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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救藥 第9章(1)

這兩天繆米非常忙。前些日子,一位病人服用了含有老鼠藥的雲南白藥,險些鬧出了人命官司,這對于白雲堂百年老店的名號來說,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為了不惹出官司,他不得不去處理各個事項,安撫病人,也得為了重新樹起白雲堂的老牌誠信的形象而左右奔忙。

將禮品放下,又說了些安撫的話兒,听完家屬哭鬧著要求一個說法,折騰了好一會兒,繆米才終于從出事的病人家中走了出來。行走在鳳陽城的大街上,他望向西天的雲霞,一抹殘陽紅得淒絕。風吹過路邊梧桐,發出微微的聲響,有些像那嗚咽的聲音。

在不久前,他每天都能看見日落西山的優雅景色。那是在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上,他和她站在山路的一邊,看著對面那一輪暮日掛在天邊,橙與紅混合的顏色,將雲朵也渲染得帶上了一種溫暖的情懷。柔和的暮之霞光,將山道上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層淡淡的粉。就連往日平凡無奇的道邊梧桐,也似乎是在這溫暖而恬靜的光輝當中有了靈性一般,隨清風緩緩搖動,讓暮日柔和地灑在它的葉片之上。

再然後,他會輕輕地偏過頭去,看夕陽在她的臉上鍍上一層紅暈。那種微紅的柔和顏色,被映射入她黑色的瞳孔之中,折射出一種奇異的燦爛光彩。在那一刻,他看著那將天地萬物都染上暖暖橙色的暮光,不禁覺得那夕陽的光輝是如此溫暖,連心底都變得柔和了。

然而此時,同樣是面對夕陽,他只覺得越看越冷。殘陽紅得淒絕,暮風吹在了身上,竟是讓人覺得手足都冰涼起來,一直寒到了心底。奇怪,明明只是九月天,秋意怎會如此濃厚呢?

繆米當然不會真的傻到連情隨境遷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可是,真是因為明白自己倍感天寒的緣由,才讓他更加難以釋然——

他從沒有看過她那樣的表情。在他的面前,她一向是極有活力的。生氣、大笑、郁悶、不滿……她總是將情緒外露在面容之上,學不來笑里藏刀綿里藏針的活計。就連最初遇見她的時候,她一邊與他斗嘴一邊故作笑容狀,也是顯得那樣虛假和做作,一眼就可以看穿。因為,無論她的表情如何,她的眼始終透露了她真實的情感。

可是,在那一刻,她的眼里卻沒有任何的溫度。她大笑,笑得張狂,笑得淒楚,眼里卻沒有一絲的情,黑眸混沌,沒有神采。而當她面無表情地狠狠砸傷自己的手,然後用極度冰寒的語調說「我欠你的,還你」的時候,她的黑眸清明,卻映不出往日的光,只是那樣直直地望著他,冷淡得讓他揪心。

她的手傷得那樣嚴重……不知可有好好醫治。他的唇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抹苦澀的弧度。她一定不會去看大夫的,憑她那樣倔強的個性,認定的事情就不會改變。既然她要還他的情,既然她想不再欠他,想必,她是連自家的狗皮膏藥也不會貼上的。想到她那青青紫紫、傷得厲害的手,他的心里又是猛地一陣酸。

搖了搖頭,想把這些念頭拋出腦海當中。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對面街角上一個女人的身影,看上去竟是有些眼熟……是那女人。當日在他與她的競爭中,他抄襲了莫漠關于「傳單」的創意,氣得她跑上門來找他理論,當時在她身邊跟著的,就是這個女人。

原本正在和賣菜的張伯一邊聊天一邊買菜的賈瑯,突然感覺到一種視線的存在,她轉過頭去,下一刻就對上了繆米的眼楮。原本對著張伯溫柔微笑的臉孔,立刻就僵硬了笑容。隨即,她轉回臉去,無視他的存在,向張伯道別,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等等!」他不禁叫出聲來,隨即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她。

「這位公子,有何指教?」唇邊勾勒出冷笑,她的語調平平淡淡,仿若不認得繆米一般。

他不答話,只是望向她手臂挽住的菜籃子——鳳爪、豬蹄。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氣。所謂「吃什麼補什麼」,雖然這種說法有些以偏蓋全,但是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果然那個固執的家伙沒有上藥,所以她的家人才會考慮到食補的方式吧。他的唇邊揚起苦澀的弧度。那個倔強的家伙,何苦糟踐自己的身體,讓周圍的親人為她操心。

看見他一直注視著菜籃的視線,在他的臉孔上看出了松了一口氣、皺眉、苦笑、嘆息這一系列動作的賈瑯,不禁心里泛起一絲微微的詫異。面前的這個男人,看似並非完全不在意莫漠的樣子。若真是那個不分青紅皂白就將罪名扣在了莫漠的頭上、完全不理解她的心意、決絕地與她恩斷義絕的可惡男人,又怎麼會流露出如此真摯的擔心神色來?

賈瑯揚了揚眉,不禁產生了這樣的推測︰難不成……繆米的作為是另有隱情?畢竟,這次的事情本身就有疑點。想那繆米也並不是一個蠢人,怎麼會僅僅憑著老鼠藥這個唯一的線索就開始懷疑莫漠?雖然說莫漠發標的時候那段別扭的認罪也的確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東西,但是憑借著繆米和她的關系,憑他對她的了解,也不應該會完全不能了解那是莫漠執拗的性子所造成的胡言亂語。怎麼看,這次繆米憤怒的表現,都有些過分了。

思忖至此,賈瑯的臉色緩和了很多。看向他緊皺眉頭的凝重神色,她眨了眨眼,「吃下了黃連總該漱口的,別一時貪口,為了吃豬蹄挖了豬心宰了豬,小心後悔也來不及了,有你吃不了兜著走的。」

繆米揚起了眉毛,露出驚訝的神色。這個女人是個聰明人。別听她說了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兒來,其實句句都隱有含義,「吃下了黃連」取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俗語,而豬蹄指的是傷了手的莫漠。整句話分明是在向他說,有什麼隱情或是說不出口的話可以向她說明,否則莫漠那邊傷透了神死了心後,他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心中大喜,或許,他可以趁這個機會將事情解釋一下,讓這個女人把事實真相說與莫漠听!如此思忖的繆米,在表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輕輕開口道︰「有勞費心。若是月復脹欲吐,可在不遠處取一棵蓖麻,從上往下數其第三節枝葉,搗爛喝入肚即可。」

「多謝。」她淺淺一笑,向他點了點頭,轉身離去。而繆米目睹她離去的背影後,隨即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轉過兩三個街角,賈瑯找到了「謝家巷」。先前和繆米的對話中,看似二人都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實際上是約定了地點仔細相談。他所說的「月復脹欲吐」,即是有話要說的意思;蓖麻除了榨油之外,在中醫上還常用做瀉藥,因此「不遠處的蓖麻」取的乃是不遠處的謝家巷的意思;「從上往下數其第三節枝葉」,則是指從北向南走過去的第三家。按照這個提示,她很快地找到了一家掛著「接骨跌打」招牌的鋪子。

尚未走進鋪子,只听得「 嚓 嚓」的響聲,像是金屬磨礪的聲音。她尋聲望去,只見一個高大的漢子正磨刀霍霍。

輕輕走進屋里,賈瑯剛想向那漢子打個招呼,沒料到對方好像已經知道她的到來一樣,突然轉過臉來望她。剛毅的臉稜角分明,深邃的眸子里沒有一絲感情。他抬了抬手,用手中磨了一半的刀指了指房里的一張椅子,「跌打接骨先坐那兒,等磨完了刀子就過來。」

賈瑯張口想說明自己不是病患,可是看見那漢子轉過身去開始繼續磨刀,仿佛世界上只有這一件事情一般。一種莫名的詭異感覺讓她心里不由得有些發毛,只得乖乖地坐到他指定的那張椅子上,然後打量起他來。

他的雙目緊緊注視著手中的刀片,臂膀隨著磨動的動作來回運動,涔涔的汗在麥色的皮膚上反射著光芒。然而令她覺得有點寒的倒還並不是他的動作,而是他不帶一絲弧度的緊抿的雙唇,那種嚴肅的表情讓人覺得仿佛磨刀是這世界最為重要而偉大的事情一般。

看著他冷峻的表情,听著刀在磨刀石上「噌噌」作響,賈瑯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那個,您確定您這兒是接骨,不是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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