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個轉身,兩個人又恢復了之前的樣子。
但是有什麼曾經一點一點默默滋長的東西,在這個初冬的夜晚慢慢地凝固,再也無法繼續了。只剩下揮霍般的消耗,一直消耗到終于分開的那天,各自轉身,再不回首。
「回房間去休息吧……」她頓了一下,還是接著說,「或者,至少在上面去睡一會兒,我陪著你。」
他定定地站了片刻,終于低頭一笑,再一次執起她的手,沒有任何輕浮曖昧意味地拉著她一起往密室走去。
「至少,你能陪著我到那天到來之前……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吧。」
那天晚上,侗紫述就待在密室里,坐在旁邊陪著孟羿珣一直睡到天亮。之後的十來天,孟羿珣仍然忙得吃睡幾乎都在密室里,那個中午和午夜發生的一切,好像就這樣被他們塵封在了記憶深處,看不見也模不著了。
孟羿珣並沒有告訴她,他們究竟在忙些什麼,他只是說,那個用小環的性命換來的冬至大祭,對他來說是個轉機,是個扭轉一切的機會。
她參與不進他們的那些謀劃,也只能在一旁靜靜地待著,偶爾冷了,就到下面丹爐旁去烤烤火。似乎她和他之前總是這樣,她能觸模到的是孟羿珣身上別人永遠無法看到的那部分,但是孟羿珣和他們的另一部分,卻也是她永遠無法參與的。
彬坐在丹爐前面,烤得全身都有些發燙了,她才轉身開始向密室走。然後剛登上軟梯一抬頭,忽然就發現孟羿珣不對勁了。
他整個上半身伏在長幾上,書本奏折全扔在一旁,看樣子仿佛是睡著了,可是走近一看就會發現,他整個背部都起伏得很厲害。
「皇上?」侗紫述奇怪地走過去,在他身邊跪坐下來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你睡著了?」
「嗯。」他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垂在身下的左手動了動,仿佛是讓她暫時先別說話。
「皇上?」她覺得不對,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你怎麼了?」
棒了半晌,孟羿珣終于抬起了頭,那只手收回來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整個人完全向後靠,倚在背後那堆策論上微微一笑,「沒什麼……我要是真睡著了,也被你吵醒了。」
侗紫述偏著頭認真地打量他。眉頭緊緊地蹙成一團,臉色蒼白,額頭上滲著一層細汗,嘴唇微微發紫,連呼吸都顯得有些艱難——他說他沒什麼?
「是你告訴我還是我自己檢查?」
他再一次笑起來,「紫述,你怎麼越來越潑了……」笑得輕咳了幾聲,他帶著只初見時出現過的無辜又無賴的表情,軟聲向她求饒,「侗姑娘,行行好做個善事……讓我靠一會兒好不好?」
侗紫述擔心地又打量了他一陣,終于也皺了皺眉,沒有表情地緩緩張開了雙手。
孟羿珣得償所願地身子一歪,整個人靠近她懷里,深深吸了一口氣。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終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服,侗紫述帶些責怪地問,「心口疼嗎?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毛病?」
「我也不知道我有這樣的毛病……」他又笑了笑,聲音有點微微的發顫,「難道是跟母後斗心眼兒……斗得太多了?」
「胡說八道,要真是這樣,該痛的也是你母後。」他好歹也比他那位母後年輕了近二十歲,要說耗不起,也該是那位不算老的老太太先耗不起才對。
「是心口疼嗎?」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
「嗯。」他閉上眼,終于跟她承認了,後背痙攣似的繃緊又放松之後,按著左邊胸口衣襟的手抓得更緊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她拉起他的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找到手掌橫紋向上三指寬處的中央,「以前有過嗎?」
「方才突然疼起來的,以前沒有過……」他嘴唇上的紫色越來越重了,連指甲上都開始泛起了淡淡的紫暈。
「應該是最近太累了。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能一和太傅隔空商量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就廢寢忘食什麼都不記得了……你今年才多大?現在就落下一身的毛病,老了可怎麼辦?」她的一根拇指照著他腕間的內關穴用力按下去,仔細察看著他的臉色,「內關能止心痛,一會兒就好。今天你不能再廢這些心思了,必須要躺下來好好休息。」
「紫述原來你真的很潑辣……」那個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家伙,顯然卻並沒有打算消停,靠在她懷里勾著唇角有些吃力地抱怨著,「若是你以後嫁給了我……當著文武百官和太監宮女的面這麼訓我……你說我是治你的欺君惘上之罪,還是不治?」
「心口痛會讓腦子糊涂嗎?」沉默了一瞬,侗紫述很快地回了一句,「皇上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說過的話了?」
孟羿珣緩緩地連吸了幾口氣,隔了片刻才有些無賴地答道︰「我要說我的確是忘了……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皇上——」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下意識地,她很想反駁,卻又害怕現在反駁他會讓他身體的不適加重。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以後嫁給我了……我會在離其他妃嬪都遠遠的地方,單獨給你蓋一座宮殿……不要很金碧輝煌的樣子,簡單一點就好,要像個家的感覺……」誰知,那位皇帝大人越來越得寸進尺,竟然自顧自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我會讓你做皇後……不給你後宮最高的權力,我怕你保護不了自己……然後,你要替我多生幾個兒子女兒……我們一起好好地教他們,要兄友弟恭……咳,咳……母慈子孝……等他們大了,我就從他們中間挑一個最聰明的出來……接掌我的大炎江山……」
「皇上,」忍耐著听他說了這麼長一段,她終究還是忍不住了,「你和我都很清楚,我最想要的是什麼。如果皇上真心對我好的,就不要強迫我。」
他終于靜了下來,只是按著胸口無聲地喘著氣,不再說話了。
又過了很久,她才再次听到他微帶笑意的聲音,頗為不滿地埋怨道︰「我知道你不會留下來,你也不喜歡這座華麗的大籠子……可是,讓我胡說八道一下……總行吧?」
她按著他內關穴的力道又增加了幾分,心頭一松,卻無比無奈,「行,只要你願意,覺得這麼胡說八道能夠讓你不那麼痛……隨你怎麼胡說都成。」
其實,她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冷靜決絕得近乎殘忍,所以她總是會毫不留情地打斷孟羿珣的每一次希冀和憧憬。
她承認,她早就愛上孟羿珣了。可是,他偏偏是皇上,是一國之君,是未來一定會擁有後宮三千佳麗的人。
她那晚說的是真話,哪怕他一直只是此刻她懷里這個被太後囚禁于沐宵殿,難展雙翼孤立無援的傀儡皇上,說不定她都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來陪著他,直到有一天,她死,或者他死。
可惜,他不是。他很聰明,有他的抱負,也有他的責任,他遲早會拿回他的權力他的江山,她也毫不懷疑他有這樣的能力和毅力。
就像他說的,明天的祭天大典,就是他的一個機會,一個轉折點。
其實她的私心里,是真的希望那一天不要來的,至少,不要來得那麼快。只要那一天不來,她就還可以坐在這里看著他,還當他是這間密室里觸手可及的小皇帝,沒有將來的後宮三千,也沒有日後的美人無數。
她也不是怕,怕自己年老色衰,紅顏未老恩先斷,怕它朝愛弛,君前承歡已他人。她本就沒有幾分顏色,他留戀的,也從來就不是她的顏色,她只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見過,失去了丈夫疼愛的女子——終有一天會變成怎樣的瘋狂。
她的母親,雖然出身小戶,卻也曾經是容顏如花的大好女子。某年元宵燈節,花市巧遇談吐斯文風度翩翩的父親,芳心一朝暗許,于是帶著滿心的羞澀與雀躍,最終坐著花轎從側門抬進了侗家。
她也曾天真地以為,她和大婦能夠相敬如賓一家和樂的,也曾幻想,丈夫能兩房兼顧同享溫柔的。可惜歲月終究抵不過現實的消磨,她後半生悲哀的開始,就在于她沒能生出一個兒子,反而因為生女兒時難產傷身,永遠地失去了生兒育女的能力。
于是,曾經溫柔體貼的丈夫的臉冷了,慢慢地,心也冷了,抱著大婦和獨子其樂融融的時候,幾乎都想不起來偏廂房里還有她們母女倆。再于是,小小的她就成了母親發泄的對象,從她懂事起,那個瘋狂的母親就常常會突然剪壞她原本就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摔掉她正在吃飯的碗,正在喝水的杯,再瘋狂時還會對她拳打腳踢又掐又擰。
而每次發泄之後安靜了下來,她又會抱著她痛哭不止,一聲聲地泣訴著她此生的不幸。
其實,這些都是她和爹的事,與她有什麼關系呢?小小年紀的她,對拳打腳踢饑寒交迫麻木了之後,都只會這樣想。她每天動腦子想得最多的只是,怎麼樣才能在爹和哥哥那里去裝可憐,裝乖巧,再多討來一些吃的,穿的,哪怕是他們穿不了吃不下的也好,然後找個地方把這些東西統統藏起來,不再讓她娘找到。
再大一點,她偷偷撿起了哥哥貪玩撕壞扔掉的書本,一頁一頁地用糨糊貼起來,然後拿著那粘得破破爛爛的書蹲到學堂的窗戶下面,一個一個努力地認著字。她相信,她遲早有一天會用到這些東西的。
再後來,她大了,滿十七歲的那年,她瘋狂的娘終于也在一場深冬的大雪中染病去世了。為了不被父親和哥哥當作計算利益的籌碼嫁掉,她自己提出了她想入宮,並且拿出這些年千辛萬苦才攢下的一點錢,替自己打點上下,一聲不響地收拾出一個小得可憐的包袱,踏進了鑾宇重重的宮門。
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她只想擺月兌那個從來就沒人正視過她存在的家,想利用在宮里這八年時間,在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靜悄悄地活下來,最好能為自己的未來攢下一筆足夠謀一份生計的銀子。她的要求真的不高,只要嫁個普普通通的丈夫,生個普普通通的孩子,有一份普普通通的營生讓他們吃飽穿暖,就足夠了。
再再後來,很幸運地,她遇到了孟羿珣,也很不幸的,她遇到了孟羿珣。
「紫述,其實身在皇家,坐上皇位,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啊……」
最後,嘆息般地,他這樣說了一句。
侗紫述身體一震,幾乎是拼命睜大了眼,才沒讓瞬間涌上的眼淚滾落下來。
大約是累了,又或者是疼痛乏力支持不住了,他靠在她懷里閉著眼,仿佛是睡著了。長長的眼睫一動不動地低垂著,挺直的鼻梁在臉上落下了一條長長的陰影,他睡著之後安靜的樣子非常好看,因為生得太過精致俊美,所以總是顯得有幾分孩子氣,像個需要人呵護的嬰兒。
手指拂過他鬢邊的幾縷黑發,來來回回地撫模了很久,她終于用極輕的聲音輕輕地道︰「……為什麼……你要是皇上呢?」
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還沒確實地落進耳朵,就好像淡淡地融在了空氣里。她的懷中,臉色依然有些蒼白的孟羿珣微微疼痛地抿了抿唇角,卻終究只是靠著她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