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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奴 第七章 承諾(1)

青麗娜一身白色襦裙,外披雪狐皮瓖的披風,俏生生地立在雪地中,在黑褐色凋零的粗糙樹干映襯下,高貴中透著難以言喻的清麗。斂起一貫的鋒芒逼人,她顯得尤為楚楚動人。

「啞奴,你來了。」看著鉛灰色的天空,她溫和地開口,卻沒有回頭。

阿蘿來到她身後,不明白她叫自己出來有何目的,「是,青麗娜小姐。」疑惑讓空氣變得沉寂,充滿了未知的惶惑。

青麗娜溫柔地一笑,美眸中有著一絲若隱若現的茫然。她一向不大瞧得起阿蘿,但現在卻不得不正視這個女奴的存在。自她初逢子查赫德莫赫這個男人起,他的所作所為都與她對男人一貫的認知大為相異,從他拒絕自己暗示性的誘惑,到他對阿蘿這個身份卑賤容貌駭人的巴圖女人非同一般的重視,以至那日狩獵時他為救失足落入陷阱的自己而受傷,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覺得迷惑,甚至于開始對他產生莫名的好感。只是這個男人的心思並不在她身上,也許,到目前為止,他喜歡這個巴圖女人更甚于她。

當然,她也明白,他和啞奴是不可能有結果的。地爾圖最大的部族首領,怎可能要一個巴圖女人做自己一生的伴侶。而她,青麗娜,草原上最美麗的女人,奇柯族三大軍事首領之一,撇開柃木不說,她有足夠的資格與他相匹配。

這是青麗娜第一次想到與一個男人廝守一生,因此,她定會珍惜這個非同一般的機會,不會讓任何人破壞。

「你是什麼地方的人?」她問。她知道,要戰勝敵人,首先應該掌握到對方的弱點。而啞奴的弱點,就是她的過去。

阿蘿一怔,沒想到青麗娜會問這個問題。稍一猶豫,她才緩緩回答︰「冰原。」冰城在冰原,那里除了冰族,還有很多其他族群,她如是回答並不會讓人懷疑她的身份。

「冰原!」青麗娜美眸一亮,隨即浮起夢幻般的神彩,「那是個美麗的地方。」她去過,作為奇柯族的使者到冰城為她的族長求婚,但卻不獲而歸。不過那里的美麗卻深印在了她的記憶中,包括那個拒絕她的少女。即使被拒絕,她心中也並沒有氣惱。那樣的美麗,那樣可愛的少女,是怎麼樣也不會讓人生氣的吧。

看著她的神情,阿蘿心中一痛,突然強烈地思念起那個生她養她的地方,強烈地思念起她的親人來,「是,那里很美麗。」因為過于的美麗,所以不容于世。她幽幽地低喃,感到無比的惆悵。

她的情緒很快便被敏銳的青麗娜察覺,「啞奴,你在這里做什麼呢?為什麼不回家鄉去。那總比終生為人奴僕好吧。」青麗娜絲毫不顯露心中的喜悅,柔聲循循誘惑。她知道有的事是不能急的。

阿蘿茫然,「回去?」她能回去嗎?她這個拋下一切責任的逃跑者能回去嗎?她已經是冰城的罪人了,她的城民、她的家人還會接納她嗎?

寒風呼嘯過林梢,將枝梢上的積雪刮了下來,紛紛揚揚地落了兩女一身,似乎預示著另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

阿蘿突然覺得很冷,一種打心底升起的寒意在瞬間彌漫了她全身。

「不錯,回去。你要知道,只要是在這里,你就得終生為奴。」青麗娜回過身,首次正視阿蘿迷惘的眼,「而且,以你的容貌和過去,在這個熟知你的地方,你以為你可以找到一個能不計較你的過去,可以讓你托付終身的男人嗎?你以為與柃木又或其他女子成婚後的子查赫德會一直待你這麼好嗎?」

一連串的反問,並沒有擊中阿蘿內心的脆弱點,阿蘿一直沒將這些放在心上。但是,青麗娜開始關于回家的話在她心中所擊起的波瀾卻久久不能平靜。她沉默不語地回望眼前絕美的女人,為什麼要和她說這些話,她不認為驕傲的青麗娜會關心一個曾讓她鄙屑的女奴。

阿蘿洞悉一切的眼神讓青麗娜有些狼狽,她修長的眉微微一皺,有點想掩飾什麼似的慌亂開口︰「別傻了,啞奴,你不會是對子查赫德抱著什麼奢望吧?你以為像他這樣身份的男人會娶一個巴圖女人做自己的妻子?」

阿蘿木然地看著她,在那一瞬間明白了青麗娜的心思。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這樣關心,若不是出于友誼,便是出于忌妒。她相信青麗娜不會對她有任何友誼。那麼……

「你喜歡莫赫大人。」她緩緩道出事實。

青麗娜猝不及防,剎時鬧了個面紅耳赤。但她很快收拾住自己的窘態,昂然揚起了美麗的下巴,索性直言承認︰「不錯,我喜歡他。你要和我爭嗎?」後面一句話有些底氣不足,只因對于子查赫德,她一點把握也沒有,何況還有一個柃木在。

阿蘿眼中掠過一絲落寞,低下頭,她看著腳下被踩上污跡的雪。她哪里有資格爭?

「我是莫赫大人的奴隸,走不走由不得我做主。」她轉開話題,陳述一個事實。一直以來她都不是由自己做主,現在難道能例外?

听出她的語氣,青麗娜心中一喜,顯得有些急切地道︰「這不是問題,只要你願意走,我可以為你制造機會。我還可以給你一筆足夠你下半輩子過活的錢財,那你就可以不必再做巴圖女人了。」她相信沒有女人會心甘情願做那一行。

阿蘿听青麗娜如此說,知道自己夢想很久的自由就在眼前,只等她答應了。可是為什麼她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高興?為什麼她會覺得胸口有些悶,好像要喘不過氣來?

「等他傷好……」她發現自己在說,覺得有些恍惚。可是她是應該離開的,只等他傷好,她一定會離開的。

看到她的神情,青麗娜雖然不情願,卻也不敢強逼她,畢竟在這樣的雪季讓一個女人遠行,與要她的命又有什麼區別。

「好,一言為定。」青麗娜愉快地笑了,為成功除去一個情敵而高興。她相信阿蘿不會反悔,她也不會允許阿蘿反悔。

「嗯。」阿蘿幾乎無聲地回答。又抬頭細細看了眼青麗娜,這是個可以溫柔也可以剛強的女人,在行軍打仗的時候可以跟在丈夫的身邊,在他遇到危難的時候可以幫助他。不像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

被她小鹿一樣溫柔純美的眼楮看得有些慚愧,青麗娜不自在地微微側了側頭。

「你要答應我,無論他選擇的是小姐你,還是柃木大將,都要好好對他。」阿蘿首次開口要求,也是唯一的要求。她不希望任何人傷害到他。

青麗娜聞言,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只要阿蘿一走,她有信心讓柃木主動退出。

得到這樣的保證,阿蘿才稍稍放心,「小姐,我要回去了。」語罷,她沒有等到青麗娜的回答,便轉身往回走,離開了這麼久,沒人照顧子查赫德,她有些擔心。

青麗娜愕然看著阿蘿單薄的背影,在雪地的映襯下,穿著灰色寬大袍服的阿蘿並沒有任何讓人覺得美麗的地方,但是偏偏地,她卻再次產生這個巴圖女人很美麗的錯覺,而且美得讓人心神顫動。

「她和你說什麼了?」身著小羊皮襖,梳著一頭小細辮,戴著圓頂小帽的藍月在阿蘿回去的路上攔住了她,揚著嬌俏的小下巴,有些傲慢地問。

看得出,她對青麗娜有著很強的敵意,因此也波及了阿蘿。對于她,阿蘿始終無法怪責,只因那小女孩的刁蠻和嬌憨,是沒有心機的。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藍月心中的惶惑和無措。

只是這些原與她不相干……

「青麗娜小姐並不喜歡特蘭圖大人。」輕輕地說完,阿蘿的眉不由蹙了起來,她說這個干什麼?不是不要管這些事嗎?別人的感情與她有什麼關系?

沒想到被她一眼看穿心思,藍月立時鬧了個措手不及,小臉漲得通紅,「她、她喜不喜歡特蘭圖干我什麼事……我、我……」她著窘地一跺小蠻靴,轉身想走,卻又不舍。

看到她小女兒的嬌態,阿蘿的心不由一軟,還記得與小冰君深夜在梨苑中散步時,她說起那個銀發少年的情態。都是一般的心思,只是妹妹的是鏡中花,水中月,這一生已難以如願。而眼前的女孩子卻不一樣,她的心上人雖另有所愛,但至少是真實地生活在她身邊,觸模得到。但願她能夠幸福吧。

「青麗娜小姐不會喜歡特蘭圖大人。」再一次,阿蘿違背自己的初衷,鄭重地陳述她所感覺到的事實。只因她不想這個小女孩再被無望的感覺折磨了。

「你……怎麼會知道?」藍月先前的囂張氣焰突然消失不見,她咬著下唇緩緩轉過身來,眼中泛著水汽。

一直以來,嬌蠻任性只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從小到大她都喜歡著特蘭圖這個始終保護她的二兄,可是特蘭圖只當她是個小妹妹,于是她就只好用別人都不認同的方式來贏取他的關注。直到青麗娜出現,面對這個無論在什麼方面似乎都比自己強很多的對手,她突然很害怕,她總覺得這一次她是真的要失去她的二兄了。但她一直壓抑著這種恐慌,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她一定可以從青麗娜手中把二兄搶回來,天知道事實上連她自己也不相信這種謊話。而阿蘿突如其來的話卻讓她的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同時也將她長久壓抑的委屈釋放了出來。

看到她欲哭的表情,阿蘿不自在地別開了頭,心中有些酸楚,「我曾經服侍過她……對不起,我得回去了。」阿蘿說了一個不是太令人信服的理由,她不想告訴藍月青麗娜實際上只對子查赫德感興趣,只因她不想給子查赫德惹麻煩。

沒有等到藍月回應,她擦過小女孩的肩匆匆回走,仿佛有什麼在追著她似的。

「阿蘿……謝謝你!」藍月的感激從後面急切地傳過來,讓人體會到她性格中率真的一面。

阿蘿沒有回頭,也沒回應,當然也看不見藍月遺憾的神情。

來到子查赫德的大帳外,她听見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顯然不是子查赫德一個人在,這時她才稍稍放下心來。

是柃木和特蘭圖。

見她回來,兩人也並不是如何在意。倒是子查赫德,他坐在榻邊,看向她的眼神中露出詢問的光芒。她去見青麗娜他並不知道。

「焰人自視甚高,而且古怪。放著自己族中的女子不娶,專門迎娶別族中出身高貴容姿出眾,且又冰清玉潔的女子。」柃木憤憤地道繼續他們開始的話題,「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想的。」

特蘭圖一改他平日莽漢的形象,與子查赫德對視一眼,露出會心的微笑,「他們不是有一個什麼傳說嗎?」他漫不經心地道。鬼才會相信如此一個大族會單單因為一個莫虛有的傳說而堅持不讓本族女子傳遞子嗣,這其中的道理只要仔細一想便會明白。

「阿蘿,你過來。」沒有得到阿蘿的回應,子查赫德向她招手道。

阿蘿微一猶豫,向他們走過去。

「傳說?」柃木冷笑,「什麼傳說,不過是侮辱女子的借口罷了。真不知他們的女人都是干什麼的?就這樣甘心白白被欺負。」

听他們的話,知道是在談論他們的死敵焰族。阿蘿走到子查赫德旁邊,「您想要什麼,大人?」她在不打擾談話的情況下小聲地問。

「去哪里了?」子查赫德忍住抓她手的沖動,淡淡問。醒來沒看見她,讓他很不安。

「柃木,你以為別族女子都似你們一般嗎?」特蘭圖取笑的話傳進阿蘿的耳中。她沉吟了一下,決定不告訴子查赫德青麗娜約見她的事。

「去湖邊,想看看冰有沒有化。」她垂下眼,說著她並不陌生的謊言。很多時候,她不得不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這也是她不喜歡開口說話的原因之一。

對于她的回答雖然不算滿意,但在這種時候也不好深究,子查赫德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去煮壺茶,然後弄些吃的。柃木和特蘭圖會在這里吃飯。」

交待完這些,子查赫德這才加入談話。

「焰族歷經數百年,人丁並不興旺,卻始終能保證其草原大族的地位,柃木你難道以為這與他們這種無情的做法沒有任何關系嗎?」他帶著乏意側身靠向一旁的枕頭,慵懶地道。

「焰族血脈遍及天下,你又以為他們只是單純地想驅逐他們的女人嗎?」看到柃木不能置信的表情,子查赫德有趣地再補上一句。很多時候,女人更願意相信一些夢想般的言辭,他們地爾圖的女人也不例外。

搖了搖頭,柃木對他的推測依然持懷疑態度。她不相信一切只是基于焰族男人的野心,更不相信這種毀掉本族女子一生的做法只是一個不著痕跡吞噬天下的陰謀,她更不相信那些女子就這樣任由擺布。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爭執,女人的看法一向和男人不太一樣。這之間誰也說服不了誰,也沒那個必要。他的目光落向阿蘿忙碌的身影,神情不自覺變得溫柔起來。

「不管是什麼原因,焰族始終是我們的死對頭,小心著就是了。」特蘭圖道,然後岔開話題,「對了,柃木,你救的那個男人的身份弄清楚沒有?我總覺得他不簡單。」

聞言,柃木的神情突然變得不自然起來,她不安地看了子查赫德一眼,見他沒太注意,這才悄悄松了口氣。

「嗯……他說他是中原人,叫秋若湖。被仇人追殺流落到此。」她中氣不足地回答。只因這麼一點資料,實在讓人無法相信。

特蘭圖還待再問,子查赫德卻先一步打斷他︰「沒有關系,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欲示人的隱私,他若願說就說,不說便罷,不必追究。」

听兄長如此說,特蘭圖只得作罷。當下三人又商議起開春後的一些事宜,希望趁閑時早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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