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飛花在守城上隨意地逛了幾圈,邊塞空闊寂涼,風沙肆虐,長的都是些生命力頑強的灌木,毅然挺拔地佇立在茫茫風塵中。
守城的將領個個如鐵塑,筆直地守著各個要道,手上、臉上被風沙刮得龜裂,甚至都不感覺到疼。司徒飛花不禁在想,若是讓那調皮的燕歸來來守這城,她能堅持多久。
恐怕一刻鐘的時間都會要了她的命吧。有些人天生就是富貴命,嬌生慣養,叫人如何都舍不得讓她受一點委屈。
記起那夜在山洞里見到的那張嬌艷容顏,他竟強烈地感覺到,這個才是真正的燕歸來。
也只有那樣傾國傾城的容貌,才能與燕歸來那甜膩膩的性子相互照映。
「司徒兄弟?」
「啊?」司徒飛花抬眸,望著右將軍。
「你今天怎麼老走神?難得阿來那小家伙不在,我們去喝酒喝個痛快,如何?」
是啊,阿來那小家伙不在,他竟失魂落魄,心緒老是飛到不知野到哪里去的她身上。司徒飛花苦笑一聲,道︰「也好。」
「請。」
三杯酒下肚,右將軍話匣子就打開了,「這阿來啊,雖然有時候神神叨叨,神神叨叨的,像個小娘們吵得人煩,可是小家伙,心眼好,可愛得緊。說實話,要他是個女女圭女圭,我非娶他不可。哪還用得著他整天巴著我來問,右將軍啊,你看我這長相行不行,你喜歡不喜歡啊?嘿,誰叫你娘把你生成了個帶把子的呢?」
司徒飛花慢慢啐著酒,听到右將軍的埋怨,不禁淡淡笑開了。
「司徒兄弟?」
司徒飛花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酒杯,听右將軍喚他,便裝著認真在听他說話。
「今天阿來不在,好像怪悶得慌啊。」
悶得慌?他豈止悶得慌呢!
整整一日,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我曉得你不喜歡他。」右將軍語重心長地說道,「可是阿來他喜歡你,我看得出來。」
「哦?」司徒飛花感興趣地挑挑眉。
「你別看他跟小王爺走得近乎,可是我有直覺,他喜歡你。你想想啊,那天打山賊,那情況多危險啊,那阿來就是毫不顧自己性命了,替你擋了那一箭如果還不能說明什麼,你再想想,他傷才好沒大半,見你心情不好,天天歡歡喜喜地陪著你嘮嗑,為的是什麼?那小表,我有一次見到他躲起來一邊擦藥,一邊掉淚,可憐得很。」
司徒飛花喉頭一緊,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將酒杯緊緊握在手中。
燕歸來呵燕歸來,你這樣付出,到底為了什麼?想從我這里得到什麼?司徒飛花斂目深思,卻久久無法得到答案,也許這個答案連燕歸來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啊,就算司徒兄弟你不喜歡阿來,也好歹對他好點,他能開開心心的,不是很好嗎?」右將軍爽朗地笑著,將杯中酒飲盡。
這個時候,太陽緩緩西沉,一片柔軟的紅光鋪滿燕飛草長的邊關。
想想時候也不早了,那只飛出去很久的燕子也該回巢了。司徒飛花從懷里模去一錠碎銀,對著一旁伺候的小廝,說道︰「勞煩小兄弟去準備點上好的酒菜,余下的銀子就打賞給你。」
那小廝領了錢,告了聲謝,就急急地跑去置備酒菜。
司徒飛花坐回位上,不知為何,一顆心蠢蠢欲動的,幾乎在渴望著燕歸來的出現了。
另一邊,就在司徒飛花獨自一人坐在滿桌飯菜前發呆的同時,程青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歸來,你把七彩琉璃珠給弄丟了?那不是你娘留給你的唯一的東西嗎?」
「死者已矣,遺物也只不過是一件東西而已,我沒看得那麼重啊。」
「可是它到處在殺人耶。你怎麼能還坐在這里閑閑地嗑瓜子?」老天啊,請打個雷下來把這個妖孽給劈死吧。
燕歸來忙丟掉那包瓜子,「我也沒想到會有人利用‘水’來殺人啊。‘水’在我身邊的時候一直都是很乖巧的嘛。」她還常常命令‘水’引渡天然溫泉來泡腳腳、洗澡澡的說。
「我回無宴莊去找你,可是阿無師父說你尚未回莊,後來我沿路打听你的消息,卻在京城沒了線索。哪知你居然扮成師父的樣子?」打死程青衣,她也不會料到燕歸來會偽裝成師父,還女扮男裝。
這招真是高,燕歸來不禁得意地嘿嘿直笑。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
「對啊。」程青衣的相公——忍不住敖和。此事事關性命,她不緊張也就罷了,還笑?
「師父十八生辰快到了,你到底什麼時候回無宴莊?」原來程青衣關心的是這件事。
不禁在想,是不是無宴莊的人,都是冷血無情鑄就的?就好像世間的生死與他們無關,程青衣一身高超的醫術,卻可以見死不救,而燕歸來任由自己的七彩琉璃球傷天害理,還能笑得出口?
燕歸來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也不欲為自己辯解什麼,只是依舊笑眯眯地說道︰「師姐,你不妨帶著師姐夫先回無宴莊,我待找回‘水’後,立即趕回,為師父賀壽。」
程青衣望著燕歸來面具一樣僵硬的笑容,只能點點頭,「千萬記得要小心。我為了找你,跑了好多路,你欠我一次人情,要還的,可不能就這麼死了。」
燕歸來拍拍她的肩膀,「姐妹情深,我知道你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我的好阿來,你死了,姐姐我會很傷心很難過的,所以你一定不能死,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無宴莊。」
程青衣斜睨了她一眼。好吧,算你說得對。
「大人,菜都涼了,這阿來公子還不回來,要不要拿去熱熱,你先吃了?」一旁伺候的士兵見司徒飛花一個人坐在滿桌飯菜前,沉默不語,于心不忍,上前低聲問道。
「再等等。」司徒飛花垂著眼,面無表情地望著一桌子的好菜。
很久以前,他都忘記有多久了,只記得有那麼一個晚上,娘親煮好了一整桌的菜,都是爹愛吃的,等著載譽歸來的爹,就能一家團團圓圓地吃個年夜飯。可是無論他們怎麼等,怎麼等,門外都只有冷冷的風雪聲呼嘯著。
素平實在挨不住餓,偷偷夾了塊肉吃,被娘發現了。娘一句話沒有說,緊緊地咬著嘴唇,掉了第一滴淚。素平嚇壞了,到現在,他都不敢吃肉,人以為他心地善良,不舍得吃生。哪里知道他是一吃肉,就會想起那夜等來的是爹的死訊,還有娘的自縊。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等。
他拿起筷子,夾了塊土豆放在碗里,卻胃口倒盡,一口都吞不進去。
這個燕歸來,既然不想回來,又何必給他希望?讓他再一次傻傻地去枯等?氣血不住地在心底翻江倒海地翻騰著,惱怒著,怨恨著。
「司徒飛花,司徒飛花!」燕歸來一腳踹開門,只听到鏗鏘一聲,一個碗被狠狠地砸到她的腳下,碎成一片,而滿地的白飯粒顯得狼狽不堪。她愣愣地看著滿臉怒氣的司徒飛花,還不明白他是在發什麼脾氣,便見司徒飛花大步越過她,怒氣沖沖地離開房間。
燕歸來猶豫了一下,連忙跟上他,「你怎麼了,我有要緊的事要跟你說。」
「滾開!」他厲聲喝道。
「你在氣我?為什麼要氣我,我今天一整天都不在。」燕歸來才不滾開,她還想抱著走個不停的他,把事情問個清楚呢。
司徒飛花鐵臂毫不留情地一推,便將她掃到地上去。看見她跟蟑螂一樣頑強地爬起來,蹭蹭蹭地又追上他,他幾乎壓制不住快要炸起來的怒氣,「我讓你滾,你听到沒有?」
「可是我真的有要事在身,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
竟听到她說要走,他的心渾然像被無數利劍狠狠地刺穿,整個腦子里亂哄哄的,除了想遠遠地把她推開,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來撫平一顆受傷疼痛的心,「快滾,不然我就不客氣了。」他抽出鐵扇,冰冷地指向燕歸來的頭。
「司徒飛花,就算我被你判了死刑,我也有權利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過吧?你就不能心平氣和地把事情講清楚嗎?」燕歸來也快被惹炸了,聲調都拔高了好幾度。
司徒飛花沒有給她解釋什麼的機會,他撐開鐵扇,說著就朝燕歸來擲了出去,鐵扇的厲害燕歸來自是知道的,她連忙躲開,孰料司徒飛花當真是下了狠心,絕情絕義了。他健步上前,在她胸口拍了一掌。舊疾未愈,新傷又至,燕歸來又急又憂,竟又吐了一口血。
司徒飛花神色一變,惶然間,也不知道該出手傷她,還是先帶她去治病。他上前一步,燕歸來以為他又要來打她,連忙跳上屋頂,哇哇大叫︰「司徒飛花,你記著了,我會來找你報仇的。」
「司徒飛花你找死。」趙雍抱著一堆的禮物,前腳剛踩進院子,就看見燕歸來挨了一掌,不禁火冒三丈。丟下那些個破爛禮物,勾手就往司徒飛花身上打去。
燕歸來看兩人打得難解難分,司徒飛花似乎也有意不想傷害趙雍,出手很有分寸,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她大聲叫道︰「司徒飛花,那些禮物是我送給你的,你不要就丟掉,我也不可惜。但是你別傷了我表哥,不然我們的賬就算不清了。後會有期。」
右將軍從內庭里趕了出來,一看,就是這麼一幅混戰的局面,他頭痛欲裂地想到,世事多變啊,世事多變啊。
半年後,城外百里一戶人家,府外大紅燈籠高高懸著——周府。
周府不大,僅百余畝地,主人是在朝為官多年的中郎將周日暉,衣錦還鄉後,做了地方的鄉紳,平時為人低調。
這個秋夜里,天干物燥,樹叢里知了吵個不停,就好像埋伏了隱隱的煞氣,就要隨著這燥悶的氣氛,噴薄而出。
一個黑影踩著細碎的腳步聲,慢慢地向周府移動,天空中只聞驚雷幾聲,卻不見閃電。
「喂,停下。」周府的看門人拿著木棍,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
那黑影默然停下腳步,陰沉的臉龐隱沒在大衣之下。
「你……你是什麼人?」
一陣陰風吹過,撩起那黑影如血一樣鮮紅的大衣,看門人只听見有個很優雅的聲音低低在說︰「我是個要你命的人。」他瞠大雙目,脖頸間一陣涼颼颼的,頓時鮮血如注,朝天噴去。
黑影雙手按在周府的大門上,輕輕一推,木門發出吱呀的慘叫聲。
「怎麼回事?」一群家丁沖了出來,為首的,厲聲喝道,「大膽!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擅闖周大人的府邸?!」
那黑影緩慢地抬起頭來,鬼魅一樣的臉龐在月光的照映下更顯得慘白,猶如地獄使者,前來索命。
那群家丁大吃一驚,連連後退,「你……你是人是鬼?」
「我乃冤死的鬼,前來取爾等性命的人。」柔雅的嗓音在空氣中悠悠蕩蕩。
「放屁!」為首的家丁大怒,抄起手上的刀,說著就砍向那黑影。
「啊啊啊——」電光火石之間,沒有看清楚那黑影是怎麼出招的,只見為首的那家丁已慘叫一聲,身首異處。
「接下來,就輪到你們了。」依舊是不疾不徐的低柔聲音,卻揉進了殘忍的笑意。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周府上上下下五十余口人,橫尸遍地,血流成河。
「听話,不要哭,噓噓。不要讓他發現你,寶貝。記住,爹永遠都在你身邊。」周日暉雙手顫抖著,把唯一的兒子藏好,那雙因驚恐而突兀的眼楮直勾勾地瞪著兒子,將食指放在嘴前,小聲地噓了噓,確定兒子不再啼哭,才鋪上一層衣裳。
黑影殘忍地踩在一具女尸上,慢慢地推開周日暉的房門。
「你認罪嗎?」他輕輕地問。
周日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豆大的冷汗從他的額際一滴滴地滑落,滴濺在地,猶如一朵盛開的蓮花。
「不說話就是不認罪。」他好似煩惱地嘆了口氣,「真拿你們這些奸佞小人沒辦法。你們怎麼能總是把自己擺到青白無罪的清官的位置呢?你難道不記得了二十年前,你們是怎麼陷害司徒真的?先是派司徒真大戰突厥,可是又不給他一草一糧,司徒真能打贏,你們很奇怪吧,都嚇壞了吧?哈哈哈哈,可是你們這群人面獸心的東西,還是不肯放過他,跟那個昏庸無能的狗皇帝進讒言,陷害他,害他冤死在刑場上,老百姓罵他,用爛菜葉砸他。你們卻在喝酒慶賀,你們笑啊,喝啊,死後,還能讓人歌頌,你們這群狗官。」
他突然嘶吼了起來,手上的七彩琉璃珠變成一把藍色的冰刀,他舉起刀,瘋狂地砍了周日暉幾十下,直到周日暉腸穿肚爛,橫死在地。
他彎下腰,痛苦地喘息著,神經質地喃喃自語︰「為什麼,為什麼我還覺得不夠?為什麼我的心還這麼難受?你們統統去死啊——」
「砰」的一聲,箱子倒在了地上,他瞪大血紅的眼眸,手上的七彩琉璃珠顏色越發地妖冶,慢慢地,那渾濁的藍摻上了一絲一絲的血色。他冷冷地站起來,朝那箱子輕輕地走去。
修長漂亮的指尖小心地踫觸那箱子,他眯起眼,高高舉起刀,突地听到一片死寂的身後傳來嘈雜聲。
「老天,死了這麼多人?」
「這比上次葉宰相那的情況好多了。快,進里屋去看看。」
兩條嬌小的人影很快地閃進里屋。
「嘖。」他冷冷地瞧了一眼顫抖個不停的箱子,如一陣青煙飛出窗外。
推門進來的是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年輕女子。
其中一個伸手探向周日暉的鼻息,搖搖頭,道︰「已經死了。」
另一個憤然地一拳擊在牆上。
「燕歸來,你沒事吧?」
燕歸來拂開朱伊蓉的手,道︰「要不是我粗心大意,把七彩琉璃球給弄丟了,就不會死這麼多人了,我也不會連阿無師父的十八生辰都趕不上了。」
朱伊蓉嘆了嘆氣,「好嘛,不過既然你難過自責,那能不能好歹把你臉上那張笑容先藏起來一下下?這樣看著會很奇怪的耶。」
燕歸來斜了她一眼,「我的笑臉是天生的,就算是哭,看起來也跟在笑一樣。」
「那樣就很畸形啦。哪有人難過的時候跟開心的時候,都是同一個表情的?」
「那你還要易容成我的樣子?」燕歸來指著朱伊蓉的臉哇哇大叫。
朱伊蓉羞赧地捂著臉,道︰「沒辦法嘛,人家就喜歡你這張臉。」
這兩個神經很大條的女人在一片血海里居然還能閑扯。隨後趕到的趙雍不禁撫額大嘆︰「還有活著的嗎?」
朱伊蓉聳聳肩,正要說話,腳底突然冰涼涼的,有個軟軟的東西握住她的腳跟,她一個哆嗦,說話都不利索了,「趙……趙雍,有東……東西,在下面。」
燕歸來反應倒算是迅速,一個低頭,就對上一張驚恐的小臉——「哇——哇——哇!」她跳了起來,撲到趙雍的懷里。
來救人的,反而被嚇慘了。
青藝苑
司徒素平拉開垂散的珠簾子,端著一盆新鮮的葡萄走向床榻上正在喝酒的司徒飛花。
「哥哥,明日還要出遠門,莫要喝太多了。」
司徒飛花隨意嗯了一聲,俊眸閑閑地,望向窗外秋月。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八月十五也快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得以一家團圓呢?」素平想了想,又道︰「像我和哥哥,連家都沒有,中秋,著實的是個嘲諷的節日。」
「中秋前,我會趕回來的。」司徒飛花淡漠地說道。
素平微勾唇,「哥哥,我們要在哪里過中秋呢?是在這人來人往的薄情妓院,還是在你那個冷冰冰的無恨莊園?你知道為什麼我寧可留在青藝苑里,也不要同你回無恨莊園嗎?因為那里冷得跟冰窖一樣,還不如青藝苑有點人性。」
「素平,你到底要什麼?」
司徒飛花疑惑,素平也疑惑,為什麼他們都這麼孤獨?每日的忙碌,也不知道是為了誰,為了什麼。活著,連目標都沒有。
素平踉蹌著坐到琴前,輕輕一劃,娘死前彈的那曲子就幽幽地響徹在琴房內。
司徒飛花閉上眼。每次出門,素平都要彈這首曲子,就像噩夢一樣緊緊鎖著他的心,勒住他的呼吸,讓他喘不過氣來。
而他,瘋狂地希望,能死在他鄉,也永遠不要再听到這首曲子。
「哥哥。」琴聲戛然而止,素平毫無感情地開口,「燕歸來,我想要燕歸來。」
司徒飛花驚坐起來,第一次直視親生弟弟。
為什麼會是燕歸來?
「如果……」素平向前傾身,用一雙空洞的眼冷冷地望著司徒飛花,聲音低柔卻殘忍不見血,「如果我們同時喜歡上一樣東西,你會讓給我嗎?你會嗎?」
司徒飛花不敢去看素平的眼,只是緊緊地握住手上的鐵扇子。仿佛,這把鐵扇,是他唯一的救命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