偶爾閃爍幾顆燈火。雨已經停了,空空曠曠的顯得更加安靜冷清。
綿綿山路突然出現一條火把連接而成的長龍,蜿蜒而上。
行至山莊門前,磅礡的勢力卻突然滯了滯。過于安靜的空氣,莊門卻是大開,黑暗巨大的門洞,像是等著獵物而撒開的網,能吞噬一切。
陡然,門內的燈籠「咻」地逐一點亮,照明筆直平坦的青石路,一直延伸到石階之上,大堂之內。
「莊主請各位移步燼雲堂,莊主在那里恭候。」一個莊丁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恭謙有禮又不卑不亢。
眾人狐疑,不知誰帶頭走了一步,眾人便也不甘示弱地隨之進了莊。
燼雲堂燈火通明,醇酒佳肴飄得滿堂香氣,設有不下五百席位,嚴 閉目坐在堂上青龍椅中,倉若水就坐在離嚴 最近的位子,神色異常安定,她堅持要來,而嚴 竟也沒有反對。綠水青山面色凝重立在兩側。
「各位都是名震一時的江湖俠士,今日烯燼山莊設下宴席,請各位饗宴。」青山鎮定開口。
眾人不動,定定站在堂中。
「嚴 !你在玩什麼花樣!我們可不是來赴宴的!」為首一個下巴瘦削目光異常凝冷的黑衣男子冷喝道,若忽略那層陰霾的凝冷,也算得上是個俊美的男子。
嚴 微微睜開眼,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再度閉上眼。
「嚴莊主,你殺了義兄烙月大俠,這本是天理難容的不仁不義之舉,但念在嚴莊主曾為武林平息無數紛爭,只要你自廢武功,離開烯燼山莊,從此退隱江湖,我等可以不殺你。」一位須發長者上前說道。
「不殺他?」不等嚴 選擇,仇天厲聲打斷,「青鶴長老,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如果這樣輕易放過他,烙月大俠死得就太不值了!」
「但是嚴莊主……」
「廢話少說!」仇天厭惡地制止青鶴長老剩下的話,「嚴 ,我今天就要親手取你的命!」驀地冷劍出鞘,仇天凝冷的雙目染上戾氣。周身旋開一股強勁的劍氣,眾人不由退了數步,杯盤陡然被劍氣卷起,不留情地朝嚴 砸去。
嚴 輕拍盤龍扶手,雙足輕點飄然躍起,在空中旋身,一股更為渾厚的內力似乎聚成一堵無形的牆,杯盤在半丈外應聲跌落,碎了一地。
嚴 也隨之安然落回椅中,冷冷看著仇天,他身邊的紅衣女子,雖蒙著面,不置一詞,但嚴 可以確定,她就是那夜荒山野林中,召喚死士攻襲他們的白瀲,不,她的目標是巫塵微,那條蛇,大概也是她驅至的。嚴 眯起眼,緩緩開口︰「你要親手取我的命,到底是為了刑玥,還是海雲天?」
「海雲天?」
「他是說那個奪命殺手海雲天嗎?」
「他在說什麼?我們當然是為了幫刑大俠報仇而來,誰要為海雲天那個大惡人來?」眾人聞言,疑竇重生。
「說起來當年風月雙俠十八歲便合力除了縱橫江湖三十年殺人不眨眼的奪命殺手海雲天,也算是奇功一件。」有人說。
「住口!什麼風月雙俠,通通該死!」仇天怒吼一聲,冷劍劈下,冷不防將那饒舌之人首級斬下,鮮血頓時染紅燼雲堂。
「浪哥?」身邊的紅衣女子微訝地喚了聲。
「仇天!你做什麼?」青鶴長老倏然喝道。
嚴 冷眸染上危險的黯郁,「你果然是海雲天的遺孤,仇天,不,海浪。」
海浪猙獰地冷哼︰「是又怎麼樣?今夜我就要用你的血,來祭奠爹娘!」
沒錯,他是海雲天的兒子,他爹是一個殺手,但卻也是從小教他騎馬打獵,練功識字,保護他們兄妹和娘親不受任何人欺負的爹爹。何以殺手就一定要被當作十惡不赦的壞人?如果不是世間有那麼多人心生邪惡,想要排除異己,又怎會需要殺手?就算爹爹不出手,也同樣會有其他殺手去殺了那些人。但刑玥和嚴 ,打著冠冕堂皇替天行道的旗號,殺了他爹,甚至還為此被江湖稱頌,不可饒恕!絕對不可饒恕!就因為他們,娘也跟著死了,他和妹妹從此失去原本安全幸福的港灣,無依無靠還要躲避仇家追殺和武林棄罵。若非仇恨支撐著他,八年前他就抱著妹妹跳下懸崖了,之所以沒有去死,就是等著這一天,「不報血仇,誓不拜祭」,他當年用血寫下血誓,今天,就讓一切塵埃落定。
說著海浪目光一怵,凌厲了劍形,照著嚴 的面門刺去。嚴 也不怠慢,偏身避開一劍,從容取出捻風劍,劍刃在半空中出鞘,接了第二劍,接著身形交錯劍影交灼。
「是追魂十三劍。」有人看出來。
眾人屏息觀望,誰也沒有插手。
「你要為父報仇,我,也不會讓刑玥白死。」嚴 說著,暗暗驚訝海浪的內力竟大得驚人,似有上百歲的修為,招招渾厚有力。然而嚴 的劍向來連最狂烈的風都捕捉不到它的尾巴,快得讓海浪措手不及,持劍的手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劍,鮮血染紅劍柄。原以為他會吃痛地丟下劍,于是迎面朝他心口刺去,卻見海浪怪異地一笑,劍並未從他鮮血直流的手中月兌落,持劍力道絲毫未減,更渾厚凶狠地反刺過來。
「你!」嚴 震驚,卻收不回身形,二人形成互指心髒的對決,而海浪似乎根本不在意將刺入心口的利刃,笑得更加詭譎猖獗。似乎又看到那些血肉猙獰死士,而眼前這個因鮮血而興奮異常的家伙,血卻是熱的。
「沒有把握我是不會來送死的,嚴 ,去陪你的好兄弟吧。」眼見兩柄冷劍都要刺入目標——
「不要——」
一道淡紫色身影猛地撲了過來,柔弱的身子橫在兩人之間,硬生生地接住兩道冰冷的劍光,冷刃自前後貫入身體,兩人皆怔在當場。
「若水!」嚴 顫然接住倉若水濺血倒下的身體,那血濺得怵目驚心,海浪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劍直直插入妹妹的身體卻收不回,被雷擊中般怔在當場,濺滿血的手機械般松開。
「青山,快去叫大夫來!」為了解巫塵微身上的毒,還有不少神醫留在莊中。
「不、不用了,」倉若水輕聲制止,聲線顫得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厲害,唇邊卻漾開一絲滿足的笑意,「你這樣抱著我,就很好了。還記得嗎?我說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死,我希望死在你手上,死在你懷里。現在,我的心願總算達成了,也算……是為刑大哥報仇了……」
「若水……」
「我知道……你已經開始懷疑我了,只是,你下不了手……現在這樣,剛好……」她笑得依然淒美,像一朵血紅的蓮花,唇邊也被鮮血染紅。
「不要再說了……你不會死的,你不能這樣死!」嚴 擦掉她唇邊的血跡,蹙眉制止。
「沒用的……哥為了確保能夠殺掉你,已經,在劍上涂了劇毒……」她艱難地抬起微顫的羽睫,看著仍在怔愣中的海浪,唇角牽起一抹虛弱的笑。
「為什麼……」海浪看著被自己傷得氣若游絲的妹妹,無意識地問,像問她,又像問自己,接著是怒吼,「為什麼?為什麼救我們仇人!你忘了他是我們的殺父仇人嗎?是他毀了我們原本幸福的家,讓我們行乞度日,無容身之所!如果不是他和刑玥,我們的命運不會是這樣!你忘了嗎?」
「哥……」倉若水輕輕開口,「你讓我記住仇恨的時候,忘了告訴我,容易恨的心,也容易記住愛的感覺,在烯燼山莊的這兩年,是我最開心的兩年。他或許曾帶給我滅頂的痛苦,卻也讓我知道世間最珍貴的愛情,還有刑大哥,有時候,我覺得,他比你更像我的哥哥,處處關心我,護著我,而我,卻殺了他。我已經,不想再為報仇而活著了,原本以為,報了仇就能得到解月兌,但是,刑大哥死後,我覺得,我眼前的顏色,都已經變得黑暗了。就讓我,去陪他吧……哥……你也……放棄仇恨吧……瀲兒姐姐是那麼地……愛著你……就算是……為了……」
「若水!若水!」感覺到懷里的人兒已經斷氣,嚴 厲聲吼著。
「藍兒!」海浪一把奪過倉若水,瘋了般搖晃,「不!不——藍兒你不能死!藍兒!」
嚴 並沒阻止,倉若水這樣的死去同樣讓他震驚,即使隱約猜到若水或許和刑玥的死有關,沒想到,她竟是海藍。
「浪哥,藍兒妹妹已經死了。」白瀲擔憂地上前,想制止海浪。
「死了?藍兒死了?不,不!是誰殺了她?是你嗎?」海浪惶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嚴 ,「是你?」再看向堂中其他人,「是你?是你?還是你?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所有人,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說著提起手中的劍,向每一個人發起渾勁的攻勢,沒有目標,卻真的想要殺人,眾人匆忙躲避,有的抵擋,卻根本不是對手,眼見就要無辜喪命。
「住手!你要殺的是我。」嚴 出劍制止,但海浪的內力卻更為驚人,之前的傷口還流著血,他也毫不在意。
「怎麼會……」嚴 詫異。
「他服了延天丹,功力可增強十倍,而且不會痛也不會累。是白雲山專飼死士的藥。」一個廳門外出現藍白兩道身影,白的白得炫麗,銀色面具折射著燈火的余暉。藍得淡得清雅,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
「我們好像還是錯過了什麼。」藍衣女子看著堂中的景況,不由嘆道。
「塵兒?!」這一刻看到巫塵微,嚴 不知該喜該憂。
「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海浪似是被那扎眼的銀色面具閃得火大,竟轉而向上官忻臾襲來。
「浪哥!不能傷害他!」白瀲急忙叫道。
上官忻臾倒不覺得他能傷害自己,一個優雅地閃身避開去。
嚴 快步閃過去,將巫塵微拉入懷里,「塵兒,你身上的毒……」
她聳聳肩,指了指上官忻臾,「他已經幫我解了毒了。」
海浪仍不受控制地揮著劍,朝著不既定的目標攻擊,眾人倉惶閃避。
「他是不是瘋了?」巫塵微說。
「死人本來就沒有意識,服了延天丹也不會有什麼,活人就不一樣,延天丹激發內力的同時,也激發思維亢奮,思維亢奮到一定程度,就崩潰了。」上官忻臾雲淡風輕地答。
「沒錯,」白瀲說,「浪哥說為了報仇,他什麼都不在乎,但是以他的武功不是嚴 的對手,所以,他才求我給他一顆延天丹,沒想到……最擔心的事還是出現了。」
巫塵微點點頭,「對死士我是沒什麼辦法,不過對有三魂七魄的活人,要他靜下來還不是完全束手無策。」
眼見海浪再次朝上官忻臾那張礙眼的面具襲來,巫塵微突然出手,指間閃過靈光,然後,飛揚那匹愛駒經歷過的慘痛教訓,再一次在海浪身上應驗了——他變成了一個石人。
「天哪!」
「妖女!」
「是仙女吧。」
「魔鬼!」
眾人詫異嘩然。嚴 和上官忻臾倒是對這終于安靜的瘋子很滿意,最好永遠保持這種狀態。
「你把他怎麼了!」白瀲大驚,上前要拉住巫塵微問個究竟,卻被嚴 先一步隔開,將巫塵微圈在臂彎,睇著白瀲。
「小毒娃,你還想對她伸你的毒爪嗎?」
「我……」白瀲頓了頓,收回手,「求你們放了他,他已經夠可憐了,又失去了唯一的親妹妹,現在又瘋了,我會把他帶回白雲山,此生此世不再下山。」
「不行!」青鶴長老道,「此人設計殺了烙月大俠刑玥,剛才又在此目睽睽下行凶,饒他不得。」
「但他現在已經瘋了!你們這些江湖正道,難道就不能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嗎?」白瀲素拳緊握貼在身側。
「他雖然是瘋了,但還是一個極度危險的瘋子,如果說白瀲姑娘能管住情郎,自己就不會淪為他的幫凶了,真的讓人不能放心啊。」巫塵微漫不經心地說。
「那、那是因為……」
「因為你根本拒絕不了這個男人的任何請求,即使知道服下延天丹對他並沒好處,但只要他堅持,或者用一些手段,你還是只能雙手奉上,」巫塵微懶懶環胸,「你認為,听之任之就是愛嗎?」
「我不知道,從小,我就和娘在白雲山長大,面對的都是一些冷冰冰的死士藥人,還有就是一個成天煉藥,一不順心就大發雷霆的瘋老頭子,偏偏,娘還要我對他言听計從,直到她死的時候,也只留下一句遺言,就是要我代她繼續照顧主子。」白瀲說,「直到我遇到因躲避仇家追殺而逃上白雲山的海浪和海藍……我本該讓那些死士把他們趕下山或是毒死他們,但是,當我觸到他烈焰般迸發著仇恨和不甘的眼楮,我改變了主意,我想磨平他的烈性,卻漸漸地,被他的烈性所馴服……我真的不能沒有他,求求你們不要殺他!我求你們。」
這還真是一出巧妙的馴服記,巫塵微不做聲,偏頭看了眼嚴 。
「不殺他也可以,」說話的是上官忻臾,他緩緩走到白瀲面前,「除非他服下這個。」
白瀲看上官忻臾的臉色很不自然,垂下眸看著他手中的黑色丹藥,「這是什麼?」
「蝕功丹,服下後武功全失,而且永遠無法練武,」上官忻臾答。
白瀲遲疑了會,望向堂中冰冷的石人,「好,我答應你。」
上官忻臾並不急著將藥給她,「嚴莊主意下如何?畢竟,這個是殺你義兄的凶手。」
嚴 微微蹙眉,他曾發誓要為刑玥報仇,而眼前的海浪無疑就是殺害刑玥的凶手。但是,倉若水臨死前的那番話卻讓他有了另一種覺悟,八年前他和刑玥殺了海雲天,所以八年後,他的兒女找他們報仇,賠上了刑玥的性命,然後,他又要為刑玥報仇,若水也成了仇恨的犧牲,現在,他或許可以取了海浪的性命,但沒有海浪不行的白瀲,大概也會要找他的報仇,仇恨,就像一條永無止盡的鎖鏈,踏著死人的鮮血,纏著活人的咽喉。
「這個你不需要問他,」巫塵微漫不經心地開口,「刑玥只讓我查出真凶還他兄弟清白,可沒說要為他報仇,既然當事者都不在乎,我們干嗎這渾水。何況,他也得到懲罰了。」她轉而望著嚴 ,「不是嗎?」
嚴 微微一笑,「不錯,如果他能老實地呆在白雲山,我就當他已經死了。」
上官忻臾點點頭,將蝕功丹交給白瀲。
白瀲接過,微不可聞地道了聲︰「謝謝少主人。」
上官忻臾怔了怔,但銀色華美的面具,依然把他的表情掩藏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