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來的作息很穩定。
七點,起床。
七點半,晨練。
八點,早餐。
九點,琴室。
十二點,午餐。
一點,午睡。
三點,繼續琴室。
七點,晚餐。
八點,听電視,模盲文書。
十一點,晚睡。
連續五天,他的活動範圍都局限在這幢位于鬧市的宅院里,生活寧靜得讓人幾乎忘了時間的流逝,日升月落月升日落在這里幾乎不具有意義。對身處黑暗世界的人來說,日夜從來不會交替,既然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黑,那麼,出不出門又有什麼關系?
這樣足不出戶的宅男生活固然靜好安寧,卻也不免有些單調寂寞。
他一直以來過的都是這種一成不變的規律生活嗎?
唐一一手里掰著豆角,眼里卻看向落地窗內的尉遲來。
這幾天她已習慣了坐在這個位置,望向他的位置。若他有什麼需要,他只要招招手,她就能第一時間看見。
他是非常有名的盲人鋼琴師,從他這幾天反復彈奏的曲子來看,他的創作似乎正處于糾結期。
看到他微笑著招手,她忙放下手中的豆角,穿過長廊,走進琴室。
「來少爺?」
他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示意她在對面沙發上坐下,「唐一一,我完成了,你幫我听听如何。」
未等她回答,他的雙手已在琴鍵上跳起了舞。
盡避唐一一是個對音樂造詣僅限于知道什麼是哆咪的人,到了這時也不忍掃了他的興,依言安靜地坐下,輕輕閉上眼心無雜念地聆听感受他的琴曲。
當低沉的音符一點一滴滲上心頭,她被帶入了廣袤無垠的黑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模索前行,滿懷希望地尋找光明的出口,可是就像陷入了最深最稠的夢魘,無論她怎麼走都走不出黑暗的沼澤地。最後,她停止尋找,立在原地化成了一棵樹,枝葉一點點枯萎凋零,盤旋落下的葉片上寫滿了恐慌、無助、驚懼、不安,還有深沉的絕望。正當她妥協認命的時候,突然間,一道光從天而降,興奮的樂章傾巢而出,生命開始復蘇,枯木抽出新芽,腥臭的沼澤散發出青草與花瓣的芬芳,而她從樹心里走出來,迎著陽光雀躍奔跑,奔向碧藍的天空,游移的白雲,蔥蘢的遠山,蜿蜒的流水,還有天邊,那個張開懷抱準備相擁的人。
當琴聲停止時,唐一一仍沉浸在喜悅歡騰的氣氛中,久久回不了神。
「唐一一,怎麼樣?」
通過幾天的相處,他模索出了一個規律。每天有三次,如果他連名帶姓地喚她,她的光圈就會往外擴大三圈。現在,他已能看到她周圍一臂內的東西,雖然朦朦朧朧不夠清晰,但聊勝于無,他萬分感激。
唐一一不敢睜眼,生怕眼閘一開,淚水就會決堤成海。
她捏著拇指,等胸口洶涌的悸動平靜下來後才輕聲開口︰「很好听,如果它還沒有名字,能不能就叫它《天光》?」
「《天光》?」尉遲來沉吟著點了點頭,「好,就叫《天光》。為了慶祝我的完工,一一,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
唐一一睜開眼,看向他笑意盎然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那一刻,她真希望他能像《天光》里的人一樣可以走出枯燥的黑暗看到七彩的陽光。如果可以,那該有多好。
傍晚的光是橘色的。
出了庭院,尉遲來看到了夕陽。
唐一一走在前面,他則放慢腳步拉開距離以便能看得更高更長更遠。
沒見他跟上來,唐一一停住腳,轉身回望。
他站在自家門口,嘴角含笑,眼神溫柔,夕陽的金輝將他身後的細長巷弄暈染成溫馨動人的背景,而他則是讓背景變得更加生動更加賞心悅目的靈魂。
每次看到他笑得那麼溫柔,唐一一就覺得心口似被挫傷了般微微泛疼。
在她的認知里,盲人是被困在黑暗里的獸,被困得越久就越容易躁怒,攻擊性強,既傷人更傷己。可是,通過他,她才知道,在她的潛意識里她竟對盲人存著深遠長久的偏見。
他心理很健康,不會因為看不見而憤世嫉俗遷怒于人,也不會因為看不見而將自己放在特權享有者的高度。他和正常人的不同僅在于他的眼楮比別人多蒙了一層黑布而已。正像掛在琴室牆上的字幅所言,他是「上帝的半成品」。也許總有一天,上帝會回來補上最後的「點楮一筆」。
唐一一走回他身邊,猶豫著要不要牽著他走。
「一一,能不能讓我牽著你的手,這樣我們可以走得快一點。」
不等她開口,他已率先提出要求。他雖然看不見,卻總是能很輕易就洞悉她的想法,並很體貼地消除她的尷尬。
「是,來少爺。」
看到他伸出手掌攤開在面前,唐一一的臉又不受控制地泛了紅。
「一一?」
听到他的催促,她咬了咬唇,輕顫著將自己的手指放到他的手心。
他輕輕握住,好似沒覺出她的緊張,微笑著說︰「一一,我把自己交給你了,你要牽好了,我們走吧。」
唐一一「嗯」一聲,邁動了腳。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唐一一僵硬得像缺油的機械人,尉遲來則被陌生的肢體接觸震撼到。
她的手很小很瘦很涼,硬邦邦的全是皮包骨。
一直到走出巷弄,她的手才被焐暖。
听到耳邊嘈雜的車聲人聲喇叭聲,尉遲來緊了緊握手的力道。
以為他在緊張,唐一一終于開了口︰「現在是下班高峰,車多人也多,我們從小區繞過去,那里不會這麼擠。」
「好。」
「前面再走兩步有個台階,台階一共有十個。好,我們要上台階了,一,二,三……」
因為看不見,他很早就學會了以聲辨人。通過人的聲音來分析人的性格曾一度是他百玩不厭的游戲。
他喜歡听她說話,她的聲音不像小美那般砰砰砰似發射連珠炮,也不像小妹那般軟綿綿似被棉絮包裹,而是像前兩天雨過天晴後從屋檐滴答滴答下落的水滴,不知不覺間就激起了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我們要向左拐彎了,前面的路很平坦,一直走到頭就是蘭花小陛。」
「好。一一,你最喜歡吃什麼菜?」
沒料到他突然問這個,唐一一有點愣,「來少爺,我不挑食,吃什麼都好。」
「再怎麼不挑,也有最喜歡吃的東西,你說說看。」
迎上他鼓勵的眼神,她咬了咬唇,開口道,「煮玉米、煮花生、煮毛豆,麻辣小龍蝦、魚火鍋。」
看到他微張著口露出發笑跡象,唐一一懊惱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笨哪,說不挑食竟然還列出這麼長一串!像蘭花小陛那樣高級的地方,哪可能有賣這種東西嘛!
「唔,听起來不錯,如果再配上一杯扎啤,那就更好了,我們可以買回去當宵夜。不過晚飯嘛,我們還是在蘭花小陛吃,我在那兒約了人,現在要是臨時改約,那些人恐怕會舉刀砍我的頭。」
唐一一「哦」了一聲,突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不協調,上衣太花哨,褲子太肥大,鞋子太刺眼,頭發更是亂糟糟。
靶覺到她的緊繃,尉遲來用拇指磨磨她的手背,安慰道︰「別擔心,他們都是很熟的朋友,性格都很好,你會喜歡他們。」
一听是「他們」而不是「他」,唐一一更是有了想逃的沖動。
她肯定,即使他看不見,她也會讓他感覺很丟臉。
進了蘭花小陛的門,立刻有人沖過來對著尉遲來就是一掌,「臭小子,終于現身了!你一忙起來就把我們這幫老朋友晾在一邊,一忙完就給我們打連環催命Call,你當我們是應召男郎還是什麼隨傳隨到的小太監,今天你不好好賠禮道歉,我就讓你吃不了兜也兜不走。」
尉遲來毫不客氣地回敬他一掌,無視他哇啦哇啦的鬼叫,笑道︰「你不要欺負我看不見就老是偷襲我,小心哪一天奇跡出現,我會把你過去幾十年揍我的拳掌全都如數奉還。」
「臭小子,真是越來越小氣了,挨我一掌又不會少兩肉!咦,這位是?」
尉遲來拉過打算往他身後縮的唐一一,介紹道︰「一一,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Peter,我的老朋友。Peter,一一是我新結識的朋友,她比較膽小,你可不要欺生使壞嚇著了她。」
听出他口氣里的護衛姿態,Peter好奇地仔細打量唐一一。
唐一一不自在地抽回被尉遲來握著的手,輕聲道︰「您好,Peter少爺,我是唐一一,是來少爺家的女佣,請多關照。」
「Peter少爺?來少爺?」Peter怪異地聳起兩道濃眉,接著咧開嘴角,曖昧地捶捶尉遲來的胸口,調侃道︰「嗨,來少爺,你家的小女佣是從古代來的嗎,還是說你家開始實行等級制了,再或者是你最近對你家小女佣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所以才惹得她給你煮閉門羹而不願以你的朋友自居?」
「好了,就你話多。他們都到了嗎?」
「到了到了早到了,來少爺,小女佣,這邊請。」
尉遲來很自然地再次握住唐一一退縮的手,在她身體光圈的照耀下,走向那桌久候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