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外,拱門長廊上,背光站著一個人,身材偏瘦,染色不太均勻的黑發間隙里,被陽光明顯地折射出幾根銀絲。看到新娘走出門來,這人緩步迎上去,忐忑輕喚︰「小潔……」
「爸,等了很久吧?」舒潔徑直走到父親面前,潔白面紗下的冷凝面容,微微有些回暖的笑。
「阿鈴沒有過分為難你吧?」站在長廊上,也能听到休息室里的動靜,剛才看著何靖鈴怒沖沖走出去,舒父有些擔心。與女兒情同姐妹的好友,如今反目成仇,他這當父親的,該不該讓女兒繼續往教堂里走?「小潔,告訴爸爸,你是不是真的願意嫁給羅少爺……」
「爸,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你的女婿了,別再叫他少爺!」看父親提到羅家人時卑微謹慎的模樣,她的心里就不舒服。
「小潔,爸爸沒有用,連唯一的女兒都被我拖累了。」女兒出嫁,舒父憔悴消瘦的面容上,尋不出一絲開心與滿足,只有深深的自責。
「不要這麼說,爸,能嫁個有錢人,女兒已經很知足了!」面紗朦朧,旁人看不到她真切的表情,口吻中卻當真有幾分慨然無悔。她挽住了父親的胳膊,以堅定的腳步邁向教堂。
跑到前面的司儀,喚來十二個花童,左右牽拉著新娘婚紗後面長長拖曳的薄紗裙擺,徐徐前進,沿著紅地毯,邁向莊嚴的婚禮教堂。
尖塔形的古老教堂,高高的頂穹彩繪雕塑了天使圖案,光輝聖潔的聖母擺在壇前龕中,高高的塑像供人瞻仰,兩側大片的落地玻璃門窗,采光充足,一束束陽光照射進來,教堂里灑滿來自天堂般亮得刺眼的光,聖潔明亮。
《婚禮進行曲》奏響,一排排的賓客肅然起立,教堂門口花瓣紛灑,明晃晃的光線中,穿著潔白婚紗的新娘步步走來。肅穆聖潔的聖母像下方、靜靜站在神父面前的新郎,在新娘到來時,緩緩轉過了身……
雄偉壯麗的教堂頂穹,射入的光線里有暗暗的灰塵在漂浮,穿著白色西裝禮服的新郎,緩緩地側轉身影,半張臉落在灰塵漂浮的陰影里,半張臉卻被刺眼的光束照得幾乎透明。
挽著父親的胳膊,新娘徐徐走到神父面前,隔著朦朧的面紗,看到新郎的面容,眉目秀雅俊美,光澤烏黑的長發扎成一束,有著中世紀王子般矜貴優雅的神態,少了輕浮的表情,熟悉的面容之中有了些些陌生。看著面前的新郎,新娘面紗後面的眼神,有些忐忑迷惑。
「羅少爺。」舒父卑微地低著頭,帶著幾分拘謹,把女兒的手交到新郎手中。
手指輕輕觸踫在一起,又飛快地挪開,那一聲「少爺」,听來異常刺耳,舒潔微冷的指尖僵凝在半空。
「舒小姐?」
新郎開了口,聲音醇厚輕柔,十分優雅悅耳,只是這「小姐」稱呼,叫人听來不太舒服——她本就不是什麼千金小姐,與羅家並非門當戶對,他這樣突兀的稱呼,似是有意戲謔嘲弄,惹得新娘凍住了臉,冷冰冰不予回應,于是,新郎也不再開口,只是攤開了掌心,注視著她。
一雙新人僵持片刻,耳旁听得神父干咳一聲,新娘停滯在半空的手指終于落下,輕輕搭落在新郎掌心。冰涼的掌心、泛冷的指尖,相互觸及,新娘似是毫無感覺,新郎渾身卻震顫了一下,下意識地,與她的掌心相疊,十指緊扣,牢牢握在一起。這個自然而然的動作,卻讓舒潔心中有所觸動,訝然看了新郎一眼。
「羅凱先生,你願意娶舒潔小姐為你的妻子嗎?照顧她,愛護她,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
莊嚴的教堂里,回蕩著神父敬頌聖經般嚴肅的聲音。
「我的回答是——不!」
羅凱的回答出人意料,在神父愕然震愣的目光中,在來賓一片嘩然聲中,他優雅地淺笑,以天使般美麗澄澈的目光,深深凝視著新娘,眼底卻有黑色的漩渦在不斷盤旋,「當然,這只是個玩笑!舒小姐一直喜歡我的幽默感,我還想給她講一輩子的笑話呢!」
一輩子牽手的承諾,卻以「笑話」來代替,這真是一個很冷的笑話!
「我願意……」神父還沒來得及詢問,新娘就接著新郎的話,冷冷地答,「听你的笑話,北極都不會融化。」
這個笑話更冷,神父被凍僵在那里,司儀則匆忙上前,把準備好的結婚鑽戒遞了上去。
掰開紅色的戒指盒子,取出兩枚鑽戒,一對新人開始交換戒指,互相佩戴。新娘的無名指戴上了光芒閃耀的鑽戒,而後,只听「叮」的一聲,新郎無名指上的鑽戒滑落下來,竟然掉在了地上。
「真糟糕!」撿起地上的鑽戒,放進口袋里,羅凱笑著豎起無名指,「想到要和你結婚,我興奮得十個晚上都沒睡覺,半個月不到,瘦了十斤,戒指都套不牢了。」
新郎豎起的手指修長,指骨縴細優雅。舒潔盯著他的手指,恍惚中,似乎看到了記憶深處另一個人的手,心口「突突」一跳,她飛快地轉開視線,保持低溫狀態下的冰冷語聲,回敬︰「十個晚上?想必不只是我一個人的魅力,讓你徹夜不眠吧?」
羅家浪蕩子花心在外,盡人皆知,新娘毫不留情地捅破這一層紙,北極圈里的寒冷風暴,一下子吹進了教堂。氣氛有些僵冷,眾多賓客竊竊私語,舒父在旁直冒冷汗,偏偏當事人神經如水管一樣粗,照樣兒笑得十分優雅,風度翩翩。
「舒小姐也知道我的長處,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羅先生不必客氣,除了公開場合,私下我會額外關照你的。」
教堂里仿佛有烏雲遮來,雷電交加,不僅來賓暴汗,連神父都在不停擦汗。
「那個……」司儀干笑著,在旁提醒,「新郎新娘該接吻了。」
新郎「哦」了一聲,雙手反剪在背後,飛快地俯下臉,隔著新娘面紗,吻了下去,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
新娘愣了一下,突然渾身僵硬,如化石一般釘足在那里,面紗下的縴縴頸項,有一粒一粒的紅色斑點冒了出來,是過敏時起的疹子,大片大片的泛紅,襯著潔白的婚紗,分外惹眼。
「站穩,千萬別倒下。」婚禮從進行到結束,新郎舉止優雅得體,謝過了神父,偕同新娘雙雙往外走,他的笑容依舊如天使般,洋溢著純潔的光芒,只是那句輕輕落在她耳邊的戲謔笑語,暴露了惡魔的本質,「一個吻就能吻到你險些休克,別讓我為自己的魅力感到沾沾自喜!」
「不是休克,而是‘過敏性’休克!」這個浪蕩子,收斂了輕浮草包的脾性,突如其來的爾雅風度,談笑間隨意的戲謔嘲弄,竟讓她感覺到危險信號的迫近,「你吻我,嘴里還含了什麼東西?」
「薄荷糖,它不僅能清新口氣,」隔著新娘面紗,他輕笑時吐出的薄荷清香,無孔不入,「還能使我保持清醒的頭腦,避免頭腦發熱,愛上你。」
「你……」
舒潔對薄荷氣味過敏,本想避開他呵出的氣息,心中的疑惑卻又迫使她抬頭注視他的表情。結婚前,分明試探過他對她的那番心思,明確了他愛慕她的心意,雖然花心在外,但能夠讓他甘心套上婚姻枷鎖的對象,只有她!此刻,怎麼又突然變了心,竟然說……「你的意思是‘不愛了’還是‘不曾愛’?」
「愛?」羅凱眼神古怪地盯著她,笑出幾分叵測心機,「當然!不愛的人怎麼能結合在一起?」
喉嚨里如同噎著硬物,她避開他古怪的眼神,走到教堂門口,沖親友拋了手中捧花,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向彩綢鮮花點綴的婚車。
坐上婚車,緩緩開出了教堂區域,親友的車子跟在後面,新人乘坐的那輛加長型白色林肯遙遙領先,駛上高速公路後,急速開往桃園國際機場。
「去哪里?」掀開面紗,看到車子行駛的方向與婆家相反,舒潔疑惑地看著坐在身旁的「注冊丈夫」。
「結婚後,當然要去度蜜月。」從西裝口袋里掏出簽證和機票,羅凱早有打算,目光轉到她臉上,隨口問︰「臉怎麼了?」
「沒什麼,被蚊子叮咬就會紅腫。」車窗外雲淡風輕,車里有些沉悶陰暗,「不先見見公公婆婆嗎?」婚禮上一直沒有看到羅家的親友長輩露面,她感覺奇怪。
「見了就走不成了。」轉過臉來,看著身旁的新婚妻子,他半真半假地笑著說,「我偷了家里的錢。」
她听得一愣,雖然知道羅家公公棍棒教子、十分嚴厲,卻不至于連兒子的蜜月旅行費用都給苛扣了吧?
新娘半信半疑,新郎不加解釋,車里的氣氛更加沉悶。司機正想放點音樂,突然,車里響起手機的彩鈴聲,舒潔包里的手機閃著來電提示燈,響在耳邊的是那首十分熟悉的老歌《味道》,打來這通電話的難道……是他?!
心,咯 一下,她看著包里的手機,久久沒有伸手去接。
「誰打來的?」羅凱盯著她包里的手機,看著她故作冷淡地把坤包拉鏈拉起,他依舊半開玩笑似的問︰「舊情人?」
她冷著臉,不答。
手機鈴聲又響起,這回,不等新婚妻子有所動作,羅凱已然打開她的包,取出手機,放到耳邊接听,「哪位?」听了手機里傳來的聲音,他笑了笑,「您不用擔心,只是去蜜月旅行,飯店里預訂的酒席,您代替我去吧,招呼一下那些客人。」
通話完畢,他把手機還給她,指了指車窗外,「是你父親打來的。」
棒著車窗,她看到父親開車追了上來,頻頻向她揮手告別。她也揮了揮手,然後,兩輛車子分別駛上了不同的路線,距離拉開,背道而馳。
看著那輛白色林肯漸漸消失在公路那頭,舒父帶著祝福的心情,與同車的親友笑著說︰「小潔要去蜜月旅行呢!」
「舒老哥,你可有福氣咯,女兒幫你釣了個金龜婿呢!」坐在車上的幾個親友十分羨慕,紛紛道賀,「羅氏企業在多少大城市的黃金地段蓋樓盤啊?地產大亨,動不動就是幾十個億的資金出入!小潔嫁進豪門,往後,老哥就跟著享清福咯!」
「不過,羅少爺結婚,羅家親戚怎麼一個都沒來?按說羅老爺也該來參加兒子的婚禮吧?」一個親友按捺不住,把壓在心頭大半天的疑問提了出來。
「……生意人都忙嘛。」舒父十分勉強地幫親家打圓場,表情卻也有幾分尷尬,唯恐親友追問下去,正想轉開話題,猝然,尖銳的手機鈴聲響起,他的心頭驚跳一下,單手把持住方向盤,急忙塞上耳麥,接听。
罷剛按下手機接听鍵,來電那頭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針般刺入耳膜,陰霾籠罩心頭,他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羅老爺?您、您先別哭,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您說清楚一點!」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手機里,羅文森悲痛欲絕的哭喊聲傳來,隱約的,還夾雜著救護車呼嘯的聲音,車子似乎剛剛駛入了急救醫療中心,醫生的口令、護士運擔架的嘈雜聲浪混合在一起,舒父的耳內隆隆作響,听到晴天霹靂般的一則噩耗——
「……阿凱去教堂的途中出了車禍,顱腦受創,流了好多血,正要推進手術室急救……還、還不知道能不能、能不能……親家,趕緊取消婚禮……」
「不……這不可能!」耳內轟然,腦子里一片空白,舒父語無倫次,「這怎麼可能?剛剛、剛剛……你的兒子,羅少爺,他、他還在教堂和我女兒進行了婚禮……來的途中出車禍,怎麼還能好好地站在大家面前,還、還帶我女兒去蜜月旅行……您、您是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什麼?!」手機那頭,羅文森悲傷又憤怒地咆哮起來,「我會拿兒子的性命來和你開玩笑嗎?我的兒子就是招了你這一家子的霉運,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也別想推月兌責任!听著,取消婚禮!立刻給我取、消、婚、禮!」
啪!手機被粗魯地掛斷,耳邊是「嘟嘟」的聲音,感覺到事態不妙,舒父的心就像掉進了油鍋里,炸得 里啪啦。
奧吱——
尖銳的剎車聲響起,車子停得突然,車上的人都往前沖了一下,驚問︰「舒老哥,出什麼事了?」
舒父顧不上應聲答話,擎著手機不停撥打女兒的號碼,手機里傳來服務台的播報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
信號不在服務區了?!難道女兒已經……
驚疑不定、又莫名惶惑懼怕,不敢往壞的方面設想下去,舒父再次發動車子,急打方向盤,沖上了高速線,在車上親友們的驚呼尖叫聲中,拼命加速,一路狂飆,以最短的時間把車子開到桃園國際機場。下車後,車門也忘了關,他直接奔入候機大廳,拿出從婚紗攝影店里事先領到的女兒女婿的照片,在幾個出境關口詢問檢票員,看到對方遺憾地搖頭並指向五分鐘前剛剛關閉的一個機場通道。
「小潔——」
舒父又驚又急,跑到大廳後方,隔著大片玻璃牆,看到飛機場跑道上,一架起飛的航班轟鳴著,徐徐升向蔚藍天空,變成一個耀眼的光點,穿入雲層,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