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好吃火鍋店。
位置在青中附近,生意好得熱氣騰騰,以至于他們進來時已經沒有了單間。而大廳里,比人氣更旺的是鍋里冒上來的熱氣和辣氣,空氣當中的化學成分看樣子都已經改變了,曉安一進來就被嗆得連打了三個噴嚏,然後看到周子殷微微有些扭曲的嘴角以及眼楮里一下子涌起來的水光。
但硬是忍住沒打出噴嚏來,曉安一邊抽紙巾吸鼻涕,一邊欽佩地給了他一個大拇指。
陸上夫則像是回到水里的魚,跟櫃台老板娘、點菜小妹都打過招呼,瞄中一張空桌,長腿勾出椅子坐下,招呼曉安︰「快來坐!」然後拿起桌上的點菜單,刷刷刷連勾,間或問︰「你要什麼醬?香菜要不要?豬腦呢?這邊牛肉超好,我們來兩份大的……」中間看也沒看周子殷一眼。
扁是看旁邊人吃得熱火朝天的樣子,就知道這里的味道一定不賴。而且空氣中的辣氣中帶著無與倫比的香氣,刺激著曉安已經四個小時沒有進食的腸胃,她望著那菜單吞了口口水,「我沒什麼不吃,隨便點。」扭過頭問周子殷,「你吃什麼?要什麼醬?」
周子殷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眼楮里被燻得水汪汪宛如那次高燒,下巴卻高高地揚起宛如王子,身形坐得筆直,又像是隨時準備應戰的斗士……總之非常有趣的矛盾,卻絲毫不損他的美貌,周圍已經有女生頻頻回顧。曉安則是喝完一杯水之後才猛然想起他不太能吃辣。
想當初一碗酸辣湯他都消受不起。
「哎,」曉安連忙問,「什麼鍋底?」
陸上夫傲然,「至尊辣無霸鍋底。這里的金字招牌。」
哇,這名字好威風,但——「換鴛鴦的吧。」
「你不吃辣?」
「我還行,」一指周子殷,「他不行。」
「哦……」陸上夫非常抑揚頓挫地應了一聲,菜單交給服務員,「至尊辣無霸鍋底,再來三份天上椒蘸料。」「呃——」
曉安正要說話,手背卻被按住,周子殷淡淡道︰「我吃辣。」
曉安狐疑,「我記錯了?」
周子殷微微一笑,「你沒記錯,只是我偶爾也是會吃辣的。」
「哦,那我就放心了。老大啊,火鍋不吃辣就不叫吃火鍋啊——啊對啦,陸上夫,‘天上椒’是什麼東西?」
陸上夫露出一個笑容——非常詭異的笑容,「只是一種普通的醬料罷啦。」
醬料先上來,看上去暗紅的三盞,非常漂亮,聞著也非常香。曉安拿筷子沾了點嘗了嘗,整個人抖了一下,口中「呵呵」地叫,立馬找水杯,她自己的空了,撈著周子殷面前的就灌下去,問︰「我頭發燒起來了嗎?」
兩個男生表情各異地搖了搖頭。
「我覺得我的頭發應該燒起來了……我的嘴唇已經燒起來了,舌頭也燒起來了,我估計下一句話嘴里就可以噴火了……」曉安一面邊說,一面咕咚咕咚又灌水,末了長嘆息,「他媽的這應該叫‘天上燒’。」
陸上夫笑得拿筷子敲碗,曉安認真地看著周子殷,「你趕快換醬。就算你會吃辣,也不可能比得過我。喂,周子殷,性命要緊。」
周子殷眼楮盯著面前的醬,卻沒有動靜。
面上浮著滿滿一鍋鮮紅辣椒的湯底上來,他仍然沒動靜。
接著菜上來,陸上夫很老道地一樣一樣放進去,一面閑閑地道︰「換吧換吧。這里的頂級滋味啊,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享受到的。」
上菜的小妹已經非常體貼地問周子殷︰「要換嗎?」
「不,不用。」這幾個字說得很輕,但,非常堅決。
大部分注意力已經被鍋里的食物引走的曉安,忍不住轉過臉看了看周子殷。
這樣的周子殷,她好像沒怎麼見過。
「好!火鍋就要吃辣嘛!」陸上夫又拿筷子敲敲碗,呼喝小妹,「酒呢?怎麼還沒上?」
「咚——」一箱啤酒放在桌邊。先開了三瓶,往每人面前放了一瓶,放到周子殷面前時,陸上夫挑了挑眉,「會喝酒嗎?」
周子殷輕輕地勾了勾嘴角,非常淡非常淡地笑了一下。
情況好像不太對。
當自己的舌頭有點大時,陸上夫發現這一點。
對面的娘娘腔喝起酒來面不改色——這話其實不對,周子殷的面色早就在第一口金針菇下肚的時候騰地變了,臉頰像是涂了腮紅,眼楮里更是要滴出水來。
已經被辣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曉安和等著看好戲的陸上夫都盯著他,只見他慢慢地,鎮定地,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拿杯子喝水,姿勢優雅得仿佛在吃西餐。
只是手指好像有點打顫。
然而只是有點打顫而已。
到第二口的時候水杯就直接換成了酒杯。
「好。」陸上夫說了一個字,舉起酒瓶遙遙敬了一下,喝起來。
飯局剛開始時曉安還很有責任感地地拋下一句︰「喂你們少喝一點啊!」但到了舌頭開始適應這樣的辣度時,整個餐廳、整張餐桌,對她而言所剩下的只不過一只火鍋。
真的從來沒有吃過這麼爽的火鍋啊。曉安感動得涕淚縱橫(當然也是辣的)。
所以真正第一個意識到情況不對的人是陸上夫,他拎起箱子里的最後兩瓶酒,瞪著周子殷,轉過頭問曉安︰「他很能喝?」
「不知道……」曉安認真地撈肉丸,一口咬下去,滿臉陶醉,「不過我沒見他醉過就是。」
「靠。」陸上夫低低地罵了一聲,叫︰「拿酒來!」
這次上的是白酒。
周子殷滿面胭脂色地接招了。
白酒喝完之後,陸上夫瞪人的眼楮更大了,「你……你……你有種!喂,再拿酒來!」
這次是小菜館里有限的幾瓶洋瓶,在這之前它們的作用是裝飾酒櫃。
曉安不得不出面干預了,「陸上夫,你帶了多少錢?我們可沒錢。」
在明道混了這段時間,好歹學會了少少看酒的眼力,這幾瓶酒估計比滿桌子的東西都貴。
陸上夫瞪著面前兩個人,手想去模自己的口袋,卻拐了好大一個彎到了腿上,左模模不到,右模模不到,「我的錢呢?!」他猛地站起來,「我的錢呢?!」一個踉蹌,險些撞到後面的人,但腿已經沒有了力氣,他癱在一張椅子上。
曉安連忙去撈住他,往他口袋里一掏,模出錢包,叫來老板娘,「這些夠不夠?」
老板娘稍稍點了一下酒菜,笑容可掬,「不夠。」
有個詞語叫「一語成讖」,有個俗語叫「烏鴉嘴」,說得就是現在這種情況。
曉安張大了嘴石化,帶著最後一絲微薄的希冀望向周子殷,「你帶錢沒?」
「沒。」
曉安慌了,這輩子都沒吃過霸王餐,「那、那、那怎麼辦?」
「沒關系,我來打電話。」老板娘竟然沒有冒出「那就給我刷一個月碗吧」之類的經典台詞,反而和顏悅色。
曉安一臉緊張地看著她,小聲問周子殷︰「她不是報警吧?」
要不要叫爺爺來?
「我們走吧。」
呃?
「走?!」曉安一指坐在椅子上兩眼發直的陸上夫,該人呼呼喘著氣,忽然大聲喝一聲「就不信灌不醉你」,「他怎麼辦?」
「那不關我們的事。」
「喂喂!我們是一起來的啊。」他還請我們吃飯啊,你還喝了他的酒啊!
「那又怎樣?」周子殷淡淡地反問。
不錯,這是周少爺的一貫作風,曉安張了半天嘴,「……至少,我們該等他清醒點……」
「嗯。」這點周子殷倒同意了,端起一杯水,潑到陸上夫臉上。
陸上夫五官扭曲一下,水從睫毛上滴下來,忽然望向曉安,「……喂,等他醉了我們繼續去踢球吧……」
周子殷無聲地笑了一下,把天上椒蘸料倒到酒杯里,混合著酒,輕輕搖晃,端到陸上夫面前。這架勢嚇了曉安一跳,趕忙拉住他,「你干什麼?」
「你沒看見嗎?」周子殷微笑著說,真的在笑,「他還沒有清醒。」
「但但但……」但也不能用這種東西來潑啊!
周子殷的視線慢慢掃到她臉上,「你急什麼?」
「……你確定這東西潑上去不會毀容?」
「他已經長成這樣,還需要毀容麼?」
喂,大哥你嘴里留點德,人家陸上夫好歹是青中出名的帥哥之一,好歹也是校草候選人。旁邊的女生們在肚子里嘀咕這句話,但是大腦很明顯已經不受事實影響,這位長頭發的帥哥微微勾著嘴角帶著點冷笑說話的樣子真是帥到斃啊!
大廳有幾個和陸上夫稍稍打過交道的男生,覺得情勢不對。可是這位青中第一混混,交得朋友從來不是什麼正常人,「也許這也是他們朋友之間的習慣的玩笑吧!」他們這樣想著,悄悄收回了正義之劍,重新投入到火鍋里去。
除非動用武力,否則曉安也不能阻止周子殷把這東西往陸上夫臉上潑。如果這杯潑不醒,還不知道周子殷又會用什麼,曉安按著他那只手,「……老大你跟他有仇嗎?」他頂多也就是擋了你上廁所的道而已,頂多就是拉你來吃辣而已,沒必要這樣吧?
「好,我不潑。」周子殷看著她,曉安松了一口氣,但下一句,卻叫她差點跳起來,「你來潑。」
「哎呀小蘇你總算來啦!」能夠壓到大廳里的聲音喧嘩與熱度的,只有老板娘的嗓門,「快點,這邊,這邊,這次醉得可真厲害。」
推門進來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臉上帶著好脾氣的笑。
第一眼,曉安就認出了她。即使認不出她的人,也一定認得出她的笑。在曉安所認識的人里面,只見過她一個人的笑讓人難以忘懷。
好像只要她微笑,全世界都會跟著笑起來。
曉安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招手,「這里這里,表姐,陸上夫在這里!」
正是那位蛋糕烤得超香臉蛋又特別顯小的表姐。
兩個人把另外兩個人弄上出租車。
是的,原本應該是「兩個人把一個人弄上車」,可是,當曉安和小蘇表姐一起攙扶起陸上夫的時候,陸上夫半醉半醒,手攬上曉安的肩,「……嘿,你來啦……去踢球吧?」
「踢你的頭。」
曉安吼了一句,這家伙該死的沉,比周子殷沉多了,但就在她準備加把力把他拖出店門的時候,周子殷的手過來,「我來。」
呃?
在曉安沒來得及反應之前,周子殷把陸上夫接了過去。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三個人從熱氣騰騰的屋子里出來,涼風當頭一吹,陸上夫發出一聲深長的「嘔——」,嘩啦啦,喝下去的吃下去的全吐了出來。
周子殷的臉瞬間白了。
完了。
曉安閉上眼楮,不忍心看。耳朵里清晰地傳來第二個人嘔吐的聲音。
「你同學的酒量不錯。」
「還、還行吧。」曉安沒跟她解釋周子殷會吐,百分之八十是因為潔癖,另外百分之二十,則是菜太辣,腸胃可能不服。
「以前小夫都是最後一個醉的人呢,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最先倒下。」表姐說。
上車之後小蘇打了個電話,車子剛在蛋糕店門口停下來的時候,車門外響起急剎車的聲音,一輛跟陸上夫差不多型號的摩托車停在旁邊,摘了頭盜,露出一張非常威猛的臉來,「臭小子又喝醉啦?」
「這是我大哥。」小蘇說,看曉安的目光愣在他出奇健壯的肌肉上,介紹,「他是武術學校的老師。」
「我叫蘇剛。」壯男說著,一彎腰,把癱在車里人事不省的兩個男生拖了出來,一手拎一個。一分鐘後,兩人癱著的地方換成了蘇家的地板,周子殷在無意識中申吟了一聲。
這兄妹倆的脾氣顯然迥異。同一時間里,小蘇表姐抱來了被子,布置好兩個簡易的地鋪,再把兩人挪上去,又分頭喂兩人喝水。陸上夫閉著眼楮咕咚咕咚喝了,周子殷卻緊皺著眉頭,無意識地抗拒,嘴里含糊地叫著什麼,幾聲「曉安」雜在里面,曉安接過水杯,半抱著他,像是聞到了什麼熟悉的氣息,周子殷的眉頭稍稍松開,安靜地喝了一口水,然後慢慢睜開了眼楮。
「哇,」蘇剛叫了起來,同時踹了陸上夫一腳,「臭小子輸了。」又向周子殷,「——喂,你很能喝?下次跟我喝。」
罷剛睜眼的周子殷有片刻的迷茫,隨後望向曉安,曉安簡單地把在場人物和事情經過說了一下,他點點頭,想站起來,眼前卻一暈,重新倒回去,曉安按住他,「你干脆在這里躺著吧,就當是補覺。」
「不。」他答得短促又明了,「回去。」
這家伙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改變。曉安認命地嘆了口氣,向蘇家兄妹告辭,扶著周子殷下樓。他全身的力量都靠在她身上,就像那次雨天犯病,眼楮還悠悠地閉著。
「怎麼回去?」望著外面的車流,曉安無語問蒼天,「我們都沒錢。」難不成靠走的?
「我有卡。」
「啊?!靠,在店里干嗎不說?」
「你沒問。」
曉安忽然扭頭看他一眼,「你是故意的吧?」
他居然也沒否認,還點點頭,「嗯。」
「嗯你個大頭鬼啊!」曉安很想踹他一腳,但看在他輕輕一推就會倒下的分下,忍住了,「下次別這樣了。」一輛出租車在面前停下,曉安把周子殷弄上車,周子殷全身癱在座位上,一直沒說話,快到學校的時候,忽然開口︰「明天我請客。」
「啊?」
「承蒙款待,總要禮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