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酒窖很大,一瓶瓶酒插在架子里,瓶口伸出來,上面掛著標簽,寫著酒名和年份。周子殷抽出一瓶淡黃色的酒,開瓶給曉安倒了一杯,「喝喝看。」
曉安抱著再皺一次臉的覺悟悶了一口,卻發現這酒意外地好喝,甜甜的,帶著一股無法形容的香氣,久久地在口腔和肺腑間回蕩。
「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甜酒,Chateatd'Yquem,我小時候最喜歡喝。」
「有這麼好喝的酒,干嗎還喝紅酒?」
曉安說著,又喝了一口。這次她終于體會到周子殷剛才在房間說的喝酒的方法是很有道理的。杯壁輕輕蕩漾出來的香氣沁人心脾,含在嘴里的時候每道味蕾都得到了最大的享受,咽下去的過程又猶如在體內開鑿出了一道清泉,汩汩地流向身體的每一處,仿佛連血液都帶著了這樣的香氣。
「我媽媽喜歡紅酒,她做蛋糕或者拌沙拉的時候,都要加紅酒。她很少下廚,但是紅酒雞翅做得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吃。」
這是第一次,周子殷在她面前提起母親的種種。寂寞的酒窖里浮動著酒香與橡木的香氣,他的聲音混合在其中,低低的,悠遠的,曉安靜靜地听著,忘了手里的酒。
「她對我非常好,教我讀書寫字,我最早會的中文,全是她教給我的。可是,畫畫常常佔據她大部分時間。每次她去畫室,我都會發脾氣,她便會出來哄我。可是等我不注意,她又去了。有一次,我把自己泡在冰水里,她才真正嚇住,有大半年,都沒有再踫畫。我對她來說,始終是最重要的,對不對?」
曉安點頭。
除了點頭,她不想出聲。
周子殷的母親,殷家唯一的女兒殷紫綬,和周稟良是同學。兩人感情良好,畢業後結婚,次年周子殷出生。因為周家的家業在國內,周稟良大部分時間也在國內,而周子殷母子則一直留在瑞士。夫妻雖然長期分居,但是在一起的感情仍然不錯(至少在孩子心中如此)。
可是後來殷紫綬被檢查出乳腺癌,她拒絕切除手術,身體一天比一天糟糕,周稟良卻一直沒有回瑞士。
當他回來的時候,殷紫綬已經到了彌留之際。而與他一起走進周子殷外公家的,是現在這位太太。
殷紫綬當晚去世。
那一年,離周子殷十一歲生日還差十二天。
酒窖的靜謐像是夢境,燈光下看得見浮動的塵埃,粒子重新塑世界,一幕一幕,看得這樣分明。
周子殷的語氣一直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手下沒有停,另開了一瓶紅酒,正要把它倒進杯子里,一只手去抽走了酒瓶,他抬頭,曉安已經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靠得這樣近,才明顯感覺出身形的差異。她剛好嵌進他的胸前,在她靠近的一瞬,他的手非常非常自然地伸過來,將她攬入懷中。彼此的下巴擱在對方的肩膀上,腦袋像是嫁接給了彼此。彼此的心情、心跳,清晰地傳入自己的腦海。
她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一個人。
就像變成了同一個人。
那些在時光深處的往事,仿佛全都是她自己的親身經歷。那樣的傷心,那樣的失望,那樣在心底呼嘯又盤旋不出的恨,像一顆帶著毒素的種子,在這些年里慢慢發芽。
原來那些不明白的,忽然間全明白了。原來那些不了解的,忽然間全都了解了。那個她一直搞不清的周子殷,忽然變成了一面透明的水晶,在此時此刻,一覽無余。
只是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很久都不能出聲,她靜靜地抱著他,過了好久才松開,深吸一口氣,往他肩上拍了一記,「吶,以後想撒嬌的話,直接來找我說,不許再泡冰水。」聲音是低啞的。
周子殷默默地看著她,目中似有千言萬語,比這里的酒香更醇,比這一刻的燈光更溫柔。他把她拉進懷里,「曉安。」他輕輕地叫著她的名字,頭發輕輕蹭著她的頭發,深深地呼吸,「曉安。」
不知道為什麼,曉安的腦子里冒出一個詞,叫做「耳鬢廝磨」。
心里面有奇怪的浮蕩以及一種非常非常清淡又悠長的甜蜜,像剛才那瓶酒的香氣,將她整個人包圍。
她有點暈暈蕩蕩,好像站在雲端,又好像隨時會跌下去,她的手緊緊抓著周子殷的袖子,絲綢的衣料在她的手底下皺成一團,周子殷抬起頭來,「你怎麼了?」
她的臉一定紅了吧!曉安很矬地想。更矬的是,他這樣一問,她臉上更燙了,咳了一聲,她趕緊松開他,拿手在面前扇扇風,吹吹氣,「……那酒喝起來甜甜的,沒想到度數挺高的哈。」
周子殷一笑,手攬著她的肩,大步離開酒窖,向房間走去。曉安已經沒有勇氣去看他的臉,但是可以想象他一定笑得眉眼彎彎,那一定是總令她發呆走神的、宛如櫻花盛放一樣的笑容,那一定是那個,心頭沒有牽掛時的周子殷。
他的聲音給了她最大的肯定,里面所帶著的笑意,足夠讓曉安的眼楮飛快明亮起來,在昏黃的壁燈光芒下,兩人一起走向房間,他低笑著說︰「……是挺高的啊。」
昨晚的缺睡,直接導致第二天的晚起。
睜開眼楮的時候周子殷還沒有醒,被子只蓋到腰間,頭發逶迤在枕上。睡著了的周子殷格外沉靜,像一個等人吻醒的公主,不對,是王子。
輕輕地吻一下,就會醒過來……
曉安在枕上發了半天呆,等她明白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整個人猛地跳起來,而這個時候,手機響起短信聲,是陸上夫。
天,她把星期六的約定丟到腦後了。曉安跳下了床,動作驚醒了周子殷,曉安已經沖進更衣室換衣服。但問題是,昨天臨時被抓過來,她什麼都沒帶,難道要直接穿校服踢球?她模了模衣服的料子,不知道經得起幾分鐘的折騰。
周子殷在外面敲了敲門,走進來翻出兩套寬松點的衣服給她。
曉安高興地接過來,「你知道我要去干什麼?」
「不是和人踢球嗎?」
曉安歪著頭想了想,「我不記得我有告訴過你啊。」事實上,這是她努力隱瞞的一件事啊,萬一他跟陸上夫認識了,萬一陸上夫嘴里一時不把風,萬一……總之那不是一切都要完蛋?
「需要你告訴嗎?」周子殷在外面把更衣室的門帶上,曉安出來的時候,他有些飄忽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
衣服有點大,顯得個子有點小。
這樣的周曉安看起來不像平時那樣宛如一只精力十足的小鹿,倒像一只……兔子。
小小的軟軟的白白的,好像可以拉到懷里來模一模。
周子殷的嘴角輕輕勾起來。
笑容簡直是周子殷的魔術,這樣嘴角一勾,就像憑空勾勒出滿樹怒放櫻花,曉安很沒出息地又一次對著他傻了半晌,直到他經過自己的面前,手一拍她的後腦勺,「下去吃飯吧。」
吃飯的時候,曉安忽然想起昨天的電話,咕噥︰「我還以為你這樣的人壓根交不到朋友咧。」
這話說得有一點點言不由衷。因為周子殷脾氣好起來的時候,還是很好的。
對于他明明不開心還願意陪她在這里住一晚,從他答應的那一刻起,曉安就想說一聲「謝謝」。很真誠地說一聲「謝謝」。可是啊,不知道為什麼,要損他貶他好像都很容易,要這樣謝他卻覺得「很難開口」。
好像很刻意,很客氣,很見外。
很不自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兩人之間的交流方式起了她所沒有察覺到的變化。
比如現在,她明明只是想問問他那位朋友的情況,明明可以很隨便地打听一下,但莫名其妙的,話出口就變成這樣一句。
隱約地覺得,直接打听他的朋友,好像就變成了「很關心他」、「很在意他」,而這樣說,就顯得含蓄多了……
(要是爺爺在旁邊的話,一定會驚得眼珠月兌離眼眶吧?他這一根筋的孫女,終于學會拐著彎說話了。)
周子殷看著她,「你想知道什麼?」
「啊?」曉安的臉忽然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沒什麼,我哪里想知道什麼,沒什麼沒什麼。」連忙埋下頭去喝牛女乃。
「想知道的話,直接問我吧。」周子殷的聲音里有點笑意,眼楮也有點笑意,明淨的餐廳,秋風吹起紗簾,桌上的花束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早就說過,什麼事情直接說出來是最省事的。」
這句話,在心里有鬼的曉安听來,真是「語帶雙關」啊「語帶雙關」。
「我先走了啊。」曉安干掉最後一塊面包,從書包里翻出本城的地圖找附近的公交車。周子殷卻放下了餐巾,「一起去吧。」
「呃?」曉安忍不住打量他那張睡眠不足的臉,「你確定你開車的時候不會睡著?」
睡著還在其次——真的讓他見陸上夫?
開玩笑!
可是,周子殷已經拎起外套,臉上的神情自然,仿佛跟她去是天經地義的事。不知道為什麼,曉安忽然再也找不出拒絕的借口。
因為她忽然覺得,在任何時間任何情況下,跟他「一起去」,好像真的是天經地義的事。
不過上了車,曉安才明白自己錯了。
見鬼!誰說「睡著還在其次的」?把她的舌頭拉出來暴曬吧!
這位司機在路上打了好幾個盹,闖了一個紅燈,又險些撞到人家的車,下車的時候曉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車外的空氣,「活著真好。」
周子殷揉揉眉頭,打了個哈欠。
「你要不回學校睡覺?」
「不。」
「那就在車里歇會兒吧。」
「不。」
「你非常要跟我進去不可嗎?」
周子殷溫柔地笑,「當然。」不僅如此,還走在了她前面,「我很想看看,誰能成為你球場上的對手。」
體育中心里比往常熱鬧。以前這個時候陸上夫正一個人帶球滿場跑或者在練習射門,但今天他在打架。他的對手是三個男生。這小子也算強悍,竟然沒有落下風,可是另外還有人在周圍圍了一圈,虎視眈眈。鑒于這些人手里也抱了一個球,曉安明白這是搶球場的。于是立刻停下來一路上企圖把周子殷勸回去的計劃,而直接把周子殷按在了觀眾席,然後跳到了場中,手在看起來像老大的一人背後拍了拍,「喂。」
那人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比自己矮半頭的小子。短發,運動外套,笑得神清氣爽,「搶場子是嗎?咱們文搶還是武搶?」
她所在的那個小鎮,免費的公用文體設施資源非常緊缺,幾個學校的學生以及熱愛運動的混混和小屁孩為了「合理」地利用這些資源,在很早的時候就制定出某些規則。先來後到這種東西肯定是不管用的啦,大家基本上以實力說話。
因此當那個人問一聲「怎麼說」的時候,曉安打了個哈哈,「好說。武斗就是像你們這樣直接揍人,文斗就是大家踢一場,贏的人留下。」
那人眯起眼,再看看以一敵三仍然眼神狠利的陸上夫,掉過頭來問︰「你倆一伙的?怎麼踢?」
「一個守球門,一個踢球就可以啦。」
旁邊的人哄笑起來,「不要怪我們以多欺少。」
「切,你們不正在以多欺少嗎?」
那邊響起兩聲慘叫,陸上夫撂倒了兩個人。第三個膽色一寒,腳下一頓,被陸上夫毫不客氣地一個掃腿,再踹上一腳,出局。
陸上夫活動活動指關節,眼神像刀刃一樣薄而鋒利,慢慢走過來,「我還是比較喜歡武斗。」
那些人都忍不住後退一步,曉安笑,「笨啊,還是來文的吧,每次都是我們兩個人踢也很無聊啊。」
可是那邊挺不住了,「我們、我們不玩了!」喊出這一句準備跑路,曉安的動作卻比所有人都快,她堵住去路,轉著手腕,「那我就不客氣啦,你們打了我朋友,至少我得給他報仇吧?」
自從離開老家以後,她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這種弱肉強食的江湖生活。哇,今天重溫,感覺真是太好了。
而陸上夫也陰沉沉地踱步跟上來,一前一後,將這一群人堵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