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兩周就像這初秋的陽光,淡淡暖暖地過去了,然後就是她轉科實習的日子。
對他提出進行出科考試那天,他像平常那樣愣了一下,仿佛全然忘了這事。
「哦,原來你就要出科了呀。」一面說著一面飛快地在她的實習檔案上寫鑒定。
其他幾個醫師聞言也湊了過來。
「原來小程也會說句人話,先前是誰總明目張膽地問人家‘你什麼時候才能出科’的呀?」
「舍不得了吧?我教你呀,在地上滾個兩圈求求言榛,她一定就會心軟留下來了!」
他只當他們是耳邊吵人的蒼蠅,眉毛都沒動一下。
言榛淡淡笑著看他們互相開涮,想到今天之後就見不到這種場面了,心里竟生出一絲寂寞。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小程,好歹人家這個月來幫了你不少,你有沒有請吃過一頓飯呀?」
「是啊是啊,我們帶實習生的時候至少都會請吃肯德基。」
「是這樣嗎?」他模模頭,對她道︰「那今天下班後我請你吃晚飯吧?」
言榛一愣,連忙擺手,「不用了,而且老師你今天還要值班呢,哪騰得出時間。」
他聞言回頭去看牆上的值班表,面色立馬黑了下來。
「沒完沒了的值班……」她听見他這麼咕噥。
「那就改天吧,記得我欠你一頓飯。」
言榛笑而不答。
以他大而化之的性格,她不覺得他會記住這件事,可有這份心意她就很高興了。畢竟換做半個月前他大概會說︰「拜托饒了我,給你錢自己去吃吧!」
拿著實習檔案去醫教科的時候隨手翻了翻,看見他慷慨地給她的出科考打了滿分,也沒有像先前所說的那樣在鑒定里寫她的壞話。
言榛笑了笑,想起他在遞還她檔案半真半假的玩笑話——
「我對你唯一的不滿就是實習時一直喊我‘老師’不肯改口,不過幸好,以後不用再听你那麼喊了。記得了,以後在醫院里踫見我至少要叫‘程醫生’,不然我當不認識你。」
在醫教科得知自己下一個實習的科室是呼吸科,仍由醫教科的負責人帶著去見了呼吸科的主任和分配給她的帶教老師。
「另一批實習生也有幾個輪轉到了呼吸科,有他們在你應該不會像在普外那樣孤單。」負責人好心地說。
言榛道過謝,照例先為自己找了張桌子,一切像是一個月之前的重復,然而不同之處永遠不同。
只要把自己的東西從三樓的普外辦公室搬到五樓的呼吸科,明天開始又要走出那人的生活圈子了,可是心里只有釋然。也許是年少時偏執的心情在成年後的今天已經淡了許多,也許因為被他接納過一次就已讓自己心滿意足。
在下樓去普外辦公室時言榛想,剛剛應該告訴負責人其實她在普外一點都不孤單。
她在走廊上被一個護士叫住︰「言醫生,你知道程醫師去哪了嗎?」
「他不在辦公室?」
「不在,31號床他負責的一個病人有事找醫生,明明離換班還有十幾分鐘,他人卻不知去哪了。」
「這樣呀,」言榛頓了頓,「我去幫你找找看。」在護士的道謝聲中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以她在普外科跟了他一個月的經驗,他人應該在——
推開值班室的門,一眼望去似乎並沒有人,最里頭靠近儲物櫃的一面牆上,風從敞開的窗戶鼓漲進來,將及地的藍色窗簾吹得沉沉浮啊。
言榛輕輕走過去將窗簾撩開。
她要找的人果然在貼牆而放的窄床上睡得正熟,扣子全開的白袍一角隨意落在床邊,交疊的長腿大咧咧地擱在床尾的矮櫃上。一本薄薄的醫書本覆于臉上,替他擋去幾近傍晚並不刺眼的陽光,枕下則是他平常用來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水枕。
言榛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從醫書下沿露出的半張臉上。
仍是記憶中那樣尖銳的下頜,昭示著主人尖銳的個性,只是沒有多少稜角的面部線條在他這個年紀確實很容易被看成女圭女圭臉。仔細一看,左臉頰上還有一小塊不知從哪粘上的醫用膠帶,孩子氣十足。
真是糊涂,言榛不由笑了起來。猶豫了一下,她小心地伸手將那片膠布碎片取下來。指尖的溫熱讓她恍惚了下,不知不覺放任自己的指尖在那張已漸漸熟悉的干淨面頰上多逗留了會,像是貪戀那絲溫暖。
直到門外傳來腳步聲,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言醫生,找到程醫師了嗎?」護士的聲音從半掩的門外傳進來。言榛看了仍在熟睡的青年一眼,放下窗簾。
「那個,」走出門後她才出聲問,「那位病人是為什麼事情找醫生呢?我可以處理嗎?」
「呃?不是什麼大事情,你能幫忙最好了,不過听說你今天已經出科了……」
「沒關系,」言榛淡淡笑著,「今天結束之前,我還算是普外科的醫生。」
說話聲伴隨著漸行漸遠的腳步傳進值班室,窄床上的男子翻了個身,手背有意無意地擦過面頰。
言榛在病房里逗留了些時間,等她回到普外辦公室取東西時已到了晚餐時間,辦公室里意外地只有女醫師一個人,靠在窗戶邊不知在看什麼。
先前沒有踫到她,言榛想著在轉科之前至少要向這個經常關照自己的前輩單獨道個謝,于是出聲打了個招呼,女醫師卻沒有反應。
她在看什麼看這麼入神?
言榛有些好奇地靠近,循著女醫師的目光望向樓下的中庭。
先前躲在值班室里睡覺的男子不知何時已醒來,正坐在中庭的長椅上懶懶望著落日余暉,渾然不覺自己也是別人眼中的風景。
白天的班已結束,不過幾個小時後又要值夜班,與其把時間耗在外頭的車流中,還不如依舊留在醫院里享受這片刻的閑暇。
他的嘴里叼著根東西,他不抽煙,言榛猜那是根棒棒糖。唉,喜歡吃零食的男醫生……難怪他的病人出院後總送他吃的東西。
不知是從兒科還是後頭宿舍樓里跑出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在中庭里搖搖擺擺地走了一圈後停在他身邊,抬頭傻傻地盯著他嘴邊的小擯子。
他也懶洋洋地與小男孩對視。
也許是看出小男孩嘴邊的口水有泛濫之勢,他從口袋里掏出另一根糖扔給了他。然後,在四外看了一圈後,似乎確定小男孩的家長不在近旁,他伸出手——
她正納悶他要做什麼,下一刻就看見他捏住小男孩的面頰向兩邊用力一扯,把人家的臉當作面粉團般肆意揉弄起來。
這、這也太過分了吧?言榛一時愕然,女醫師卻「撲哧」一聲,轉過頭來對她道︰「小程子不管什麼時候看來都這麼悠閑呢,對吧?」
「呃?嗯……」他眼下的行為該用「無聊」來形容才對。
「看著他就讓人想到得天獨厚這個詞,天性里多了份自由,生活又比一般人少了些束縛,難得的是他還讓別人沒法妒忌他。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家長不大的孩子,因為自己被太多東西束縛住了,所以見到這麼率性的人時就會忍不住微笑,所以願意縱著他,盡可能成全他的自由。」女醫師徐徐說著,目光落在中庭里的他身上不離一瞬,「別看這家伙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其實也心知肚明這個世界對他是多麼的寬容。」
「……」言榛不知說什麼好,半是意外對方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半是訝于話音之外,那模模糊糊卻讓人不能忽視的意味。
「柳醫生,你……」
對方見到她遲疑的神色,不由笑罵︰「想什麼呢?我可是有男朋友的!」
「呃,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女醫師伸伸懶腰,半是遺憾半是釋然地道,「有些人你一看就知道永遠不會屬于你,在一旁微笑看著他,這就夠了。」說這話時她的眼楮仍看著窗外,表情卻是一向的明朗豁達。
言榛往五樓走時還想著女醫師的話,不知為何相當能體會她的心情。有這種感覺的一定不止她一人吧,現在回想起來,多年前的自己在望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時,一定也是抱著羨慕和渴求的心情。
不由拿記憶中的那人與他如今的模樣做了對比,一個月的相處積累下來的了解,她知道他確實不像表面看來那麼沒心沒肺。似乎也知道自己直率的性格容易得罪人,他對不熟的人總是格外冷淡,同病人也會保持適當的距離。也許在大多數病人眼中,他是那種「隨性卻不容易親近」的醫生,只是一旦見過了他與熟人相處時坦率自然的模樣,就沒有幾人能再對他抱有敬畏之心。
安置好自己的新辦公桌後,言榛下樓準備回家,卻在途中抱著莫名的心理拐進了中庭。
小男孩已經不見,三樓的窗邊也沒了女醫師的身影,他正倚在自動販賣機旁的牆邊,喝著飲料凝望暮色沉沉的天際。言榛慢慢走到販賣機前,也選了一罐飲料。
他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只隔了一台販賣機的兩人,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無心打招呼卻不會尷尬,仿佛有淡淡的默契流轉于兩人之間無言的空氣中。
還是言榛先開了口︰「老……程醫生,你覺得自己幸運嗎?」
他轉過臉來,像是瞧出了她眼中認真的神色。沒有驚訝于她突如其來的問題,他說︰「有兩種回答,你要听哪種?」
嗯?「兩、兩種都想听听。」
「……有上不完的班,處理不完的病人,耳邊還有你們天天提醒我自己是多麼的混,你竟然問我覺不覺得自己幸運?!存心諷刺我是吧?」
「……」
「另一種回答是,」他轉開頭,面容罩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就某種意義而言,沒錯,我很幸運。」
言榛握著飲料低頭笑了。
那是她在出科之前,最後一次與他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