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敬鬼王娶妻,光是听這個消息就能猜到場面會有多轟動!
且不說新娘子的身份撲朔迷離,耐人琢磨,光是因為這場婚事是冥界的頭一遭喜事,就足夠將大愛敬鬼王府擠得水泄不通了。
地府之中,除了地藏王菩薩為至凡間現身說法而缺席,其余的上至東大帝、豐都大帝、十殿閻王;中至賞善司、罰惡司、貴神、判官;下至地獄各處的各小表差,只要當日沒有職責在身的,幾乎全都涌進敬王府湊熱鬧去了。
地府如此人山人海,車水馬龍,八萬久遠劫以來似乎還是頭一回。看著這排山倒海的人群,大愛敬鬼王忙得焦頭爛額,場面一度失控。
端坐在銅鏡前的燕語吟插上最後一支珠釵後,滿意地揚起嘴角。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穿喜服了。
第一次穿的那一天同時也是她的死忌。所有美好的、關于良人廝守一生的幻想,都在那一天破滅了。她沒有任何喜悅,甚至還是帶著仇恨、憤怒以及對蒼易隕無比的眷戀而坐上花轎的。
然而這一次,她是如此幸福,如此期待吉時的到來。終于要嫁了……本以為永遠也觸不到的幸福,奇跡般的回到她的身邊。這份失而復得的喜悅,怎能不叫她激動?!
她等了千年,苦了千年,甚至心絞痛了千年,就是為了這份剪不斷的姻緣。只要能與良人廝守,她什麼都可以忘卻。忘卻曾經歷的一切傷痛,忘卻那些非人的折磨,甚至忘卻自己最最厭惡的就是冥界的暗無天日和濃郁的鬼氣。
她不是沒有想過以後的日子。她只是不在乎。過往以及未來的種種,一旦和蒼易隕相比,便有如天壤之別,她甚至根本懶得去理會。她已經錯失了太多太多,必須要把全身心都停留在蒼易隕的身上,好好愛他,好好珍惜他,才能彌補她缺失多年的戀情。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燕語吟還以為是孟婆進來了——由于是在冥界辦喜事,沒有喜婆,好心的孟婆自告奮勇地充當起今日的喜婆,把灌孟婆湯的工作交由底下的人暫代。
回身一看,她怔了怔,「是你?!」
「不好了!不好了!」孟婆邊跑邊喊。
喧囂的大廳人聲此起彼伏,祝賀聲、討論聲一浪蓋過一浪,哪里听得見她一個老太婆細若蚊鳴的叫聲?
連喊了數聲也沒有人應她一句。孟婆見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隨手抓起跟前一只小表的後領,貼著他的耳根子大叫了幾句。也不管人家听沒听清,馬上又抓住另一只小表開始叫話。沒辦法,這里實在太吵,不用叫的根本就沒人听得清。
如此這般數次,廳內熱烈的喧嘩終于降了少許,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群小表的驚呼聲︰「不好了!新娘子不見了!」
人聲漸漸淡去,眾人都好奇地往發聲地望去。
孟婆終于逮著空當往大愛敬鬼王身邊迅速移過去,「敬王,不好了,新娘子失蹤了!」
「什麼?!」蒼易隕聞言震驚。
此刻,眾人終于完全安靜下來了。
「怎麼回事?」蒼易隕追問道,「你把話說清楚!」
「方才老身前去內院廂房迎接新娘子,哪知到了那兒才發現房門大開。進去一瞧,哪里有新娘子的影子,房內空無一人,壓根什麼都沒有!」孟婆詳細地回答道。
「你的意思是……」蒼易隕呆愣愣地看著孟婆,眼神空洞,「她走了?」
她逃婚了?
不!絕不可能!莫不要說她無路可走,縱是有地方去,她也絕不會遺棄他!
那一日在結界中看到的畫面歷歷在目,他依稀記得她在千年前與他錯肩之時,她掩藏在紅蓋頭下那悲苦欲絕的神情。她那種揪心的痛,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他們二人之所以會心絞痛痛了千年,就是因為他們毫不悔改地深愛了對方千年啊!眼睜睜地看著摯愛的人近在咫尺,卻終不可得的那份刺骨的傷痛,只有他們自己才會懂!
所以,他絕對不相信燕語吟會棄他而去!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在座的眾位听著,所有人立刻給我出發尋找新娘的下落,冥界的任何角落都不能放過,必須尋遍整個冥界的每一寸土地,勢必為本王尋回她!一日無果,所有人不得回去任職!」大愛敬鬼王拍案而起,高聲命令道。
「這……」眾人實覺為難。
為尋一女子而踏遍冥界每一寸土地,且尋不回便不讓回去任職……那冥界明日還不亂成一團?
眾鬼差為難地看向東、豐都兩位大帝。今日在這里屬他們倆官職最大,他們該不會置之不理吧?
東大帝思索片刻後,轉向豐都大帝,「你意下如何?」
豐都原本閉目養神的雙眼慢慢睜了開來,懶懶地說了句︰「就照敬王的意思去辦!」
聲音不大,但是在這眾人屏息的時刻卻格外響亮。
照他的意思辦?眾鬼差錯愕地望著天。
莫非冥界的天空也要下紅雨了不成?
擁擠的人群後,一抹不易察覺的欣長身影漸漸向內院隱退……
環顧四周,燕語吟發現這是一處極為僻靜的地方。四周皆被濃密的珊瑚礁所遮蔽,只留這一小處空地。地方不大,僅能容納十來個人。因此容她二人是綽綽有余了。角落里還有一塊較大的岩石,表面平滑,她猜測可能是做床或者是長椅之類的用途吧。
而此時,帶她來此的始作佣者正斜坐在這塊石頭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理著自己的發。
「這里就是你平日里藏身的地方?」燕語吟試探性地問道。
對方聞聲抬頭,微愣了片刻,隨即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燕語吟了然地點點頭,「你一直溜出來,居然沒有一次被人發現?!」
聞言,對方突然起身,用驚恐的目光看著她。
燕語吟笑著解釋︰「你不用這麼害怕。你是我靈魂分割出來的一部分,我當然能听懂你內心的聲音。換句話說,我能讀你的心。因為,你的心也就是我的心。」
人魚一時失了神,待回過神來,眼中卻多了一抹怨。
你既然知道我的心,理應知道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燕語吟凝視著她的雙眼,嘆息道︰「我知道。」
慢步移向她身邊,燕語吟緩緩開口道︰「你也喜歡蒼易隕,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本就是同一個人,有相同的喜愛,這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你還擁有了一千年前我對他的記憶。」
你知道!你知道為何還要與他成親?
人魚在心底質問道。
燕語吟笑得有些無奈。這條人魚,在她施割魂咒的時候是完全沒有繼承她的恨啊!哪怕是失去心頭所愛,她對她頂多也只有怨,並沒有半點恨意。她的靈魂如此純粹純潔,惹得她反倒有一絲嫉妒了。
燕語吟撫模著她的發,輕而溫柔地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何會喜歡他?」
人魚愣了一下,歪著頭呆坐著,似乎在很努力地思考,片刻之後有些不滿地看著燕語吟。
喜歡就是喜歡了,哪里有什麼為什麼?
「呵呵……」這下完全可以確定了,這條人魚,如同初生的嬰兒般,擁有最純潔的靈魂,沒有被任何自身以外的事物所感染。就她的靈魂而言,是可以修成阿羅漢位的。
你笑什麼?
燕語吟收起笑聲,正色道︰「你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你擁有了我愛他的記憶啊!因為你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愛他的記憶就等同于你愛他。然而,你卻忽略了一件事︰你如今已經不再是我的附屬品了。你是一條人魚,是自我獨立的,你已經不需要繼承我的任何意志任何思想了。你不需要繼承我愛蒼易隕的想法,而繼續愛下去,你早已月兌離了我。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就像今日你將我帶到這里來,這並不是我給予你的思想,而是你自己創造出來的。漸漸的,你還會有更多自己的思想,舉動,甚至是自己的愛情。」
呃?愛情?
人魚似乎一下子消化不了她所說的話。她不是應該一直回憶著腦海里的那些記憶,一直到灰飛煙滅為止嗎?難道她還能做別的更多的事?
「對。愛情。」燕語吟說,「你有自己的思想以後,就會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和七情六欲。就像現在,你不希望我和蒼易隕成親,是因為你認為自己也喜歡他,你不樂于見到他娶我,這就是你的哀。而你將我帶離敬王府,就是你在自己思想支配下所產生的行為。這足以證明你已經有了自己的獨立思想。因此你會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喜歡的事物,也包括人。」
嗚……不懂!
「我知道我一下子說這麼多,你不一定會懂。將來的某天你也許會懂,當你看到自己的心和眼楮,停留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時候。」燕語吟疼惜地將人魚摟在懷里,她倒不曾拒絕,只覺得無比安心,靜靜地閉上了眼。
「自己深愛的人,同時也深愛著自己,彼此都可以為對方而死,為對方放棄一切。眼里、心里,都只能容納下他一個人,這是一種奇跡。佛祖為這種奇跡,取名為‘愛’。」
靶覺到懷里的人魚均勻平穩地呼吸,燕語吟知道她已經睡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她忽然有一種為人母的錯覺。不知道為什麼,對于這條小人魚,她充滿了無限的憐惜。大概這和做母親類似吧。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而這條人魚則是她靈魂里割下來的一塊肉。對她的疼愛,應當如同世間母親一般。
想必她對自己也是一樣的吧!不自覺地依賴,不自覺地親近。不然不會在一見到她的那一剎那,就露出那種撒嬌似的孩童表情,讓她見之不忍,自願尾隨她而來。
仔細想想,她于她,真的是很對不住。是自己一手將她創造出來的,但是她的人生,卻一開始便是個錯誤。她存在這個冥界整整一千年,同時也孤寂了一千年。她自己還可以用仇恨作為精神支柱,而眼前的這條人魚,卻什麼也沒有。她沒有自己生存的價值和追求,她全部的靈魂里,就只有從她那里帶走的那些記憶。實在是寂寞了,便也只能低吟淺唱一番,孤芳自賞。
與其說她是為了蒼易隕而將她帶來,倒不如說她更多的,是實在寂寞得太久太久了,迫切地渴望一個人的陪伴。而燕語吟,自然是在這天地間與她最最貼近的人了。好不容易找到靈魂的另一半,她怕燕語吟會出嫁。怕她會再次變成孤單一個人。
然而,她卻不懂得怎麼表達,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她只是單純地不想讓燕語吟成親,她以為那就是對蒼易隕的喜歡了。其實,若真是那麼喜歡,又怎會對燕語吟如此貼心?
所有的女子,對于和自己分享愛人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敵視。這是一種本性。凡人、惡鬼、山精、妖怪,全都一樣。
這些事人魚自己當然不知道,但是燕語吟卻洞悉一切。她是她分割出的一縷魂,她又怎會不知她的心事呢?只是這一切,她決定並不告訴她。即使告訴她,她也未必能明白。「情」之一字,意境深遠冗長,還是等日後有機會,她自己去慢慢領悟吧!
突然,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燕語吟抬頭朝發聲地望去,意外地看著來人,「森羅王?!你怎麼會來這里?」
來人喘著粗氣,一手扶著身旁及腰的岩石,說道︰「方才听孟婆說你是在屋里不見的,我便到你房里,看看能不能找到蛛絲螞跡。果不其然,在房門外側的把手上,找到了些微珊瑚屑。又突然想起曾經在此處見到過這條人魚,便猜想是她擄了你來!」閻羅天子把來龍去脈簡述了一通,詢問道︰「你有沒有怎麼樣?」
燕語吟搖了搖頭,「承蒙森羅王費心,語吟無礙。」
見她的確不像有事的樣子,而懷里的人魚還睡得香甜,閻羅天子緊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地。想起方才她對他的稱呼,笑了笑說道︰「我已經不做森羅王很久了。」
燕語吟理解地微微頷首,改口道︰「閻羅天子。」
一想到他是為了自己才請命貶至第五殿的,燕語吟便覺得欠了他什麼。明明是自己罪有應得,還硬要發願報仇,間接地害了別人。這筆賬,不知何時才能算得清楚。
看著她緊鎖著眉頭,他的心湖再起波動。張嘴欲訴盡心中事,話到嘴邊,舌頭打了個結,硬生生地又給咽了回去。
沒見她的時候,他想了上千種的台詞,現下真的見了她本人,他卻措手不及。
懊如何讓她知道,其實當年他予她的愛,並不亞于大愛敬鬼王?
燕語吟見他欲言又止,開口直言︰「閻羅天子有話旦說無妨!語吟與你也算有緣,你無須見外。」
她的語氣毫無畏懼,眼神平淡不起波瀾,仿佛是在和一位平起平坐的朋友閑聊一般。
傲視金錢,糞土富貴。
這種眼神,不禁讓閻羅天子想起了許久以前的那一年。那個縈繞在他心頭,至關重要,甚至改變他命數的年頭。
緩緩嘆了口氣,閻羅天子凝視著眼前倔強的女子,深吸一口氣,決定說出被隱藏了千年的秘密︰「冥界的每一天,每一年,甚至是每個久遠劫,對于我而言,都沒有什麼改變。然而,只有那一年,有別于以往的每一個瞬間。就是你到來的那一年。仔細回想,似乎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習慣了閑來無事,便前往孽鏡台不語觀望……」
其實,打從第一眼見到她時,他便預感,他與她與命運之間,維系著一種奇妙的關聯。這種關聯,關乎日後的千年,聯系著遙遠的將來。
當他將她的判詞讀完,方看清她的臉。倔強傲然,如同盛夏盛開的蓮,艷極一時,只為了汲取陽光的溫暖。
沒由來地便起了憐憫之心,並對她的所作所為,無限感慨。
然則,她卻令他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