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染寒衣 第七章

宋遼之戰由來已久,自大宋開國,太宗先滅北漢,未及休整戰力,便即令轉兵北向,欲一舉奪取幽州。

時年六月,太宗親率10萬大軍出鎮州北進,突破遼軍在沙河的阻截,進圍幽州。及至,遼守城軍苦戰待援。遼南院大王耶律斜軫于城北示弱誘伏,引宋軍北進,以分其攻勢;旋即與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援兵夾擊,大敗我朝大軍于高梁河。大軍退保定州、關南、鎮州,防御遼軍反擊。九月,遼景宗耶律賢果遣燕王韓匡嗣等率軍攻滿城。

幸大軍預先有所準備,並視形用兵,臨戰改變太宗所授陣法,合八陣為前後二陣,集中兵力擊敗遼軍,殲萬余人。五年三月,遼大軍攻雁門。大將楊業偕潘美南北夾擊,再敗遼軍。是年冬,遼景宗親率大軍進攻瓦橋關獲勝。我朝遂以南易水為障,設防御遼。七年四月至五月,遼軍三路出兵,攻滿城、雁門、府州,皆被我軍擊敗。後遼景宗病卒,聖宗耶律隆緒繼位,因用兵高麗、女真,無暇南顧,宋則致力于休兵養馬,廣積軍儲,以圖再舉。

此為宋遼之爭的開端,至今已有十余年。

太宗之願便是收復燕雲十六州,太宗薨後,宋遼兩軍之戰,勝敗各有。但遼軍卻是屢屢進攻,擾民佔地,使得邊城百姓生活困苦,不得安寧,且遼軍也不斷向天朝內地進發,使得聖上不得不派兵相抗,以保汴京之安。

蘇染在軍帳內看著桌上的地圖,此次遼軍進攻保州,守城大軍不敵,連番敗績,現死守城池,力保不讓遼軍再進一步。

援軍須取道瀛州、莫州、霸州至雄州,沿白溝河一帶,然後至涿州方可以最快的速度增援保州守軍,以圖擊敗遼軍。

大軍由汴京出發,至現在已有五日,越往北行,天氣越漸寒冷,早晚溫差明顯,想來到達北地後,大軍所要面臨的不僅僅是凶恨強悍的遼軍,還有嚴苛的天氣,同時後方糧草也是至關重要的存在。

現在,必須在大軍到達北地前,命保州守軍準備好充足的柴草及被褥,否則,只怕援軍方至保州,便不敵自然天候,先行有所折損,未戰先敗。

可是……

蘇染蹙緊秀眉,視線定在地圖之上。

保州現今是何情形,她不甚了解,守軍與城中百姓是否有能力準備好大軍所需的東西,實在難以預估,若是不能……那又要如何是好?

與蘇染所行相反,莫懷惜出朱雀門,一路向西南而行,由那日與他前去蘇府的壯漢老李帶著兩名侍衛與他同行。

馬車一路疾行,老李跟在莫懷惜身邊許久,還是頭次見素來慢條斯理的公子如此著緊一件事情,于是路上服侍得倍加用心,只擔心莫懷惜心中焦急,身子上有什麼閃失。

路上莫懷惜並不多言,只命老李好生駕車,及早到達大理,途中若有事情,便書信一封,命人送至望月台當地分支之一,讓其將事件辦好,事後再以書信形式報上結果。

九月二十五,莫懷惜一行人終于抵達大理,未進大理都城,遠遠老李便看到城門處兩匹駿馬候在那里,馬蹄在周圍踩踏,馬上其中一人紅衣耀目,讓人難以忽視。

老李見狀,放慢車速,車內立即傳來莫懷惜的詢問聲︰「發生什麼事?」

馬車緩緩前行,跟隨在兩側的侍衛也減緩了速度,凝神戒備,生怕發生何種變故。

老李揮了下駕車的鞭子,雙眼看著前方回道︰「爺,城門外有人。」

只這一句,莫懷惜便瞬間明了,既是老李識得,又需詢問他如何應對,且得知他到大理,早早便在城外守候,不外乎只有那個人。

半倚在車中的身子沒動,口中漫不經心的慵懶聲調說著︰「進城。」

「是。」馬鞭略揚,車子恢復先前的速度,向城門而去。

候在城門外的人見馬車行到近前並沒有停下的意思,臉色驀然一變,手中長鞭隨之揮出,卻僅是停在半空中,不及接近馬車三尺的距離。

美眸睜大,瞪向那截住她長鞭的侍衛,「拿開你的髒手,本小姐的東西也是你能踫的!」

默不作聲,侍衛放開長鞭,仍擋身護在馬車前,不讓她靠近。

「滾開,你有什麼資格攔本小姐的路?」

「……」方才截住長鞭的侍衛手中長劍略動,無聲地示意。

紅衣女子一揮馬鞭,身下坐騎發出一陣嘶鳴。

「三哥,你的下人欺負我。」紅衣女子跟在車旁,對車內嬌嗔道,一臉怒色難平,語畢,美眸惡狠狠地瞪向那名侍衛。

「戚姑娘,他們兩人乃是三爺的護衛,無三爺之命不得讓任何人靠近馬車。」老李代莫懷惜說道,視線卻看也不看女子一眼。

戚聞月瞠大美眸,緊咬了下唇瓣,怒而未言,老李是莫懷惜身邊的人,常年跟在莫懷惜身邊,她自然識得,也知這人就算不是莫懷惜身邊的人,也不是她開罪得起的人。

眼神閃過算計,俏麗的臉上掛上甜甜的笑意,「李叔,難道對三哥來講我是個外人嗎?他們竟然攔著不讓我靠近,連我都不認得,他們怎能算是三哥的好護衛。」

「戚姑娘,沒有三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馬車半步。」老李重復道,神色端正,他們這一般人素來唯莫懷惜之命是從。

包何況……三爺未有指示,便說明三爺現在不想與人談話。

「哼!」戚聞月怒上眉梢,手中馬鞭松松握握,半晌,卻是莫可奈何,只得策馬跟在馬車旁,一同進城。

看著馬車所前進的方向,戚聞月眉心擰起,再度出聲︰「三哥,這不是去我家的路。」以往每次莫懷惜來大理,雖不能說次次都住在戚府,但總要先到戚府小住幾日,像現今這般直奔莫家在大理別苑的情形倒還是頭一次。

無人回話,馬車內一片靜寂。

其他三人也閉口不言,自家公子都未出聲,哪里有他們說話的余地,更何況面對的還是素來刁蠻任性的戚大小姐,跟隨在兩旁的侍衛雖不認得這位嬌俏的女子,但兩人都是混跡江湖多年的人,察言觀色的本事自是有的。

戚聞月乃是大理富商戚顧日的妹妹,兩人少年喪父,年數漸長後,母親也因病去逝,只留他們兄妹相依為命。戚顧日頭腦靈活,手腕過人,由小本生意做起,如今已是萬貫家財,對這唯一的妹妹自是疼寵有加,甚至可說是溺愛過頭,養成她任性、刁蠻的個性。

莫懷惜少時喜好游歷四方,因緣巧合下結識戚顧日,戚顧日為人直爽風趣,不拘小節,極好相處,是以兩人漸成好友。

彼時戚聞月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卻對莫懷惜一見鐘情,誓言天下再無人能入她的眼,此生非莫懷惜不嫁。

戚顧日聞言只是苦笑一聲,眼眸深沉,隱含擔憂地看著自家妹子,如莫懷惜這般性格深沉難以捉模的人,又怎麼可能會傾心于她。

莫懷惜對戚聞月的話,卻似听而未聞,依舊是雲淡風輕般的模樣。

莫懷惜每每來到大理,戚聞月都要纏在左右,哪里有半分女子的矜持,莫懷惜身邊的侍衛也漸漸習以為常,往往是默不作聲,任她一人言語。

因莫懷惜在家中排行第三,是以戚聞月便喚他三哥。

貝齒咬上下唇,戚聞月不死心地繼續道︰「三哥,這次不去我家小住幾日嗎?大哥收到你的信後,早早便命人將你慣住的廂房打掃干淨,說是等三哥來了,要和三哥喝個痛快,不醉不歸,如今三哥卻連登門都不肯,大哥一定會很傷心。」

……

老李跟在莫懷惜身邊多年,見莫懷惜久不做聲,心下清明,對戚聞月說道︰「戚姑娘,三爺舟車勞頓,身子疲累,我看戚姑娘還是先回府吧。」

細長的鳳眸轉動,戚聞月心下猜疑,莫懷惜對她雖不親近,倒也看在她大哥的面子上從未拒絕她的接近,這次來大理為何會對她避而不見,心中隱隱覺得有什麼事。

「既然是這樣,那我派人回府轉告大哥,免得讓大哥久等。」語畢,戚聞月轉首吩咐與她一同在城外等候的下人騎車回戚府稟告戚顧日,而她則跟隨莫懷惜一同回莫家的別苑。

老李見狀心下搖頭,江湖上對三爺有情的女子不在少數,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更何況眼前這朵花,還是朵帶刺的毒花。

莫懷惜半倚在車中軟榻上,听著車外戚聞月清脆逼人的聲音不斷傳入,微勾起半邊唇角,往日對她各種任性纏人的行為多有包容,不是因為顧及戚顧日的面子,而是懶得理會,他人願怎樣是他人的事,與他無關。

他此次來大理乃是為了糧草之事,時間緊促,何況他現在也無了任人糾纏的心情,如此那便無須再見戚聞月。

听她吩咐下人回府,自己猶不死心地要跟自己回府,莫懷惜也不在意,要跟便跟,但無他的命令,她怎樣也不會見到他。

唇角勾起,微微一笑,清風朗月般,笑容中卻無一絲暖意。

手指摩擦著握在掌中的荷包,月白色的上好蘇緞上,繡著兩柳翠竹,清秀挺撥,神韻十足,荷包內卻是空無一物。

這個荷包出自蘇染之手,針角比不上京城繡莊繡娘的細膩,僅用了一日便繡好,遞到他面前時,還被灑在桌上的茶水濺到,但……

莫懷惜握著這個既不貴重,也不值錢,更不特別的荷包,心情卻很好。

尋常人也許只注意到荷包上所繡的兩枝翠竹,但他是個眼盲之人,看不見的人感覺都較常人來的敏感,荷包拿在手中,手指撫上可模到荷包內面以銀線繡著兩個小字。

手指撫上內側的兩個小字,莫懷惜再度微微一笑,腦中雖無那人縴細的身影,也不知她生得如何,但只要她是蘇染,那便足夠。

蘇染率大軍一路向北而行,此時已近十月深秋之季,天氣寒冷。

自昨日清晨啟程後,一路上天色灰暗,陰雲滿布,傍晚便下起小雨,蘇染命大軍尋地扎營,待第二日雨停再繼續趕路,卻不想這場雨直到第二日傍晚方停,耽擱了大軍一日的行程。

蘇染身著長袍,負手站在距大營不遠處的山頭之上,觀察著遠處天際雲朵的變化。

這場秋雨不僅耽擱了大軍的行程,同時也使天氣更添寒意,漸有入冬之意。

大軍雖攜帶保暖軍衣,但到達邊城時,不知將是何種情形,實令她憂心不已。

她先行派往邊城的人,不知是否已將她的信送至守城將軍之手,蘇染蹙緊秀眉。

不期然想到那總是笑得輕朗如水的男子,不知他現在如何?

猶記莫懷惜曾說,她出征後,余下事情由他擔起。

真不知,如若他知曉她將面臨的情況,會是何種反應?想來仍會是一張笑顏,讓人看不透、猜不到,她當真想看到那雙深漆無神的眼眸中染上神采,觀看其中閃爍智謀與計策,想來那才是莫懷惜最迷人的樣子。

听過下人回報後,戚顧日眼中閃過了然與擔憂,聞月認識莫懷惜也有多年,但為何始終看不透莫懷惜的性格,再多的糾纏,到頭也不過是一場空。

輕嘆了口氣,戚顧日吩咐任大小姐去吧,第二日再前往莫府拜訪。

莫懷惜之前便捎來書信,言明此行的目的,他也盡力達成莫懷惜信中所托付之事。

只是……不知莫懷惜此舉背後原因為何?

可與對聞月的避而不見有關?

戚顧日看著坐在他對面悠然飲茶的莫懷惜,端起茶碗掀開茶蓋輕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

「顧日兄……」莫懷惜輕點了桌面道。

「嗯!嗯?」戚顧日愣愣地回神,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此次再見莫懷惜,總感覺哪里有點不同,卻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壓抑容易內傷。」

「啊!」

戚顧日進來已有半刻的光景,他雖眼盲,但也感覺到戚顧日一直將視線落在他身上,這般欲言又止的情況實在不適合有話直說的戚顧日,「你有什麼話直說無妨。」莫懷惜道。

呃……戚顧日無意識地撫了下自己的下頜,難道他真將心事都寫在臉上嗎?

炳哈干笑兩聲,戚顧日放下茶碗。

「我收到消息,宋遼邊境再起戰事,宋軍節節敗退,現今退守保州,宋室皇帝已于日前派軍前往支援,而你卻恰好在此時要如此多的糧草,我是否能有所懷疑?」戚顧日收起表情,墨黑的眼眸直視著莫懷惜道。

「不妨將你的懷疑說出。」莫懷惜有所感地轉過無神的眼眸,準確對上戚顧日的黑眸。

「宋室皇朝與外族戰事不斷,數年下來,不僅軍力有所虧損,百姓也漸感疲勞,每有戰事朝廷都要大量征收糧草,以供軍隊之用,對國力耗損不可謂不重。遼人素來勇猛善戰,邊關守軍已先吃敗仗,如想獲勝,必要重振士氣,而今次遼人選擇秋季出兵,便是看準時機下手,北地冬季作戰實不利于宋室軍隊,且數萬大軍所需的後方糧草與軍備,也非少數,任中原之地再如何地大物博,總會有空虛之時……」戚顧日娓娓道出心中所想,既可掌握大理商脈,他的智慧自然不小,對時局的了解與透析也是犀利。

聞言,莫懷惜笑彎一雙無神眼眸,這便是戚顧日的長處,為人坦率不造作,心性正直但對事情的見解卻是犀利。

「你所言不差。」莫懷惜肯定地道。

雖是不差,但莫懷惜卻不接話,讓戚顧日自行將未竟之話講出。

「你所要的這批糧草,是否……要出讓給朝廷?」戚顧日擰眉問,眸中閃著擔憂。

莫懷惜臉上浮起抹奇異的神色,沉而不語,戚顧日見他表情,反倒一怔,他……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你以為,我是要囤貨居奇嗎?」莫懷惜問。

嗯?!難道不是嗎?戚顧日黑墨般的眼眸一睜,不解地看向莫懷惜,隨後想到對方看不到他的表情,方要開口,便听莫懷惜低柔的嗓音傳來——

「你也知朝廷需要大批糧草,此事天下皆知。我若有意當呂不韋,與朝廷做這筆買賣,你可知後果如何?」

戚顧日略為思索,「你為朝廷尋來這許多糧草,可解此次宋軍與遼對戰的困境,但有一便有二,下次朝廷便會主動尋上你,屆時你只有兩條路可選,一便是再助朝廷,二便是袖手旁觀,但若選後者……」

「那莫府便離滅門之日不遠矣。」莫懷惜接道,悠然地淺啜一口香茶。

與人做買賣也要清楚生意背後所要付出的代價,朝廷絕不是一個好的生意對象,莫家雖是江湖人,但在各地商號、客棧不在少數,沒必要去招惹朝廷這個麻煩。

此次……他要助的不過仍是自己人罷了。

他人,從來不是他關心的對象,也不在他心內停留。

戚顧日一凜,明白其中利害關系。

「更何況,我本是江湖中人,若貿然幫助朝廷,江湖中各門派會做何感想,日後錦寒山莊又要如何立足于江湖。」莫懷惜輕慢補充道。

戚顧日擰起眉頭,滿眼不解,「那你要如此多的糧草是所為何用?」

莫懷惜微笑,「糧草確是要運征邊疆,不過我不是與朝廷做買賣,而是將糧草‘送’至邊關。」

「什麼?!」戚顧日詫異地低呼,險些從椅子上驚跳起來,一雙眼不敢置信地瞪著莫懷惜,懷疑自己是不是听錯了,但——「我听說,此次帶兵的乃是宋室有名的女將,當朝大將蘇勤之女蘇染,難道……」

「嗯?」莫懷惜故意輕哼一聲,滿臉笑意地等戚顧日將話說完。

「難道……她是你四弟的心上人?」戚顧日道。

莫懷惜失笑,「你為何不認為她是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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