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過噴泉池的時候,曉安追上了周子殷。
棒著十來步的距離,他的背影看上去和往常一樣筆直,晚風微微拂起他的長發,綢質的襯衫在也風里微微波動。
他听到了後面的腳步聲,慢慢地回過了身來,看見曉安,眉眼彎彎,臉上有溫柔笑意,「有事嗎?」
還好,還好他沒有冷冰冰,也沒有像在樓上時那樣飄忽迷離。這樣笑起來的周子殷讓曉安松了一大口氣,走過來,「喏,你的。」
周子殷看了那胸針一眼,「壞了,我不要了。」
「……哦。」她便把手收了回來,兩人站了片刻誰都沒有開口。噴泉嘩啦啦地響著,周圍一圈景觀燈,被水光一折射,燈光好像變得好平時不一樣。照在人身上,帶著一層會流動的、透明的光。像童話里形容的月光。好像……還是有點不對勁。雖然他臉上仍然跟往常一樣的神氣,但,真的還是不對勁。曉安抓了抓頭發,以前無論怎樣她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在他面前找不到話說的感覺。以前她是要時刻告訴自己「不可以多事」才能壓住那些想冒出來的話啊。
她自己是沒有問題的。絕對沒有哪里不對勁。那問題就是出在周子殷身上。是的,他肚子里一定還是很不舒服的。啊!越是不舒服也要裝出這種笑臉!是的,一定是這樣。可是,該怎麼開口把這詭異的氣氛打破呢?「咳……你要去哪里?」
(好爛的搭腔。)
「醫務室。」
「哦是,你的手指……是、是應該去看一下。」這句話說得很糾結,因為在周曉安的人生觀世界觀里,「手指頭被劃傷」壓根不算傷。舌忝一下就好了嘛!
所以說完她又抓了抓頭,覺得自己好虛偽。
周子殷只是「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曉安只好又跟上。夜晚的校園比白天安靜許多,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活動,很少有人在室外。即使這里的綠化與燈光布置得不輸給公園,還是沒什麼人賞臉。因為周子殷晚上沒約會的時候基本都待在502室,曉安也沒有機會在晚上逛過明道學院。不知道晚上的學校是這個樣子。
很靜很美好。就是秋風已經有點涼——呃,周子殷那件襯衫看起來好像很薄。
她停了停,再抬腳的時候一面走一面低頭去解外套腰帶,前面就是醫務室了,周子殷轉過臉來說了半句「你也——」的時候,她已經解到最後一個扣子,「唔?」
周子殷頓了一下,「你干什麼?」
「外套給你。」她已經月兌下來,扔給他,「你不想進去順便看感冒吧?」
他很明顯有點小愕然,「那你呢?」
很奇怪地,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她覺得很開心。奇怪地開心(媽的這又不是什麼好表情)。不再掛著那絲溫柔微笑的周子殷看起來……很親切。眉梢抬起一點點,那種神情簡直讓人想伸手去捏一捏。
在周曉安同學那個不大會思考深刻問題的大腦里,隱約察覺到一件事︰平常的周子殷,好像不是周子殷。真正的周子殷到底是什麼樣子,有誰知道呢?但就在剛才的樓上,她好像觸踫到一點點。可是,轉眼又沒了。
就是這種抓不住的感覺,很模糊……真正的周子殷,在哪里?
就在這里吧!在這樣微微揚起的眉梢里,在這樣一點點的詫異里。她笑著拍拍他的肩,「放心,我是銅皮鐵骨,凍不壞的。」
周子殷拿著外套站了幾秒鐘,曉安站在樹影里,神情看不清楚,但是一雙眼楮褶褶閃光,像陽光下的清泉,奔流跳躍,連聲音也是,那種光亮的感覺像是要把夜空照亮。風吹動兩人身邊的棕櫚樹,沉穩的植物發出低低的聲響,他把外套扔了回來,雙手插進褲袋里,轉身進了醫務室,「笨蛋,你的衣服小一號,我穿不了。」
「喂——」
背後的人在叫,好像還要說什麼,但周子殷沒有轉身,門推開,醫務室明亮的燈光下,嘴角那一絲笑不由自主地擴展,直至染上眼角眉梢,向醫務老師恭謙有禮微微低頭,「老師好,這麼晚打擾了。」
老師一直把周子殷送到門外,含笑仔細叮嚀︰「不要踫水,多吃蔬菜,要補充維生素,也要補鐵……平時要小心呀。」
周曉安在旁邊的石階上坐著,听得非常詫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周子殷剛動了大手術出來吧?有沒有搞錯?只不過劃破點皮而已吧!
周子殷一路非常乖巧地答應,弄得女老師又憐又愛,「要是還不舒服,明天再來。要是不願走,可以撥醫務室電話。」
丙然在這個世界當帥哥才是王道……
曉安默默地重復了一遍這個發現,等周子殷走下來,兩人一起往回走,走了一陣,周子殷問︰「怎麼不把衣服穿上?」
「這樣挺涼快。」
「不是朋友,沒有必要這樣同甘共苦吧?」
周曉安咕噥一句,踢走一塊小石子兒。
周子殷沒听清,「說什麼?」
「當朋友就當朋友吧!」周曉安大聲說出來。
周子殷回過頭來。曉安這才看見他臉上的笑。轉過來的時候只是含著一絲笑意,目光落到她身上時,已經變成了大笑。
笑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響。
每當他這樣笑,周曉安就有矮他一截的感覺,仿佛自己被捏在了他的掌心。周曉安倒退一步,左右看看,「喂,‘做朋友’這件事不是什麼整人的圈套吧?」
「怎麼會?」他笑得神采飛揚,那樣子,就像一個賭徒贏了大滿貫,就像一只狐狸偷到雞。
「你沒錄音啊什麼的吧?喂你說的‘做朋友’只是‘做朋友’吧?只是正常意義上的‘做朋友’吧?!」
可恨周子殷只笑不答,「你以為呢?」
曉安真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啊,這里面擺明有問題啊!即使她此刻沒有發現但問題絕對存在啊!周子殷這個變態根本不做正常的事啊!她為什麼要答應為什麼要答應?在心里作祟的那種奇怪的負疚感不會是周子殷催眠給她的吧?!
「現在,我們該回去了。」周子殷說,「你的籌碼還沒有拿到呢。」
好恨!現在連「五十個籌碼」都不能撫慰她受傷的心靈。天知道在後面等著她的會是什麼。
兩人中途離席,回來之後的情狀很讓在場的女生們想尖叫。
「為什麼兩個人都把外套月兌了?」
「為什麼子殷殿弄傷了手指?」
「雖然弄傷了手指但是看上去心情很不錯啊!」
「曉安殿為什麼愁眉苦臉?」
「啊,一定是因為子殷殿弄傷了手指,所以曉安殿陪他去醫務室,然後關懷備至,然後溫柔憐惜,然後子殷殿覺得即使弄傷了手指也很值啊——」
「這麼說外套就是在曉安殿‘關懷’子殷殿的時候月兌掉?」
「啊!不能再繼續這個話題!快點,打住!我去流一會兒鼻血先……」
諸如這樣的對話也有幾句跑到曉安耳朵里,當然也一定跑到了坐在她身邊的周子殷的耳朵里。曉安偷偷瞄了他一眼,他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嘴角仍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本來還想從他的表情找找這些談論的真正含義,現在看來是沒門了。
剩下的時間就是數著指頭等著發獎金。那是最高潮的時候。足球社的人們都樂歪了嘴,一起把周曉安拋了起來。獎金由慕容清霜親自發放,到周曉安身邊的時候她忽然一笑,「不跟周子殷站在一起的時候,其實你也蠻帥的,曉安同學。」
「哦謝謝。」
除了這個好像也沒有別的可說了。
反正拿到籌碼可以還債她的心願就可以了了。終于可以過上無債一身輕的生活了。終于可以不用受周子殷奴役每天做飯燒菜了——等等!
腦子里「叮」的一聲響。不會吧不會吧?那個所謂的「做朋友」,不會就是周子殷為了這一天有可能到來而安排的後著吧?那些菜譜她一本都沒有看完,那家伙不會這麼簡單就讓她解放吧?
天哪一定是的!
周子殷拿了兩杯酒過來,一杯遞給曉安,兩只杯子輕輕一踫,「祝賀你。」他笑得溫柔美麗,「我的朋友。」
周曉安則快要出虛汗,今天晚上她一定會做噩夢的。
其實沒有做成夢。
因為一晚上都沒睡好。
按說籌碼有了她應該立刻還債才是,但是「萬一還了之後他抬出更可怕的理由布置更可怕的任務怎麼辦?」
這個問題真糾結啊!她一面準備早飯一面嘆氣。周子殷則破例地起了個早——在她還沒有離開宿舍之前就起床了,應該算早吧?
「眼楮怎麼了?」吃早餐的時候,他問。
「沒什麼。」
「你應該是天塌下來也睡得香的人啊。」
周曉安有氣無力白了他一眼,「那是豬吧?」
周子殷停下筷子打量她兩下,忽然笑了,「中午我們出去吃怎樣?」
曉安狐疑著抬頭,「你想干什麼?」
「請你吃飯。」
絕對有詐!
周曉安汗毛都豎起幾根,「想干什麼直接說。」
「我看你每天燒飯很辛苦,所以決定中午出去吃,怎麼了?」周子殷一臉的無辜,「你以為什麼?」
「切,你以為我會信。」
「你還在叛逆期嗎?」周子殷皺起漂亮的眉頭。
「拜你所賜,這叫心理陰影。」
周子殷聞言思索起來,「除了那一次,我有做過什麼讓你生氣的事?」
「你應該問問自己什麼時候做過討我高興的事吧。」周曉安吐出一口怨氣,放下筷子,「我先走了。」
到她在外面帶上門,周子殷臉上還保持著那種若有所思的樣子。眸子好像很沉靜,其實當然不是。但他那個樣子,不知怎麼讓曉安想起狗狗……在門外望著門內一臉想踏入的樣子的狗狗……這是什麼比喻?ORZ,總之讓她又升起那種奇怪的負疚感,想去模模狗狗的頭。
門「嗒」的一聲隔斷了視線之後,曉安迅速晃了晃頭,把那莫名其妙的感覺晃走。周一的課程照舊,只是天氣不大好,陰陰的好像要下雨的樣子。最後一節課結束的時候,曉安已經在肚子里準備好了午飯的菜單,但正收拾東西周子殷忽然走過來,「走。」
「啊?」
「啊什麼啊?跟我走。」
「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
是的,只隨著自己高興而不管別人的意向正是周子殷少爺做事的一貫風格。曉安認命地上了車,車子往市區開去,在一間飯店面前停下。服務生迎上來問幾位,周子殷答已經預訂,兩人就跟著服務生往里走。
店堂是很仿古的裝潢,最中央還有假山和水池,池子里養著紅鯉魚,不知從哪里飄著古箏的曲子,很是古色古香。路過的時候看見一間間包廂的名字,什麼「春上居」、「浣煙閣」之類的也怪有趣。不過曉安沒能多看幾個,到了「臨風亭」的門推開的時候,她正要跟著服務生進去,但視線越過服務生的肩,一下呆住。
周子殷在後面推了她一把,「怎麼?」
里面爺爺先站了起來,「少爺來了。」然後媽媽和姐姐也笑著站了起來。
很突如其來地眼眶發了一下熱,曉安在媽媽和姐姐中間坐下去,向爺爺說︰「不是說一個好的保鏢有雇主就沒有家人了嗎?」想當初這老頭連電話都不讓她打回家。
「今天是少爺請我們吃飯,關你什麼事?」爺爺毫不客氣地臭回來。
「是啊,真是謝謝少爺。」媽媽也說,一手在桌底下拉著女兒的手。
真沒有想到他會做這種安排,曉安看了周子殷一眼,卻不知道要說什麼,轉頭問姐姐︰「忠忠呢?」
「今天中午他們老師要講習題,不能來。」
「好可惜。那小子比過年的時候長大了很多吧。」
「是啊,吵著要跟你學拳呢。」
「好啊,等寒假我教他。」
「你別耽誤忠忠啊,那孩子學習好得很,學什麼拳。」這是媽媽說的。三個女人一見面就聊個沒完,曉安又問二姐。原來二姐終于相親成功,開始談戀愛了,忙得沒法過來,不然也一起來了。
爺爺知道周子殷的習慣,給他倒了一杯紅酒,自己喝白酒,先敬他一杯。踫杯的時候,忽然看到他指上的創可貼,大喝一聲︰「周曉安!」
曉安正在打听未來二姐夫是什麼人呢,反吼回來︰「干什麼?」
「少爺的手怎麼回事?」爺爺吹胡子瞪眼,「你怎麼能讓少爺弄傷手?」
「不就是劃了個小口子嗎?」
「混賬!你知不知道少爺的手是干什麼的——」
「沒什麼。」周子殷攔住爺爺,「是我不小心弄傷的。」
「那也不行。她跟在你身邊是干什麼用的?這要讓先生知道還了得,要讓太太知道還了得——」
「真的沒什麼。」周子殷看著周曉安已經被罵得漲紅的臉,「周曉安當時不在場。」
「那怎麼行?她要貼身保護——」
「那時我在約會。」
爺爺的表情僵了僵,就像瞬間被石化,「那——哦……哦。」
爺爺會出現這種表情的狀況真是千載難逢啊,曉安偷笑,挑了挑眉毛,向周子殷拋過去一個「帥呆」的眼神。
沒有了爺爺的吼叫,飯桌上又重新回到了三個女人嘰嘰呱呱的場面。說的是家鄉話,周子殷也听不清楚。他跟爺爺喝了幾杯,向在座的略點了個頭,起身出去。周曉安問爺爺︰「他干嗎去?」
「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