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咱們說說你的問題。」辛梓修突然轉身,拉過張凳子坐下,看著板兒。
板兒駭了一跳,「我有什麼問題?」他沒犯什麼錯啊,做什麼突然變臉嚇人?
「說說你這張嘴。」辛梓修點頭示意他坐,然後才道,「你今天說的哪一句話,最不該說?」
這個……好像他說過很多亂七八糟沒用又古怪的話,誰知道哪句最不該說?看到二掌櫃愈加嚴正的眼神,他咳了一聲,「那個,想到了。」賣到花樓那句嘛。
辛梓修確定他想到了,頷了下首,「你以前說別的也就算了,這句,你知道有多凶險嗎?若是換成性情狠厲暴躁之人,因為這一句話便能立刻要了你的性命。到時只怕我相救也來不及。」
哪有那麼嚴重?板兒暗暗不服,待看到二掌櫃認真嚴肅的眼神,有些覺得慎重起來,難道是真的?突然他跳起來。
「爺,你不會和她動手了吧?」
「沒有。」他淡淡否認,「只差一點兒。她的武功應該很高。」他想到了那墜落一地的殘紅。
板兒趕緊上下打量主子,確定他衣服沒有與人動過手的痕跡,身上更不像有傷,那就好。否則他今天罪過大了。
「我跟她的事與你無關。」辛梓修知道他可能有點誤解,「但你說那句話確實不該。」
「唉。」現在二掌櫃說什麼他都認。不管怎樣,差點打起來他卻沒在身邊,只這一項他就夠沒用的。
「你這家伙!我又沒怪你,以後別再亂說就是了。」辛梓修笑開,他現在的表情像欠了幾千兩的外債,「以後就算是單純的生意對象,你也不可亂說,對方心里存了芥蒂,于我方總是不利。還是善交人眾為好。」
「唉。」他再點頭。
他如此乖巧,辛梓修倒沒有教訓他的興致了,揮揮手讓他去吧,但願他心里和嘴里一樣記得。
起身撥動琴弦,清音雅正,散韻流動,他似乎隱隱約約想起些什麼。「等等。」
「爺?」板兒在門口定住身形,還有什麼吩咐?
他沉吟片刻,再度擺手,「去吧。」他還把握不準,看看再說。
齊家新收購的糧號,經過整治後重新開張。
喧鬧了一早上,到中午時道賀和純看熱鬧的人流漸漸退去,剩下便是偶爾來買糧的顧客。
對面一間酒樓的二樓,有人包下了整層雅間,偌大的地方,只擺了一張桌子,一壺酒、幾樣小菜,還有兩位興致盎然望著樓下風景的年輕公子。
正是女扮男裝的齊幽容和小鹿。
齊幽容左手執著一把素面紙扇,右手端起酒杯緩緩淺啜,眼神中含著一絲興味、一絲好笑,還有更多的意味深長。
糧號大門進來一名紅衫子的女子,她垂著頭,似有些害羞。
卻感興趣地左看右看,好像沒來過一樣。
「姑娘,你要買些什麼?」糧號的伙計趕忙上前詢問。
紅衣女子抬頭沖他笑了下,明眸淺笑,頗有幾分動人滋味。「我要買白米。」姑娘的聲音淺淺細細的,伸出一根白女敕手指,「一斗。」
伙計恍了下神,然後才反應過來,「好咧,白米一斗!」他趕快用木斗量米,難得開業第一天,就有這麼出色的姑娘上門。
米量好了,放進姑娘帶來的布袋內。姑娘伸手進去模了模。
很快她眨了下眼,垮下臉道,「錯了。」
「錯了?」伙計掀開布袋看了看,「沒錯啊,白米一斗。」
「買錯了。」姑娘難過的小聲說,好像做錯了事,「應該是買黃米一斗,我記錯了。」
「啊,沒關系,我再幫你換就是了!」伙計立刻勤快地把米倒回原處,齊家糧號的人就是要有這種服務態度,顧客買錯了沒關系,再換過嘛!
快手快腳地量好黃米,放進布袋,「姑娘,米資四文。」他遞過袋子。
泵娘再伸手進去模了模,又垮下臉,「又錯了。」她垂下臉,聲音壓得好低,「我不是要買米,是要買豆子。記錯了。」
「啊?又錯了啊?」伙計愣了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再把黃米倒回去,「那,姑娘,這次你要買什麼,想好了哦。」
泵娘低著頭,很認真地想,還伸出兩只手比來比去。難道是有些呆傻的姑娘?伙計遺憾地想,枉費了這麼漂亮。
泵娘想了好久,抬起頭,「我想好了。」她眼中閃過一抹狡黠之色,「我要赤豆,一斗。」她頓了頓,「還有綠豆。」
「這次想好了?」伙計仔細問著,見她點頭,才去量豆子,「赤豆一斗。」倒進布袋,「綠豆一斗。咦?姑娘,你的另一只袋子呢?」只有一只袋子怎麼裝兩種豆子?
「錯了。」姑娘哀怨地瞅著他,「你量錯了。不是赤豆一斗,綠豆一斗;是赤豆和綠豆一共一斗。」她一手比著兩根手指,另一手比著一根手指。
「一共一斗?」伙計垮下臉,這怎麼賣啊?「姑娘,赤豆和綠豆不同價,不能一起賣啊。」
「能。」姑娘點頭,睜著誠肯的眼楮瞅著他,「我教你賣。」她示意他把一斗綠豆也裝進袋子,伸手進去攪一攪,再把整只布袋交給他,讓他晃一晃。「赤豆一斗十二文,綠豆一斗十八文。一樣一半,十五文。」
咦,她怎麼比他知道的還清楚?伙計眨了眨眼。
「好了。」姑娘再示意他把赤豆加綠豆倒回原來的量斗一半去,「這一半是你的,這一半是我的。十五文。」姑娘羞澀地笑了下。
「我……我……我……」伙計看著那一整斗赤豆加綠豆,這讓他怎麼賣啊?他要這種雙色豆做什麼?
「不行啊?」姑娘突然很傷心,眼淚仿佛都要流出來了,怯怯推回布袋,「那我不要了,全還給你。我還是要白米,白米一斗五文。給你錢。」她攤開手,上面有五枚銅錢。
伙計手指抖抖抖,指著布袋,「這個也還給我?」他要這麼多雙色豆做什麼?半夜睡不著覺數豆子嗎?還是熬雙色粥?
「給她換。」清朗的聲音由身後傳來。他轉回身,認出是當家的二掌櫃。
「可是這個……」他指著那一袋加一斗的雙色豆,這個他應該倒回赤豆?還是綠豆?
「那個先放在一邊。給她換,別讓客人等久了。」辛梓修溫聲交待。
「是。」伙計在心里哭泣,今晚他注定要玩分豆子過夜了。
紅衣姑娘低垂的頭在听到那道聲音時抬起,看清由後堂走出的人,眼神乍然燦亮,嘴角一勾,下一刻朝他撲過去,「相公!」她抱著辛梓修大腿喊道。
什麼?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不敢置信地掏了掏耳朵,她剛才喊了什麼?
辛梓修一不留意被她撲過來,而她速度竟也極快,竟一下抱住了腿。
「相公!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怎麼可以丟下我這麼久……」紅衣女子抱著辛梓修痛哭,揪住他衣襟在臉上揉來揉去。
「你,認錯人了!」辛梓修抬手推去,這搞什麼?!待轉頭看店鋪里的人,竟然每一個都站在原地看熱鬧,沒一個動的,「看什麼?還不過來幫忙!」
這個……這怎麼幫忙啊?人家叫你相公耶!伙計們無措地搓了搓手。而且不是說二掌櫃是姑爺嗎?那這個是怎麼回事?
今天運氣不錯哦,賣米賣出一個樂子來。
辛梓修一把推到姑娘的肩頭,為那觸手的感覺愣了下,反手向她頸間模去,而那姑娘一偏頭改摟住他手臂,「相公你可不能不要我啊……我可怎麼活啊……」
辛梓修臉色乍變,「來人!打出去!」他手卸向姑娘手肘,抬足上踢,「他是男的!」
奧?男的?!不——會——吧!
與此同時,那紅衣之人回切他手臂,側步旋身而起躲過他踢腿,兩人錯身時向他懷里掏了一把,辛梓修沉臉揮掌拍向他頭頂,紅衣人迅即移步,變指點向他腋下,辛梓修再翻掌斬他頸側。頃刻之間,兩人便已打了起來。
店里的人全看傻了眼,這情節轉換也太快了點吧?比說書的故事還熱鬧。
由後堂跑出的板兒最先反應過來,「二掌櫃,接劍!」一柄如水長劍擲過來。
紅衣男子抽過櫃台上的空布袋,率先搶上,布袋裹住劍鋒揚手朝上一揮,「錚」的一聲,長劍插于屋頂長梁之上,劍身沒入一半,反手布袋再抽向辛梓修。
辛梓修邊接招邊下令,「愣著干什麼?快護著顧客出去,關門!」
店鋪里的伙計才想起反應,各自行動,關上門後有會功夫的便抄了家伙躍躍欲試,板兒正想來幫忙,紅衣男子看清他位置,一揚手,五枚銅錢朝他打過去。
板兒狼狽閃避,只躲過一枚,挨了四下,一轉眼發現紅衣男子竟舍了二掌櫃,逼退他後,朝自己打過來,接著就是布袋神鞭劈頭蓋臉一頓亂抽。喂,他招誰惹誰了?
辛梓修疾前馳救,拍掌印向那男子後心,男子旋身後仰飛足踢他心口,同時單足在地輕點向窗口直飛而去,飛抵窗口竟又憑空折身上翻,消失。
消失得太快,出乎所有人意料。
「好俊的輕功。」品評的聲音自後堂口傳來。辛梓修轉首去看,是何掌櫃,手執一柄長劍,贊賞地望向窗口方向。
「您怎麼才來!」板兒打量遍店內每一個人,發現準都沒事,只有他被打得滿頭包。
「我哪里知道要打架?只是出去一會兒,就成這樣了,我已經盡力趕回來了。」何掌櫃捋著短髯微笑,隨後斂容執劍抱拳,「二掌櫃恕罪,沒趕得及。」
「無礙。」辛梓修點了下頭,他本人也沒太認真去打,否則他腰間就扣著從不離身的軟劍,哪里需要板兒遞劍?他只是在思量這人的來歷,凝神將剛才的過程對話再細想一遍,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
何掌櫃見他在那里費腦子,環視一遍店里被砸飛打翻的東西,笑道,「老劉,你又有活兒了!」
他的身後,是紅著臉,剛剛跑進來的糧號劉掌櫃。開業第一天,真壯觀哪!
「啪」的一下合上折扇,齊幽容看向由屏風後走出來的人。
「急著換衣服干什麼?也讓姐姐看看你穿女裝什麼樣。」她笑道。
「其實穿女裝也不打緊,反正我穿什麼都好看。」齊天傲不改自戀本性,模了模自己的臉,「不過女人的頭發太麻煩了。」如今他換了一件月白長袍,因為未成年沒有束發,長發只以同色絲帶在後面綁了下,自有一番少年人的出塵俊逸。
「是,我家傲弟本來就美。」齊幽容難得稱贊他,不正經地以折扇托向他下頜。
齊天傲撥開扇子,輕蔑地瞥她一眼,哼,她終于也承認了吧!他如果同是女子,一定不比她差。
齊幽容暗笑,不打碎他小孩子的美好幻想。持箸為弟弟夾上一箸菜,發現這小子竟然模向酒壺。
「喂,你小孩子喝什麼酒?小鹿,去給大少爺叫一碗冰糖蓮子湯。」
「冰糖蓮子湯嗎?」正在後面收拾衣服的小鹿從屏風後伸出頭,笑眯眯問,「好的。」
「我不要我不要!誰要那種玩意兒!」齊天傲慌忙擺手,「你當我是三弟嗎?」
齊幽容微笑,朝小鹿搖了下頭,由著他去模酒壺,「事先說好了,你如果喝多了惹事,小心我打死你。」
齊天傲嘀嘀咕咕念叨句什麼。一杯花釀入月復,抬頭問道︰「姐,你知道教他功夫的師父是誰嗎?」那個他,自然是指辛梓修。
「知道。是爹。」齊幽容抖開折扇輕搖,「爹說他頗有天分,又肯用功,若不是開蒙晚了成就不比你差。你該不是傷他了吧?」她灼熱的眼神盯向弟弟。
「我哪敢呀!」他撇撇嘴,既是他姐的「心上人」,又是他爹的愛徒,他又不是找扁。「他好狠呢,我不過在他懷里模了把,大概是模到什麼重要東西,他竟然想一掌拍死我。」
「他當然狠,對誰都狠,只不過平時看不出來罷了。」齊幽容眼簾微垂,語調輕緩。
一只手過來探向她腰間,她扇柄疾向下點那只手腕,抬腿連人帶凳子一起踢飛,「找死!」
「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也有不能模的東西。」齊天傲旋身墜下凳子坐穩,笑嘻嘻道。
「你盡避再來模試試。」齊幽容挑眉淡看他。
「不玩了。」他嘿嘿笑,拖著凳子過來乖乖坐好,然後自袖子中倒出一把五顏六色的米,「給,你要的東西。都是米和豆子,有什麼好看的?」
「我只讓你拿白米,你偷這麼多干什麼?」齊幽容伸手捻起桌上的米粒。
「回家熬粥啊!」他偷笑,想起那兩斗雙色豆就覺得好玩,八成他們現在集體都在揀豆子呢吧?唔,不過他還沒用更絕的,下次如果有機會就玩八寶粥。「如何?你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大少爺,您也會偷東西呀?您這是無師自通?還是天賦異稟呀?」小鹿端著托盤走上來,上面放著水晶蝦餃和四色燒麥。
「我是天縱奇才!」他快手搶過,演了半天戲,餓死他了。「小鹿,你覺得我剛才戲演得怎麼樣?」
小鹿眨巴著眼楮托腮,眼神好夢幻,「開始看著還不錯耶,可是後來辛爺關門打狗,就看不到了呢。」
「關門打什麼?」齊天傲差點被燒麥噎死,扔下筷子,用力砸著胸口。不能活了,連他姐的丫鬟都變這麼刻薄!
「這不是原來的米。果然和我想的一樣。」齊幽容淡淡開口,攤開手上的白米到弟弟面前,「這是和其它齊家米鋪賣的相同的米,今年早稻還未熟,這去年的晚稻就是最新的米。但是原來那三間糧號收購時至少被官府抄沒已有半年,糧倉中是上一季的陳米。」
「所以?」齊天傲揚眉,「他把原來那幾千石糧食變去哪里了?」
「賣了。」齊幽容執起酒杯淺啜,眼眸中含著淺淺的笑,「陳米在揚州不值錢,因為這里臨近江南米鄉,米價本就賤。將陳米裝船沿長江而上至荊湖之地,那里地廣而少有人種稻,陳米也可以賣個不錯的價錢。再將船在回程時裝上當地多產的赤豆、粟米,一來一回所賺的不只三千兩。這是最短途又快的辦法。」
「我其實挺同情他,無緣無故不知道為了幾百年前的陳年往事被你玩。」齊天傲繼續吃他的點心,哎,幸好現在不用他操心生意的事,清閑一年算一年。
齊幽容放下掌中的米起身行至窗口,望向樓下攘的人流,「這一局就算他解了。不過如果他有心圖謀,多花些心力,他可以讓那三間糧號每年都所值在九千兩以上。就看他能不能想到了。」
「反正你能想到就行了。」繼續吃的聲音,「下一局咱們玩什麼?」
「玩逃跑。」她突然笑,「傲弟,別人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你是偷米成了,卻被人揪住了雞尾巴。」折扇指向樓下方向。
仔細聆听,酒樓一樓竟隱約傳來剛被他們設計那個人的聲音,似乎是在詢問。
「看來他是盯上和齊家有關的產業了。」齊幽容笑,離揭開謎底不遠了。率先走向對面背街的窗口,縱身跳下。可惜她還想玩久一點。
「喂,你還吃!」齊天傲看到姐姐先跑了才想到該溜,拎起忙著吃的小鹿,管她有沒有準備,從窗口扔出去。自己邁出一條腿,然後又返身折回來抄起燒麥和蝦餃盤子,平飛出去。
回家再等做飯得好久呢。
辛梓修找上樓時雅間空無一人,只余殘留的酒菜,還有散落桌上的各色米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