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女人啊,連馬都不會騎,怎麼配得上莊主。」一行人終于上了路,巫塵微仍與嚴 共乘,兩人悠然自在得像是游山玩水,森迄對此極為不滿,但也只能對飛揚小聲嘀咕。
飛揚卻不以為然,甚至是樂見其成的輕松,「我看莊主挺滿意她不會騎馬的。」
「飛揚,難道你真認為她能成為我們的莊主夫人?」
「你以為呢?」飛揚笑道,像談論天氣般,「啊,很久沒見莊主這樣笑了,不簡單吶。」
森迄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飛揚將馬拉近兩人,「莊主,穿過這個樹林,再翻過一座山,差不多就到海雲天夫婦的墓地了,不過今晚可能就得在這樹林里露宿一夜了,天色漸晚,這一路大概不會有人家了。」
不等嚴 有所反應,巫塵微偏頭嫣然一笑,「好啊,我看這林子也清悠得很,」
嚴 蹙眉,揶揄道︰「看來比起高床暖枕,這荒山野嶺更得你鐘愛。」
她仍是輕笑,悠然靠進他堅厚寬實的胸膛,微仰起臉,學他揶揄的調調︰「看來,你越來越了解我了。」
他看著她純粹無華的輕笑,感受到懷中無可替代的溫軟。
了解嗎?
或許,她仍是一個謎。而他卻陷入這謎里,沒了退路。
「就到前邊休息吧。」
「是,莊主。」
明月懸空,稀星散漫,萬籟俱歇,清風瀟瀟,營火燃燃,偶爾幾只飛蛾循光而至,固執地躥入火苗,燃成灰燼。
巫塵微懶懶地靠著樹旁的青石,她那柄短刀果然失了用武之地,嚴 僅是在某棵倒霉沒有挨過寒冬的枯樹前稍停,然後,抽出那柄隨身的捻風劍,縱身在枯椏中穿梭而過,再次落地,與足尖一同落下的,還有滿地干枝。
飛揚在一旁大拍其掌道︰「好劍法。」
森迄冷冷瞟了他一眼說︰「快把柴撿起來生火吧,好好一把捻風劍用來砍柴,有什麼好的。」然後給了巫塵微一個不善的白眼。拜托,又不是她讓他用捻風劍劈柴的,只是,也不反對就是了,難道用來殺人的劍才叫好劍嗎?
輕托粉腮,她半眯星眸望著坐于青石上的嚴 。
「嚴 ,吹曲笛子听听吧。」聲線慵懶隨性。
嚴 微訝垂眸,月光照在她恬然的側臉,他輕問︰「吹笛?」
「听刑玥說,你吹的笛,比起倉若水的琴音有過之而無不及,你二人常常琴笛相和,暢快得很。怎麼?現在沒有倉若水奏琴,你也不願吹笛了嗎?」她懶懶道,語氣中有些別的什麼味道。
嚴 輕笑,「但是,現在沒有笛子。」
她巧然漾起柔弧,「這個簡單。」她反手在身後一抓,再次伸到他眼前,手中卻多了一支青翠玉笛,「用這個。」
嚴 愣了愣,微蹙起眉,「之前,沒見你身上有這個。」
她笑了笑,「這個你就不用管了。」難道一個女巫,連一只笛子都搞不定?
他望著她期待的水眸,伸手接過玉笛,偃夜般的眸子深邃黯淡,「刑玥有沒有告訴你,最初我的笛,是與他的蕭相和?」
自然是說了,他的笛,也同刑玥一同埋葬。
她輕輕側身,懶懶趴在他膝上,羽睫微張輕合,柔聲說︰「那麼,現在既沒有蕭和,也沒有琴稱,你願意,只吹給我听嗎?」
他低頭看著她,月色透過樹影在她柔和的臉龐流瀉出斑駁的光影,將她眸中的醉意,淡淡的笑意籠上一層薄薄的氤氳,他深邃的眼全然被溫柔佔據,輕輕將玉笛移至唇邊,悠然的清音在林間緩緩飄旋,葉蕩清風,簌簌和著笛音。
她唇邊笑意更濃,這個男人,總能給她一種自在之外的安定與迷醉,他的眼神他的眉眼他的手指都好像蘊藏魔法,擾亂她靈魂的節拍欲罷不能,如果在這之前,她孤影天涯是一種自在,那麼這之後若離開這個男人,她知道那會是一種蝕骨的孤獨,原來人一旦有了牽掛,會心甘情願舍棄自由,將自己捆綁也覺得是幸福,即使這樣的月夜,枕在他膝上,靜靜听著這樣的笛曲,也暗暗期望是一種永恆。
她滿足地闔上雙眸,漸漸入眠。嚴 解下紫袍,蓋在她單薄的身上。修長的指停在她被夜風吹涼的臉頰,溫柔地摩挲了兩下,靠著一旁的樹干,就那樣靜靜凝視著安睡的她。
森迄飛揚靠著較遠的大樹,神情迥然,卻都默契地不去打擾。
「或許,你說得對。」森迄低聲嘆道。
飛揚除了笑,仍是笑。
夜涼如水,月掛當空,風停葉靜,已逾子夜。不疾不徐也趕了一天路,幾人皆已入睡。
「啊!」巫塵微猛地尖叫一聲驚醒,抖落肩上紫袍。
嚴 最先醒了,森迄飛揚也隨之清醒。
「怎麼了?」嚴 急問。
「痛……」她揉著腳踝。
月色中,蛇影磷光閃動,嚴 果斷地拔劍,出鞘的同時飛劍而出,斬中七寸。
飛揚走過去細看,「還好,這蛇沒毒。」
嚴 松了口氣,在巫塵微身邊蹲下,輕褪鞋襪,潔白的足踝上,烙著兩顆深深的齒印,緩緩滲出少許血來。
「血是鮮紅色,的確沒毒。」飛揚說。
「把藥給我。」嚴 從衣袍上撕下一截布條,為她扎好傷口,蹙眉問︰「還痛嗎?」
巫塵微搖頭,「好像不痛了。」
他看著她,憐惜地拍了拍她的臉,「怎麼樣?荒山野嶺是很清悠,但蛇狼虎豹也能把你吃掉。你完全不懂武功,而且一睡著便毫無警覺。」
「都是你的笛吹得太好了,害我忘了設結界。」她埋怨地看著他,卻發現他眼中的疼惜讓人窒息。
「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他將她擁入懷里,聲音低啞。
她靜靜地任他擁著,這是什麼狀況?只不過被蛇咬了一口,竟讓他這樣心疼。而被疼惜的感覺,似乎可以隨手拋棄偽裝的堅強,疼痛也是一種甜蜜。
林間突兀的卷起凜風,綠葉因風飄落,引來一陣寒意。
「莊主,不對勁。」飛揚敏銳地提劍護在嚴 身前。
火光跳躍處,七個身形魁梧的黑衣大漢如樹魅般屹于暗處,手持利劍,面無表情,卻隱透一股森寒的殺氣。
「你們要干什麼?」森迄喝道。
幾名大漢依舊不答,目光呆滯,
「這些到底是什麼人啊?」森迄與飛揚互望一眼。
「是死人。」巫塵微讓嚴 扶起身,淡淡給了他答案。
「死人?」飛揚不覺更加陰森。
突然,刺耳的琵琶聲從遠處傳來,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一曲幽怨琵琶卻奏出排山倒海之勢,如發號施令般。
七個被巫塵微稱為死人的黑衣刺客揮起手中利劍,粗聲嘶吼著朝嚴 殺過來,劍法凌厲非常,招招殺機。巫塵微怕被劍光閃到,旋身躲到嚴 身後。
「你還說是死人?」森迄不予苟同地冷哼了聲,拔出冷劍,與飛揚一同飛身上前相抗,
刺客功力不弱,每次出招都如狂風掃葉,大有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氣勢決心,讓人防不勝防,森迄也不手軟,使出一招劈山劍,命中一名刺客心髒,刺客血流如注,卻仍面無表情,揮劍還擊,絲毫不受影響。森迄怔在當場,幸得飛揚默契地化開那致命一擊。
其余刺客沒了阻攔,沖嚴 和巫塵微這邊殺來。嚴 將巫塵微擋至身後,旋身抽起地上的捻風劍,乘風沐夜,劍花如雨,巫塵微只覺血色殘月濺得一地,卻不見劍影,然而明明已被捻風劍挑得千瘡百孔的刺客,卻愈戰愈勇,體力絲毫不見衰減,連吃痛的哀嚎也未曾听見。
「沒用的,他們根本不會痛,也不會再死,啊——」巫塵微喊道,一名刺客趁空躍至她面前,臉被劃傷數處,眼中還淌下腥暗的黑血,縱是與無數鬼魂打過交道的巫塵微也覺心驚,慌忙逃竄。
嚴 倉愴擰身,驚然挪動雙足,飛身刺中那人後心,但沒用,刺客仍不為所動地緊追巫塵微慌亂嫌惡的身影,眼見巫塵微已來不及躲開凌厲劍光,情急之下,嚴 只能掠至她身前,赤手截住劍鋒。
「啊,你的手!」巫塵微轉過身驚呼,只見劍鋒被鮮血染紅。
「別管了,他傷不了我,你快走。」嚴 厲聲道,握掌一折,震斷劍鋒,旋即踢開黑衣人,那人飛開丈余倒地,卻仍站了起來。
「走?嚴 ,你最好知道,我們的命運已經綁在一起。」她沖口喊道,含著霸道的執拗,他回眸望了她一眼,又復雜地移開。
刺客陸續團團圍攻而上,森迄飛揚只能吃力抵擋,嚴 的體力也逐漸削弱,他意識到這樣下去等同坐以待斃,卻又無法抽身,一旦他稍離半步,利劍或許就在下一秒插入完全不懂武功的巫塵微的胸膛,那是他不敢冒的險。
琵琶聲弦弦震耳,愈奏愈急,幾乎刺穿耳膜。
「白姑娘,這琵琶彈得也太難听了吧。」忽然,一襲白影掠過樹梢,承著月光輕輕落在某棵不知名的樹上,淡淡開口,「我還以為,魑魅宮的千里傳音已經夠難听了。」
對面的樹影抖瑟輕搖,隱逸其中的艷紅身影微微一怔,冷哼了聲︰「戈鶼,這事與你無干,少管閑事。」
「是否無干,由我說了算。」戈鶼冷笑了聲,輕點樹梢,襲向那紅色艷影,紅影飛身躲開,火焰般曼妙的身姿暴露在夜空之中,手中輕弄的白玉琵琶散發著瑩潤光澤。
瓣鶼輕勾冷弧,再次欺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劍挑斷了琴弦,琴聲戛然而止。七名刺客木然停止了廝殺,幾秒後,同時倒地,形如死尸。紅衣女子頓時激怒,凌然向戈鶼襲去,戈鶼接二連三輕松閃過,應對自如,夜空中,只剩紅白兩道身影相持糾纏。
森迄在倒下的刺客身邊蹲下,尸體已經冰冷,顯然是死了很久,他不覺抬頭怪異地望了眼巫塵微。
但巫塵微對尸體卻全無興趣,疾步走到嚴 身邊,「你的手流了很多血,怎麼樣了?」
嚴 搖頭,看她一臉急切。
「劍放下,手給我看。」她說。不等他動作,她已奪了他手里的劍,掰開他手掌。
「還好沒毒,藥呢?」再一次,不等他動作,她自他懷里掏出藥,利落地從衣袂撕下布條,「現在好了,我傷了腳,你傷了手,真是患難與共。」
「這只是小傷。」他笑看她小心處理著他的傷口。
她抬頭瞄了他一眼,又將注意力落在他手上,「你還笑得出來?嚴 ,我可不要一個殘廢。」
他笑意更濃,反握住她的柔荑,「但是我要。」
此時,空中的拼斗終于分出勝負,「戈鶼,你壞我好事,我不會放過你的。」紅衣女子撂下這句話,消失在夜色中。
瓣鶼仍是不知死活地輕笑,收劍,輕松落地。
嚴 擋住他走近巫塵微的腳步,「戈鶼,我欠你一個人情。」
「不必了,我不是為你來的。」戈鶼暫且停住腳步,看著他,「反正我和你,也不會是朋友。」
巫塵微從嚴 身後走出來,「你認識剛才那個女人。」這話不是問句,是肯定。
瓣鶼笑道︰「你們不是要去白雲山嗎?怎麼,對白雲山一無所知也敢去?微兒,我真是越來越欣賞你了。」
這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勢必有諷刺的嫌疑,但這是戈鶼說的,是戈鶼對巫塵微說的,便毫無疑問是一種坦蕩的褒獎。他就是喜歡她的無所畏懼無所拘束,不用知道要面對的危恐,只是隨遇而安的態度,似乎生死對她而言,也不過如此這般。而他,戈鶼,會掃平她面前的危險和障礙。
「她就是白石藥人的女兒,白瀲。」戈鶼接著說,「而她帶來的這些黑衣人,就是傳說中的‘死士’。這些惡心的家伙,本來早就死了,只是受藥物控制,成為行尸,且功力增強十倍,只有白石和白瀲可以控制他們。」
「怪不得怎麼殺也不死。」飛揚嘆道。
「真的是死人……」森迄暗忖。
「白石藥人還有個女兒嗎?為何從沒听說過?」飛揚點了點額頭,「據說白石藥人對女人從不感興趣,只對藥痴迷。」
「是不是他的親生女兒,誰也不知道。」戈鶼懶懶地說,「白雲山是武林禁地,凡闖禁地者,都被白石變成死士。傳說山上除了白石,就只有這些死士。但幾個月前,江湖中出現了一個善于用毒並能控制死士的魔女,自稱是白石藥人的女兒白瀲,想必不會錯,試問除了白石的女兒,哪家姑娘這麼喜歡和死士毒藥為伍?」
「烯燼山莊與白雲山素無瓜葛,她為何要來襲擊莊主?」森迄追問。
「這就與我無干了,我也不感興趣。」戈鶼瞄了他一眼,不以為然。
「那你來做什麼?」森迄覺得這話煞是刺耳,既然非友即為敵,他也用不著客氣。
「我是為了她,才來的。」他明確地佔有性地指了指巫塵微。
「她?」森迄皺眉。
飛揚笑道︰「沒想到戈宮主對我們莊主夫人這麼感興趣,大半夜來這荒山野嶺英雄救美。」
「莊主夫人?」戈鶼斂去笑意,不置信地望著巫塵微不想爭辯的眸,盈盈火光在她眸底不安分地躍動,但依然有種平淡讓她看來不以為然。
「微兒,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巫塵微聳了聳肩,淡然道︰「我會不會成為烯燼山莊的莊主夫人,這很難說,但我一定不會成為魑魅宮的宮主夫人,因為我愛上了嚴 ,這是事實。」
「什麼?你愛上了嚴 ?!」你竟就這樣平平淡淡地把她愛上了他這種話說出來,毫不在乎會傷到他,也毫不羞澀她愛的那個人就在身旁。他曾以為,愛這個字,對巫塵微而言,是需要時間慢慢體味的字眼,但原來他錯了,她只是不愛他而已,然而愛上嚴 ,卻只要短短時日。
對一個驕傲目空一切的人來說,他愛她,而她不愛他,是否會成為這段感情的終結?戈鶼不知道。但這一刻,他卻疼痛地發現,他竟無法恨她。
巫塵微的眸中閃過歉疚,為他眼中的傷,想用一個謊言來暫時撫平,但是——
「騙人這種事,我不會。」她說。
他緩緩點頭,緩緩吸了口氣。這種時候,他竟仍想為她傾注全部,明明她看他的眼中從來沒有愛意,此刻甚至多了一抹他為之痛恨稍縱即逝的歉疚,心,仍無法從她身上偏離。
騙人這種事,她不會。這個女人,決然坦蕩得讓他心碎。
輕退兩步,轉身。白影消失在林間夜色。
巫塵微看著那道白影靜然離去,第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或許傷了一個人,卻無能為力。早就說了,愛情這種事,真的好麻煩。
肩頭被緊緊箍住,她仰頭對上嚴 深邃的眸。
「塵兒,你愛我這句話,你從沒對我說過。」卻先在戈鶼面前說了。
她環過他的腰背,埋入他懷里,輕聲說︰「嚴 ,我不會再愛第二次。」
他心弦猛然顫動,將她擁得更緊。
原來,她並不像外表看來的那麼灑月兌,那麼從容,她的愛,很脆弱。一旦碎了,會拒絕結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