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扮成徐子皓的傅秋辰手里拿著那杯盛滿了桂花釀的茶杯,怔然出神。酒香撲鼻,他光聞著這些酒香似乎都有些昏眩,更別提若是喝下去會是什麼下場了。
可是,徐子皓的酒量卻是很好。
那他現在該不該喝?
屋子里很安靜,寒風從未關嚴實的門縫里刮了進來,帶來陣陣冷意,傅秋辰不禁掩唇低咳了兩聲。
蘇映伶走到門口,將門關緊了些,但沒有轉身。
「你決意要我離開太原是嗎?」
暗秋辰一怔,抬起了頭。
「好。我走。」
听到那句話,傅秋辰眼中更顯錯愕。
蘇映伶轉過身,對著他微笑,「不過,我不是回蘇州。」頓了頓,蘇映伶接下去道︰「我要去找我相公,就算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出來。」
暗秋辰手一顫,手中的酒差點灑了滿床。
「那酒你少喝些,不要喝醉了。」蘇映伶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听說,明天你們會有一場大戰,你自己也要小心些。」說完,她竟就直接打開門走了出去。
等傅秋辰回過神,屋外哪里還有蘇映伶的身影?
為什麼……他感覺她在生氣?
是他剛才做錯了什麼?還是其他原因?
這還是他頭一次感覺到她的怒意,成親這麼久以來,她在他面前總是淡淡、安靜的,開心、傷心,憤怒……這些該有的情緒和表情,她也從來沒在他面前表露過。
可這一次,雖然她也沒明顯地表露,可是他感覺到了。
是不是因為現在他的身份是徐子皓,所以,她才會這樣真實地表現出自己的情緒?
眼底閃過一絲落寞,他看了手中的桂花釀一眼,竟一口氣灌了進去。
一陣滾燙的火辣從喉間直涌向胃部,同一時間也帶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伸手緊揪著心口,眼前卻是昏眩陣陣。
罷才她說要去找他啊!
她又要去哪里找他?
現在每個地方都戰火連綿,他絕不能讓她涉險,那他又該如何阻止她……思緒漸漸迷糊了起來,他甩了甩沉重的頭,卻只換來更為沉重的倦意。
他果然不會喝酒,竟只一杯就醉了?!
疲倦地靠著床頭,他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沉沉睡去,並沒發現,剛才已經離去的蘇映伶竟折返而回。
蘇映伶走到床前,輕輕地扶著他躺下,為他蓋上了被子,然後,伸手輕輕地解開了他臉上的銀色面具。
那張熟悉的、俊秀的臉龐頓時顯露了出來,也許是近幾個月來歷經了磨練,以往眉宇間那抹孩子氣已淡去了不少,多了幾分堅毅與隱忍。只是他的臉色好蒼白憔悴,雙唇淡而無顏色,眉峰也緊攏著,似睡得極不安穩。
蘇映伶伸手輕撫上他瘦削的臉龐,這一刻,她感受到了椎心的刺痛。
罷才在她確定他是傅秋辰的那一瞬間,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憤怒涌上了心頭。自懂事以來,她就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出賣徐子皓是計劃?
留下休書,負氣出走是計劃?
那假扮徐子皓,領導群雄在太原抗金也是計劃吧?
他到底瞞了她多少事?又準備要瞞她到何時?
然而,當那種怒氣退去之後,她卻又同時感到了欣慰。至少,她終于找到他了,懸掛了幾個月心,也終于稍稍落下。
——她能找到他,就足夠了。
當她負氣沖出屋子的那一刻,腦海里突然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頓時將所有的怒火都擊退了。
「叩叩叩——」
門外忽地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蘇映伶回過頭,就看見琴玉就站在門外。
「我就知道,你肯定發現了。」琴玉嘆了口氣。
「琴玉,可以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嗎?」
那是徐子皓與傅秋辰之間的約定。
身中「噬骨」之毒的徐子皓已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眼看戰爭一觸即發,他必須要盡力做到自己能做的事。
于是,在雲鎮的一夜,他告訴了傅秋辰事情的真相,並希望傅秋辰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其實,兀真從屬西路大軍完顏宗翰,一直以來,都是他與陸遠聯絡。失去西路軍事部署圖,這一項重罪並不是他所能扛起的,所以,他也一直隱瞞未報,只是想動用自己的力量將徐子皓和布兵圖找出來。
徐子皓便利用兀真的這點膽怯與私心,與傅秋辰定下了一個緩兵之計。
只要讓兀真以為奪回軍事圖,再加上他這個唯一看過布兵圖的人死亡,那麼,兀真必定會以為高枕無憂。他們再利用復制的那份布兵圖趕往太原,就算無法阻止戰爭,也能在一定時間內阻住敵人的攻擊。當今朝廷無能,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再加上那時雲鎮鎮民被扣為人質,蘇映伶中毒,包括傅家都會有滅門的危險,他們也只有走這一步險棋,希望可以既保住布兵圖,又保住他們應該保護的人。
只是,徐子皓身為武林盟主,若是他一死,群龍無首,便無法調動武林這股力量。所以,他才想出了讓傅秋辰以身代之的辦法。這勢必會讓傅秋辰失去和放棄很多東西,所以,那一晚他也給了傅秋辰選擇的機會,只要踏出這一步,就永遠也別想回頭,更何況身處戰爭,必是九死一生。
暗秋辰有過掙扎嗎?
當然有。
只要選擇一做出,他要背負天下罵名,甚至要承受起最親最愛之人的責難;他也要放棄從前那衣食無憂的富家少爺生活,以另一個身份重新開始,穿梭于戰火之中,九死一生……但那時,徐子皓毅然用自己生命換取整個計劃的開端、毫不猶豫的神情,也深深撼動了他,如今國難當前,若無大家,又何來小家?
于是,他做出了選擇。
也不知在昏睡中沉浮了多久,迷糊中,他感覺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一直守在自己身邊,不住地為自己擦拭冷汗,動作溫柔而小心翼翼。
會是……娘子嗎?
心中燃起小小的希望,卻又悄悄地熄滅。
這只是自己奢望而已。
……
緩緩睜開了眼楮,他看見了一道熟悉的紅色身影。
「琴玉。」他朝那道人影淡淡一笑,掩去眼中那抹失落。
「你總算醒了啊!」琴玉看著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不會喝酒,你還喝什麼桂花釀嘛,一杯就倒,沒想到你的酒量還真差,不過,醉了也好,倒是讓你好好睡了一覺。」
靶覺到窗外的光線,傅秋辰一驚,坐了起來。
「現在什麼時辰了?」
「快巳時了。」
「為什麼不叫醒我?」傅秋辰臉色變了,急忙翻身下床,然而腳才剛一觸地,竟是一軟,直接朝地上栽倒。
琴玉連忙接住他,攙扶著他上床。
「你看你,站都站不穩,你還逞什麼強啊?」
暗秋辰試著調息了一陣,卻駭然發現體內真力不繼,他已發現不對勁了,「琴玉,你是不是做了什麼?」
琴玉微垂眼簾,「也沒什麼,只是對你下了一些藥,想讓你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再用什麼調心大法。」
暗秋辰眸光一凝,「琴玉,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你——」
琴玉打斷他︰「你不要什麼事都自己扛上,你要做的事,我已經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傅秋辰怔住了。
如今完顏宗翰的部隊已經將太原緊緊圍困。雖然利用那張軍事部署圖,打了很多場勝戰,成功阻擊住了敵人,但城內的糧草也漸漸緊缺,再這樣圍困下去,太原城勢必撐不了多久。
前些日子他們接到線報,金兵後方要運來新的糧草,于是傅秋辰與太原知府張孝純擬定了一個計劃,由他負責去引開敵軍的注意力,然後讓權叔帶領武林群雄搶奪糧草,以緩解太原城之需。
但這一戰凶險無比,要引開敵軍的注意力,當然要有上好的輕功和體力,而傅秋辰自來太原就基本沒休息過,而且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原本他想再用一次調心大法壓住傷勢,卻遭到了琴玉的強烈反對。
「琴玉,這件事非同小可,你究竟做了什麼安排?」傅秋辰心中漸漸涌上不安。
「放心吧,這件事交給我了。巳時一到我就出發,我也已經交代權叔,再過半個時辰拿解藥給你,到時,你就跟他們一起行動。」
「你去?」
「怎麼,不信我嗎?」琴玉瞪了他一眼,「雖然我武功不如你,但我可以用另外一種辦法。」
「你要用什麼辦法?」
「半個時辰後,你隨權叔出發不就知道了?」琴玉說著,就要轉身離開。
「琴玉——」傅秋辰想要阻止,但力不從心。
琴玉走到門口,停了下來,「記住,不準再用調心大法,再用你會死的。有些事,就讓別人為你分擔一下吧!怎麼說,徐大哥都是我這輩子唯一愛的人,我也想為他做點事,你就當我是為了徐大哥,好嗎?」
暗秋辰沉默了。
琴玉回過身,朝傅秋辰笑了一下,「你也不要這麼擔心,我當然不會讓自己有事。因為我還不想死啊,你當然也不能死。蘇映伶已經離開太原了,不過,她說,如果我踫到傅秋辰,就讓我告訴他,那份休書她已經撕了,她永遠都是傅秋辰的妻子。如果傅秋辰想要一個真正愛上他的妻子,那麼就活著來見她。她有話要親自對她的丈夫說。」
暗秋辰呆呆地怔在那里,「她去哪里了?」
琴玉別開了眼,「我不知道。」
暗秋辰掩著唇低聲咳嗽。
琴玉深吸了口氣,抬起頭,「如果你想見她,首先要好好照顧自己,知不知道?若是你現在這副樣子被她看到,她一定會哭。」
暗秋辰苦笑,「她才不會為我——」
「她會。」琴玉打斷了傅秋辰的話,「她昨夜離開前就哭了。不是為了徐大哥,是為了她的丈夫。」
「她——」傅秋辰怔住了。
「你若不信,等這場仗打完,你自己親自去問。」丟下話,也不理會錯愕的傅秋辰,琴玉急急跑出了房間。
還未走出多遠,身後響起了一道輕柔的嘆息聲——
「琴玉,我昨夜哪里有哭?」
琴玉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看著身後那名雅致女子,唇角一勾,「你哭了,你在心底哭的,我看見了。」
蘇映伶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到琴玉的身邊。
「走吧,我們出發。」
琴玉忽然低低說了一句︰「映伶,其實愛上一個人都是發生在不知不覺間,很多人甚至這輩子都分不清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而有些人等到醒悟的時候,已經不可自拔了。當年你因為種種顧慮,而沒有和徐大哥真正開始,而現在,你為了傅秋辰,已經在不顧一切了,你自己沒發覺嗎?」
蘇映伶微微一怔。
「你怕失去他,所以,才以身代之。」
蘇映伶笑了,「也許吧!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正愛上他了,但我是真的不想再失去他——」
「走吧!」琴玉拉起了蘇映伶的手,笑容燦爛,「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我的情敵。徐大哥,即使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他也只屬于我一個人。」
「嗯。」蘇映伶輕點了點頭。
這時身後響起了另一道聲音︰「少夫人,容江不是說過嗎?如果少爺不在你身邊,那我就要替少爺保護你。」
蘇映伶錯愕地回過頭,看見了容江那張熟悉的笑臉。
馬車在雪地上慢慢地行駛著,留下了深淺不一的車痕。
蘇映伶掀開了簾子,探頭往外望去,寒意頓時撲面而來。
這是一條寂靜的郊外小道。此時雪已停,鋪天蓋地的寒雪幾乎淹沒了整片天地,舉目望去,除了蒼茫的白色,幾乎什麼也沒有。
「不知道這個冬天什麼時候才會過去?」蘇映伶輕輕嘆了一口氣。現在已是正月,太原受金兵圍困已半月有余,這一次奪糧之戰雖危險,卻也是勢在必行。
如今國難當頭,原本以為自己除了裱畫什麼也做不了,沒想到這一次讓她做到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映伶,其實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身後響起了琴玉擔憂的聲音,蘇映伶回過頭,朝琴玉淡淡一笑,然後輕搖了搖頭,目光落到了馬車上堆滿的那些古畫上。
《洛神賦圖卷》、《簪花仕女圖》、《瀟湘圖》……蘇映伶記得這些畫,她曾在琴玉的玄墨閣里看見過。
罷才琴玉將這些畫搬出來的時候,她微微吃了一驚,沒想到琴玉將這些畫從雲鎮都帶了出來。
隨手拿起《洛神賦圖卷》,蘇映伶細細地觀賞著。這幅畫是東晉名畫家顧愷之的代表之作,以曹植的《洛神賦》為題材,描述了曹植渡洛水,與洛水女神從相遇,到戀愛,到分離的動人愛情故事。畫卷分為四段,從最初的相遇到最後的辭別,畫家將人物的神韻與風姿表達得惟妙惟肖。
「這畫雖然畫得好,可惜是一個悲劇故事。」也許是想起了徐子皓,琴玉的臉上流露出了淡淡的哀傷。
「琴玉——」蘇映伶原想說些勸慰的話,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此時此刻,無論是什麼話都顯多余的吧?
琴玉一斂臉上的哀傷,「我沒事。只是突然有感而發。不過呢,這個曹植雖然最終沒能跟洛水女神在一起,但畢竟曾經相愛過。」
蘇映伶輕嘆。
琴玉卻笑了,轉移了話題︰「這畫我可是花了很大心思裝裱的。」
蘇映伶低頭一看。《洛神賦圖卷》屬于長卷軸畫,所以琴玉用了手卷的品式。不論是天頭、副隔水、前隔水、絹邊、引首……直到拖尾,看得出來琴玉確實花費了大把的心思。
「雲鎮那一戰,很多字畫都被毀了,我能撿回的,也就這些了。」琴玉輕嘆了口氣,其實原本並不愛畫的她,最初時只是為了徐子皓而逼著自己愛畫、裱畫,但時間長了,她也對這些字畫產生了感情。每當她裱完一幅畫,看著煥然一新的古畫作品,心底也會升起一絲淡淡的成就感。
「但這一幅,我修不好。」
琴玉從身後拿出了一幅蘇映伶熟悉萬分的古畫作品——《五牛圖》。畫上染著血跡,畫心部分也破了數個小洞,而最為糟糕的是,畫卷的左側嚴重撕裂。
「我想這幅畫只有你這個高手能修復了。」琴玉將畫遞到了蘇映伶面前。
蘇映伶伸手接過,神色復雜。
這幅畫是徐大哥最後留下的東西。離開雲鎮的時候走得匆忙,他們也沒辦法顧及到這幅畫,沒想到現在竟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需要修復這副畫心,怕要相當的時間和精力。蘇映伶看著畫心上那點點鮮血的血跡——這是徐大哥的血。
心中微微一痛,抬起頭時,她發現琴玉正怔然看著畫出神,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不由暗暗下了決定。
「等這場戰爭平息,我可以試試。」
「嗯。」琴玉點頭,淡淡地道,「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從懷里掏出一包藥粉,她細細地撒在每一幅畫卷上,抬起頭,她朝蘇映伶一笑,「映伶,現在你可不要踫這些畫了。」
「嗯。」蘇映伶點頭,放下《五牛圖》,看著琴玉在上面散上粉末。
就在這時,車外傳來「吁」的一聲,容江強行勒住了馬車,停了下來。
琴玉和蘇映伶互望了一眼。
外面響起了一片雜亂的馬蹄聲,蘇映伶和琴玉同時掀開了車簾子。
馬車已經被一陣金人輕騎兵包圍,就在那隊騎兵之後,一車又一車的糧草一路排過去。這原本在蘇映伶和琴玉的預料之內。然而,當她們的目光落到為首的一名軍官身上時,蘇映伶的臉色卻微微變了變。
「兀真?」
听到這個名字,琴玉的神色也變了。
那日雲鎮一戰,她並沒有與兀真真正踫面,而後來在斷嶼山發生的事,雖然她也沒有親自經歷,但她已將這個名字牢牢記在了心底。
是眼前這個男人殺死了徐大哥!
緊緊盯著兀真,琴玉的眼中幾乎要燃燒起火焰。
「沒想竟會在這里遇到傅少夫人。」兀真如鷹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蘇映伶。
「你要干什麼?」容江伸臂一攔,擋在了蘇映伶的面前。
「傅秋辰竟然不在?!」兀真冷冷一笑,「上次他送我的那份大禮,我還一直沒有機會還給他。」想起那日,他為了解毒千辛萬苦地趕到傅秋辰所說的解毒場所,結果,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活靈泉。他竟又被那個傅秋辰狠狠擺了一道。幸好最後他靠著自己深厚的內功解去了劇毒,但也讓他臥床好一陣子。如果不是緊接著南下攻宋,他勢必會回蘇州鏟平了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