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如睡。
天氣越發冷冽了,男人卻只披了單衣坐在窗口,悠閑地往窗外池水里撒著糕點的碎末。
這臨淵閣原本臨水而建,一推開窗便能望見環繞樓閣的蓮花池,水清也淺,幾尾錦鯉搖了一池萍綠。池中央兩三株美人蕉的葉子正好掩著窗,而檐下懸著一只紅線鏤花金鈴,襯著幾里之外的巍峨遠山,竟使整棵樹都顯得玲瓏輕巧起來,真真應了詩畫中的「青山綠水」。
「修大人,」站在身後許久的水沁泠淡淡出聲,她身上的青綢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想必是剛退朝便直接趕過來了,「修大人大半個月未能上朝,吾皇太後不甚擔心。」她聲線平平,微笑時臉上也有一種端凝的神色,似乎每每談公事時她便會擺出這樣的神情,公私分明得很。
「擔心我的,可是只有太後一人?」修屏遙笑了笑並不回頭。
水沁泠沉默了半刻鐘,嘆息口氣道︰「天寒地凍,修大人還需多添些衣裳,切莫著涼了。」
修屏遙笑了一下,望著蓮池水的漪紋,「已經是第四個冬天了……」突然道出這麼一句。莫名的,竟有些寂寞呢,等到相遇之後的第四個冬天,終于听得她親口說一句體己話。
但也僅僅是一句輕描淡寫的關心罷了。
「今日邊疆傳來捷報,連大將軍勝利平亂,將敵寇逐出漠北一帶,解除了邊關之患。」水沁泠不著痕跡地岔開話題,眼眸綻放難得的奇彩,「也多虧了譚參贊的錦囊妙計,三渡瀛關,將敵人騙得暈頭轉向。難怪當日太後箴言,此二人聯手,必然所向披靡。」
「譚亦當年位居狀元,混到現在也不過是個五品參贊。」修屏遙撇嘴輕哼,口氣似有不悅。這小女子對譚亦當真是欣賞有加,盡避兩人地位懸殊,這三年來卻一直保持書信聯絡,偏是她這副旁若無人的態度更令他咬牙切齒!「听說水丞相與他私交甚好?」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也不否認,「修大人應該清楚,我只是對正直的人格外欣賞罷了。但修大人若以官位高低論成敗,我實在不敢苟同——」
話未說話便被修屏遙揚袖打斷,「總在這種問題上爭來爭去,未免無趣了罷。水丞相何時才能稍解風情一些呢?」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檐下的金鈴。相比于她的話,他似乎更情願听這鈴鐺的聲音。
我倒也想知道,究竟該說怎樣的話才能討你歡喜,你總是這樣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水沁泠暗暗在心里嘆了一聲。好比今日退朝,她徑自就走到了右大臣府,毫無來由地只想見他一面,卻不知該以怎樣的話題和方式,便只能拿朝廷公務當借口。
她只是很不擅長表達一些善意的關心和惦念,突然離得近了,反而更加不知所措。
「上回的刺客,你有何看法?」短暫的沉默之後,修屏遙先開的口。
「想必修大人心里有數,書架倒塌絕非意外,但——它制造出的表象卻很像是意外。」水沁泠的眸中掠過一抹精光,「我後來去檢查過,那書架年久失修,原本就有些松動,但它的立足點卻很穩,哪怕受外力也不會突然傾斜,所以每日來御書房巡查的侍衛並不會發現有任何異樣。偏又很巧的是,只要抽出最中間那本《谷梁傳》,便會造成書重失衡而倒塌。」她抿唇靜靜微笑起來,像是欣賞,「顯然,他是一個很聰明的刺客,一般的殺手不可能有他這樣的算計。而且他很確定我會看《谷梁傳》那本書——」她頓了頓,垂了眼眸不知在思索什麼,「再者,他對皇宮內的布置這般熟悉,逃跑之後竟不露任何蛛絲馬跡,想必也是宮里的人。」
「他不僅是宮里的人,更是……和陽殿里的人。」修屏遙撫唇而笑。
「和陽殿?」水沁泠神色一凝,誰不知道和陽殿曾是七皇子玄遲的寢宮,自從七年前的皇位之爭後便被封禁,從此朝中人談之色變。當年先帝遇刺身亡,太子夙嬰依詔繼位,所有參與造反陰謀的除了七皇子詐死逃月兌,其余一干人等全部滅口。
「修大人的意思是……」那刺客便是七皇子本人,且易容之後混入皇宮里的?
「掌心紅痣,否極之相。順天者皇道歸之,逆天者皇道叛之。」修屏遙只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轉而問她︰「三年前你也像這樣被人追殺,可曾懷疑過對手是誰?」
「實不相瞞,起初我以為——」
「是我派去的人?」修屏遙了然接上話,不以為意地笑笑,「你自然有無數個理由懷疑是我做的。其一,你才智過人,我想借機拉攏你,所以演了那樣一出戲;其二,水家財大勢大,我擔心你入朝之後對我的地位形成威脅,所以想殺你滅口;其三,」他戲謔地勾起唇角,「我修屏遙權傾朝野草菅人命,看你不順眼就想除掉你,根本天經地義。是嗎?」
水沁泠微微一笑,「但後來我發現,若將這些理由加諸到左大臣身上,也同樣合情合理。」她的眸光沉靜無波,卻自有思量,「我若是因此而懷疑修大人,便也可以懷疑上官大人,畢竟要論耍手段,上官大人未必就比修大人來得光明磊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修屏遙倏地眯起眼楮,「水丞相在我面前說這種話,是否有些唐突?」
水沁泠頓然也收斂了所有笑容,「修大人又何必驚訝,修大人與上官大人同朝二十余載,他到底是怎樣的人,難道修大人不比我看得清楚真切?」她的語氣有些涼薄,透出一抹極淡的諷刺,先前融洽的氣氛一掃而光,兩人瞬間針鋒相對起來,「撇開譚亦的事情不談,兩年前的‘繡囊金衣’事件,若非上官大人從中阻攔,又豈會半途而廢?」
「呵——你到底還是對那件事耿耿于懷。」修屏遙冷笑一聲,「太後懷疑前朝將士有謀反之心,你便與太後齊心協力,在為士兵送去的軍服里縫了內囊,每人塞一錠金子,還刻著‘太後恩澤’四字,無非是想用水家的錢收買軍隊罷了,表面上倒要說是撫慰軍心。」
他毫不客氣地指責她的別有用心——「後來被上官竭力反對,此事才好作罷。換言之,你自己的手段又光明到哪里去?」
「修大人!」水沁泠頓時眼角飛紅,他又這樣苛責她!「為人臣子,自然為國效力。若非當年國庫空虛,千金散盡,又豈需水家出錢出力?到頭來反而落得居心不良的罵名!」
修屏遙「哈」地大笑出聲,甩袖而起,「試問全天下的百姓,誰不知道你水沁泠一心效忠于太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的立場這樣明顯,又怎麼可能招惹不來刺客?」
一語點醒夢中人!
「多謝修大人指點迷津。」水沁泠感激一揖,心境豁然開朗。原來,原來如此——他其實知道她心里有多不平,這三年來她為國盡忠,殫精竭慮,自認問心無愧,卻沒料到正是因此而惹來殺身之禍。他表面上挖苦她,實質卻已肯定她的努力。
修屏遙撇嘴一笑,「水丞相心明如鏡,又何須他人指點?」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太過相信自己的努力,看問題難免主觀了。」水沁泠赧然微笑,態度誠懇。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努力的了。」修屏遙兀自低語,像是嘆息。她是一個完全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女子——明明出身富貴,卻沒有任何嬌生慣養的脾氣。明明天資聰穎,卻比任何人都要勤奮刻苦。她冥思苦想,她秉燭夜讀,她從來不給自己分毫松懈的余地,任一頭烏黑長發被歲月磨蝕成枯黃……他都知道。
所以那日午後,他遠遠看著她青絲散落,看著她疲倦地將書蓋在臉上,就這樣沉沉睡去,他無法克制自己心疼起來,氣不得上前去質問一句︰做什麼……要將自己逼成這樣?
但她不會告訴他,更不會為他做任何改變。
「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願意站在我這一邊?」修屏遙突然低低問出一句。
水沁泠已經走到門外,听見這一句,她一回頭便望見他臨窗孑然的背影,鏤花鈴鐺的金光在他臉上悠悠晃晃,是早已冷卻的金光,突愣愣地晃出一種寂寞的淒涼。她竭力想要將他看清,卻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對她,到底是怎樣的一種,不動聲色的折磨呢?他們的本性,怎會是這樣不可交融的境地呢?越茫然,越漠然,她慘然而笑。
「真有那麼一天,是會……天誅地滅的吧……」
走出右大臣府時,天色陡然陰暗下來,似要落雨了。
「咳,咳咳……」冷風一吹,水沁泠便捂著嘴巴輕輕咳嗽起來,一面模索著從懷里取出大小兩包藥末,嘆了口氣,「怎麼是好呢,這藥當真是戒不掉了。尤其在冬日里,一日都不能歇。」她的手指攥緊了藥包,緩緩撫住心口,「偏又不能讓外人瞧見,幸而方才在他面前忍住了……」
水沁泠苦笑了聲,正要拆開藥包,忽覺後頸一陣針扎的刺痛——「呃……」
陷入黑暗前的那瞬,水沁泠腦中竟閃過一個念頭——
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固執害死!
「水沁泠有六日未上朝?」修屏遙正一個人坐在留香苑里喝著閑酒,听見瑯崖的稟報後著實吃驚了下,「也不曾回丞相府?」
瑯崖搖搖頭,「太後已經下令全城搜查了。」
「呵——就怕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搜到。」連他的眼線都顧及不到的範圍,那群吃白食的朝廷侍衛又豈有能耐將人找到?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楮,眸底精光沉浮不定。水沁泠定是出事了,沒想到七皇子這麼快就有新的行動——
「不知修大人近日以來養病如何?」清冷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眼下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竟是左大臣上官!
「哦、呀,稀客,稀客呀。」修屏遙春風滿面地迎上去,桃花唇斜斜一勾,笑到眉眼里都是雲霧沌沌,「莫非今日是借了西北風,將上官大人吹過來了?」
上官倨傲地仰起臉,甚至不屑于正眼看他,「听聞修大人重病在身不能上朝,我怕今日不來,恐怕連修大人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言語里的憎惡之意顯而易見。
修屏遙聞言「哈哈」一笑,越發顯得神采飛揚,「上官大人只管放心,等你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時務必要最先知會本官一聲,念在你我同朝二十多年的分上,本官定然會讓你見上最後一面,滿足你的遺願的。」
這一來一去的口角爭鋒,瞬間形成劍拔弩張的局面。
「哼。」上官負手冷笑,「我奉太後懿旨調查水丞相失蹤之事,京城的每家每戶都需詳細搜查,希望修大人能夠配合。」
修屏遙斜挑了眉,「上官大人懷疑是本官藏了水丞相?」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等只是奉旨辦事,修大人若不做虧心事,又何必多想?」上官別有用心地留下這句話後冷冷甩袖而去。
身後瑯崖自言自語道︰「還以為上官大人會從這留香苑搜起……」那語氣怎麼听都像是揪住了別人的小辮子準備告狀呢。
「若他真從我這里搜到人,便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了。」修屏遙撫唇而笑,黑眸掠過一絲不淺的玩味,「賊喊捉賊的道理你不懂?」上官畢竟也是個老狐狸,若他真那麼做反而會令自己清譽難保。
只不過……修屏遙眯了眯眼,這小女子當真是胡來,先前已經被偷襲過一次,還不足以令她吸取教訓嗎?她位居丞相,難道身邊連個護衛都沒有?不不,她不該是這樣不謹慎的人,還是說——她其實是故意以身犯險,想引蛇出洞?!
「嘖,她不要命了嗎?」修屏遙驀地起身往外走去,經過書齋時卻陡然停下腳步。只見兩只白鴉正相繼往書齋的外牆上撞,「撲稜稜」,墜地了又奮力飛起,竟像是飛蛾撲火一般,不依不饒。
「這畜生也吃錯藥了嗎?」修屏遙撇嘴冷嗤一聲,才走出幾步卻猛然驚覺到不對勁——當年陸寅服了五石散瘋瘋癲癲時,似乎也曾有一陣子直往牆壁上撞?
腦中一剎那間閃過許多片段,從御書房遇襲,到水沁泠失蹤,再到上官的突然造訪……或許事情已不是簡單的綁架,而是——以敵制敵,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