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九重闕 第4章(2)

蕭大安住的地方就在御膳房的旁邊。不同于侗紫述她們的宮女房,他住的不僅是頗為寬敞的兩進套間,左右偏廂還分別住兩個伺候他的小太監。

「丫頭啊,坐。」此刻是大白天,大家都有事忙,小太監也都不在。

進屋之後,蕭大安順手便合上了房門。確定四下無人之後,他才緩緩轉身來,用侗紫述從沒見過的眼光開始仔細打量她。

「義父?」她不明所以地低喚了一聲。那眼光讓侗紫述覺得既熟悉,卻又分外的陌生。

「丫頭……周旋在太後和皇上之間,還吃得消嗎?」

然而讓她絕對沒想到的是,蕭大安的開場白居然是這麼一句話。

「義父你……」侗紫述雙目陡然睜大,心頭猛地一跳,瞬間明白蕭大安必定早已知道了很多內情。她手心冒汗,腦子里「嗡嗡」作響,一時竟拿不準這位義父究竟是皇上的人還是太後的人。

「放心。」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蕭大安彎著雙眼一笑,走到離她不遠處的椅子上蹺著腿坐下,然後倒了兩杯茶又打開了旁邊裝著零食的食盒,「你義父還沒有那麼狠,會把自家丫頭往火坑里推——頂多也就是把你拉上同一條船而已。」

侗紫述消化了半天他的意思,才思索著走過去小心翼翼地詢問︰「義父的意思是,你也是……」

「皇上的人。」蕭大安喝了口茶,直接替她補出了下半句。

「呼。」侗紫述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頓時松了一口氣。

又隔了片刻,等僵掉的腦子慢慢開始恢復活動,她才睜大眼,再次不可思議地瞪向蕭大安,「這麼說,你從一開始就是皇上的人?」

「是啊。」蕭大安笑眯眯地大方承認,「乖女兒,在沐宵殿這段日子皇上沒有欺負你吧?」

「……」侗紫述覺得自己腦子里還是一團亂。就孟羿珣那付文弱的樣子,他能欺負誰啊,「沒有。義父……」

她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卻再次被蕭大安打斷︰「那太後呢?」

「……也沒有。」那位四十不到的年輕老太太的確是挺可怕的,但她其實也就見了她兩面而已,除了跪得膝蓋發麻之外,還真說不上欺負。

「那就好。一會兒我給你一點魚干帶回去,以後若是你和皇上有了什麼麻煩,就拿那個喂阿烏或者大鴉,它們會找我,我自然知道你們出事了——你一定要記好了。」

「哦。」她只能一個指示一個動作,被動地接過那一小袋魚干,並不多,也聞不出什麼特別的氣味來,但肯定跟普通的魚干是不一樣的。

從踏進這道門開始,她就一直在被蕭大安扔過來的各種消息不停地轟炸,此刻好不容易緩過了一點神來,越想越不對勁,心里隱隱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覺,卻又說不清是什麼。

「義父……你什麼時候投向皇上的?」

「很久以前。」蕭大安知道今天告訴她的一切,她都需要時間慢慢梳理。

「你也知道我……」仔細回味踏進這間屋子之後蕭大安說出的所有話,她又聯想到了另一個可能。

「對。」蕭大安笑得更開心了,「丫頭啊,你義父我經歷過的事,比你這二十年見過的都還要多得多,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丫頭,我會不知道嗎?」

幾乎是本能地,侗紫述的身體瞬間往後靠了靠。無論是誰,突然听到別人告訴你你以為很完美的偽裝其實早就被人看穿了,那感覺都不會太好受。

「別擔心。」蕭大安把倒好的另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又把食盒往她那邊推了推,「這宮里,誰都活得不像自己,包括你義父我也不例外。就因為知道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丫頭,所以我才會喜歡你,也只有你這樣會保護自己的丫頭,才適合去跟著皇上。」

這幾句話,讓侗紫述那種隱隱不舒服的感覺又起來了。

她正想再說什麼,蕭大安卻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稍稍提高音量帶著笑意說︰「來來來,吃點東西,去沐宵殿這麼久也不回來看看義父,虧得義父天天惦記著你。」

侗紫述也當真從食盒里挑了一個點心,笑了笑小口吃起來,心里很清楚——有人來了。

隨後,蕭大安就被小太監叫走了,屋子里這段讓侗紫述還來不及細細體味的對話,也沒有了下文。

直到走的時候,蕭大安都沒有再露面,侗紫述不得已,只得跟一個伺候蕭大安的熟識小太監開口,向他要皇帝大人特意交待過的雞腿和調料。

不一會兒,小太監給侗紫述拿來了一大包用油紙包好的東西,一邊笑一邊擠眉弄眼,顯然覺得自己是在替總管給他家女兒留好處。侗紫述只覺得滿心無奈,卻無從辯解,誰又能想到這些東西的其實是那位一身清貴的皇帝大人要的。

回去的路,侗紫述走得很吃力。

她手中的托盤端著一碗清香撲鼻的荷葉粥和幾樣精致小菜,廣袖及膝的宮裝袖袋里,左邊裝著五六個雞腿和若干調料,右邊居然硬塞下了一整只拔了毛,清理得很干淨的生雞。

她只覺得自己的雙手都快被沉重的袖袋墜斷了,一邊艱難地往沐宵殿走,一邊在心里不斷地抱怨著孟羿珣的嘴饞。

好不容易才挪回淨室,孟羿珣迎上來,她立即把托盤往孟羿珣懷里一塞,迫不及待地一坐在蒲團上開始從袖袋里往外掏東西,累死她了。

孟羿珣一手端著托盤,倒是有條不紊,先仔細地把門關好。淨室石門背後有個石栓,若是從里面拴住了,外面是絕對打不開的。

地上早已鋪開了一張很大的油紙,她把東西全掏出來擺了一地,長舒一口氣抬起頭,才發現孟羿珣已經把丹爐的蓋子掀了開來,爐子里面烈火熊熊。隨後皇帝大人又轉身走進了後面的密室,從一個半人高的櫃子里翻出了一把細鐵簽,還有一個不知裝著什麼東西的圓肚瓶子。

「那是什麼?」

「鐵簽,」皇帝大人揚揚左手,「油。」然後又揚揚右手。

「……」侗紫述的嘴角輕輕抽了抽。你準備得倒真是齊全。

放下手上的兩樣東西,他又進密室去翻櫃子,這回轉過身來的時候,極為優雅地拎在手上的是一只她從沒見過的粗大毛筆。

「還等什麼,動手啊。」皇帝大人也在油紙前面坐了下來,「雞腿都是清理好了的吧?」

「嗯。這些是調料,那包就是雞腿,那邊最大個的是只整雞,他們硬塞給我的。」侗紫述面無表情地解說。

「呵呵,蕭大安做事一向想得周到。」孟羿珣明顯龍心大悅。

周到什麼?他根本還沒來得及想,這都是他手下的人賣的面子。侗紫述也懶得跟他解釋。

只見皇帝大人熟練地挽起袖子在牆邊盛水的矮樽里淨了手之後,率先拿起一只雞腿用鐵簽仔細地穿了起來,一邊穿還一邊招呼侗紫述︰「別光看啊,動手。」

穿好之後,又用不知從哪里變出來的刀子,一刀一刀把雞腿劃得皮肉翻卷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侗紫述一時好奇不恥下問,結果只得到一句簡潔的——「入味」。

這位皇帝大人不知道躲在這里面偷吃過多少雞腿了。侗紫述一邊听話地穿雞腿一邊默默地想著。

雞腿全部弄好,皇帝大人拎起那只整雞看了半天,然後又是春風一笑,理所當然地扔給她,「這個歸你處理了,先大卸八塊,然後再照樣穿起來。」

說完,他就拿起穿好的那些成品,施施然地走到了那個大概死不瞑目的丹爐旁邊——要是臨帝知道他的丹爐被後代做了這種功用,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從皇陵里活過來。

上爐,刷油,抹調料,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接連翻了幾次之後,香味就開始慢慢飄了出來。其實以前在家,侗紫述也常常偷了廚房的東西在後院角落挖個洞就開始烤,可是一番旁觀下來,她誠實地判斷,自己的手藝絕對不如他。

皇家果然是皇家,這位皇帝大人連偷烤個雞腿都顯得比別人有氣質得多。

「皇上,你上一次在這里面……吃雞腿是什麼時候啊?」猶豫了一下,那個「偷」字還是沒有說出來。

「唔……上個月吧。」孟羿珣用那支牙雕鏤空大毛筆仔仔細細地往雞腿上刷著油,想了想之後回答道。

侗紫述替整雞分尸的動作停了一下,「……我還以為你常常躲在這里面烤呢。」

「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的,這里常常有人進來察看的。如果每次潛進來都能聞到一股烤雞腿的味道,我怕太後的密探瘋掉。」孟羿珣聳肩一笑。

侗紫述不說話了,微微抿著唇瞄了他單薄的身材一眼,心疼的感覺又起來了。難怪他這麼瘦,做皇帝做到必須違心地長年茹素,連偷吃一點葷腥都這麼艱難,那這個皇帝做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經過近一個時辰的努力,雞腿和雞塊終于全部烤熟。

真正吃起來了,孟羿珣倒沒有烤的時候那麼講究了,和她一樣席地而坐,斯斯文文地一塊一塊撕下雞肉來慢慢往嘴里送。

皇帝大人的食量也和他的吃相一樣斯文,沒吃多少,就拍拍手站起來走到一邊喝茶去了,並且手一揮直接指示她︰「剩下的你吃完,不許浪費。」

「你不吃了?」侗紫述差點被噎住。其實她想說的是,以他現在的身形,他才應該是多吃的那個吧?「這我怎麼吃得完?」

「吃不完自己想辦法,帶回宮女房去分給跟你一起來沐宵殿的那個小爆女也行,就說是去御膳房蕭大安給你的。」交待完這最後一句,他已經往後走了,「你先出去吧,我今天要在淨室里待晚點,順便告訴紅綃他們,今晚我要清修,晚飯不吃了。」

說完,便背著雙手往密室走去,長袖飄飄不沾絲毫煙火氣的樣子,看起來十足的仙風道骨。

「……」你在這里面吃烤雞腿都已經吃了個飽,哪里還吃得下晚飯。

論起無恥來,如果他自認第二的話,這宮里大概真的沒有人敢稱第一。侗紫述叨著雞塊默默無語,對這位皇帝大人的認識又深了一層。

「看來你的確是個寶,至少以後常常可以去蕭大安那里弄點好吃的回來打牙祭。」伴隨著他快要沒入牆後的背影,最後拋出來的是一句帶笑的低語。

然而,就是他這句話,卻讓侗紫述心里電光石火地一閃,從見過蕭大安之後就盤旋在腦子里那點自己怎麼也理不清的東西突然就猛烈地炸了開來!

幾乎在她的意識清醒過來之前,嘴里已本能地喊出一句︰「皇上,等一下!」

「嗯?」孟羿珣詢問地回過頭,按了按牆後的機關,讓牆壁重新升上去。

她的嘴張了張,腦子里有一些碎片飛速地掠過,有他的樣子,有蕭大安的樣子,有他說的話,有蕭大安說的話……

沾滿了油的手拎著一只才吃了兩口的雞腿,她在滿腦子的紛亂中緩緩站起身來,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眼色定定打量著他。

棒了片刻,她才極不確定地說︰「皇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來沐宵殿?」

孟羿珣好看的眉頭緩緩皺了起來,卻沒有開口,仿佛在等她說下去。

「我義父說……他是你的人。那是不是表示——他收我當干女兒,包括之後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你們算計好的?就是為了送我到沐宵殿,到你的身邊來?」

那些片段指向的唯一事實似乎是——從一開始,她就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操縱著?不管她願不願意,她未來會走的道路其實都早已被人設定好了?

所以,即使明知道她三年來一直在演戲,蕭大安也一直配合她演下去,直到這出戲演得引起了太後的注意,挑中她讓她來到了這里?

她一點也不想相信這種假設,卻在這一瞬間不得不相信,他說得很對,她似乎真的不夠聰明。

沉默了一下,孟羿珣輕聲道︰「不要怪你義父。如果他有什麼隱瞞你,那也是為了我。」

「我要听實話。」侗紫述的聲音中再沒有任何的語調起伏,「明知道這個沐宵殿是個火坑,你們卻在別人毫不自知情況下把人一步一步推進這個火坑里,是不是太狠了一點?」

進宮三年整,她有面對一切的準備,卻從沒想過有一天竟然會體會到心寒這種感覺。她不怕累,不怕吃不飽穿不暖,也不怕被人欺負,可是原來她也會打從心底里害怕信任的人對她的欺騙。

在這座皇宮里,她一直以為能夠信任的兩個人——竟然從一開始就在聯手算計她。

孟羿珣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思考怎麼跟她解釋。

「我承認,你義父觀察了你很長時間,包括你會被太後選中,然後送到這里來——其實都不是巧合。很早之前,你義父就希望能有一個可以時刻陪在我身邊的人,最後,他挑中了你,因為你足夠聰明,又善于偽裝,最起碼能夠很好地保護自己。」

「所以,我來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他送來的人?你也知道,太後會有那麼一手?包括我來找你的時候,你說的那些話——其實也是對我的一種考驗?」

「算是吧。」

「那,如果我通不過你的考驗,在太後讓我獻身給你的時候乖乖照做呢?」侗紫述冷笑一聲,「你會怎麼辦?為了自保也乖乖接受嗎?你們替我決定好了一切,可有問過一聲,我是否願意?也對,你們這些宮里的主子們,又怎麼會在乎一個奴婢的性命呢?」

笑完,她垂下眼,反省自己的又一次錯誤。有些事,其實她明明早就知道的。

餅了很久,她都沒有听到孟羿珣的聲音,就在侗紫述以為他再也不會說什麼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道︰「無論將來結果如何,無論我自己的下場怎樣,我保證,一定會讓人先一步把你平安送出宮去。」

說完之後,他手臂一動,那道牆緩緩地降了一來,再一次隔絕了侗紫述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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