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幾步,迎面便又走來兩人,她怔一下,換上如常面容。
「白姑娘怎到了這里?我們才要去看芙衣,你也是嗎?」這些日子越發沉穩的男子溫聲道,對她的態度並無異樣,怎麼看都只是有禮而已。
白琬珠卻有些不敢瞧他們,頓了一頓,方抬起眼來,「我才從她那兒出來,她有些累已歇下了,我正要去尋你們。」
她朝柳青笑一笑,「柳姑娘,許久未見了。」
「確是許久未見,」柳青面上也坦然,並不似受了夏煦在水榭中的話影響,「听說白姑娘受了隱傷,可好了些?」
「好得差不多了,多謝關心。」白琬珠說著,心下嘆一聲。
唉唉,難不成大家都練了夏煦的鐵面神功?這般不冷不熱的,令她渾身不自在。
遂轉了話題︰「前些日子亂得很,卻忘了問婁兄情形,他現下如何?」
「我好不容易勸他回了過雁樓,仍是有些意氣消沉,過雁樓也是……」柳青頓一下,低聲道,「方才芙衣在,我不好說,她爹娘卻還生著她的氣,說要把樓主之位給了婁陌,不認她了……想要過些日子才能氣消。」
「只要楓晚山莊還在,芙衣便不會受到半點委屈。」夏煦靜靜道。
他這般說了,便沒有人不相信他。
白琬珠偏了頭去看院中已落盡葉片的孤樹,突道︰「今日能見到柳姑娘卻是好極,柳姑娘若晚幾日來,我卻不在莊上了。」
「白姑娘要走了?」柳青一怔問道,夏煦卻不出半點聲息。
白琬珠點點頭,轉過眼來,視線卻只停在那男子衣襟上,「我這幾日本要同夏兄說的,在莊上叨擾這些日子,夠久啦。如今身子活動如常,該是上路的時候……還有我那馬兒,想是日子也不久了,便趁它還有精神時,一道去看看江南吧,這本是我常跟它說的。」
柳青怔了半晌,突地轉目去看夏煦,見他面上平靜得很,只道︰「白姑娘既這麼說,想是已決定了,我這幾日便替你準備行裝,你也要養精神好上路。」
白琬珠點點頭,心里卻難受得很,真怪,應該留她的人很平靜,她這個要走的人卻這般難受。
她不知自己為何難受,只是決非為了自己。
懊是為他吧。
後來與兩人說了什麼話全不注意,好像是柳青此次也是匆匆拜訪,可能是辭別了之類的話吧,待她回過神時,院里卻只剩了自己。
她收了心神,無意低目,卻見夏煦方才立的地上,竟多了一個入石三寸的足印。
剎那間如遭雷殛。
她凝望那印子半晌,卻是猜不到那男子當時的心情。
他是這般內斂的人,許多事都要往心里藏了,令人為他難受。
終是嘆一聲,轉身走開。
她要離開楓晚山莊是真,說是早存此念卻是假,若非無意間察了夏煦心意,怕仍要眷戀莊中這等溫存日子,再留些時日。
可一旦決定要走,便不再拖延。
白琬珠明白什麼叫做長痛不如短痛。
夏煦並不多留她,只在臨別前夜設了個小小的餞別宴,加上溫芙衣,三人小聚一番。都是剛從江湖變故中過來的,想起初時結伴驅馬奔走時的意氣,恍如前世。
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縱是再有機會重聚,心情也再不能復當初。
便在離別愁緒上再添一層悵然。
溫芙衣因有孕在身,夜色轉深時便讓他們勸了回去,剩下兩人卻還不想散。白琬珠並不擔心與夏煦獨處,她知這男子不會說出什麼話來為難她。
他確是只淡淡喝口酒,淡淡說些話。
「再往南些,便是望月莊,你若有事可去找柳青,若不願打擾她,持了楓晚山莊的令牌,沿路各處自會好生接待。」
水榭四周掛著簾子,夏日遮陽,冬日擋風,偶爾被夜風翻飛起來,能見天邊一絲月影。白琬珠耳邊听得夏煦溫聲,眼望這等夜色,突地有些感慨,笑道︰「瞧這等光景,讓我想到數月之前總也這般與夏兄深夜暢談。」
夏煦頓一下,點點頭,突道︰「這些簾子礙事,不如到頂上喝酒如何?」
「哦?」她詫異,「夏兄難得起這般興致。」
夏煦淡淡一笑,「偶爾任性一回無妨。」當真便提了酒壺掀了簾子,縱身輕飄飄地落在亭頂。
白琬珠在下面看了,雖是已熟知他的身法,卻仍百看不厭。見他似乎想到什麼,俯身朝她伸了一手來。
她微愣,隨即便笑,「這點功夫,我還是有的。」當下輕點欄桿,也落到夏煦身邊。
他收回手,轉臉朝她露個溫笑,似是已釋然。
上頭確比底下開闊,天水一片沉黑,只一角現個彎彎月弧,白琬珠心情便好些,道︰「不如咱們今夜不醉不歸如何?」
夏煦卻搖搖頭,「不好,你明日要走,不能宿醉。」
方才又是誰說偶爾任性一回無妨的?
白琬珠怔了一下,笑出聲來。只有這樣,才是她認識的夏煦。
遂坐下與他並肩吹風。
他帶上來一壺酒,似乎無意與她分享,只慢慢地喝了,縱是就著壺口,姿勢也不見孟浪,沉穩得很。
白琬珠便想這男子有朝一日還是會娶別的女子吧,他一向太明白事理。
為她破例一回,已是難得。
再回眼時,卻見夏煦已睡在了檐上。
「夏兄?」她喚幾聲,不見動靜,探身撈過酒壺,果是空的。
難得。
她嘆一聲,俯身去看那張男子面容,仍是看慣了的端整五官,便是醉了也平和得很,只眉間一點小褶。
白琬珠伸手去撫他眉心,再貼近些,兩人鼻尖只差寸許。
這般近的距離,已能感受到這男子氣息間的溫熱,也只有安心穩妥,胸中並不起波瀾。
她搖搖頭,坐直身子,暗笑自己孟浪。
第二日睜眼時已在房中。
「昨夜是少主抱姑娘回房的,說你不小心睡在了榭頂,姑娘不記得了嗎?」丫鬟道,「我還道可再留你一日,你卻自己醒了,倒是舍得!」
白琬珠笑笑,「怎會?日後有機會,我仍要叨擾的。」
丫鬟嘆口氣,「再說吧,少主已在門外候著送姑娘了。」真不明白自家少主,明明對白姑娘的心意連瞎子也看出來了,現下人家要走,他不留卻反似急著趕人一樣!
白琬珠才出房門,便有一抹螢火般的東西落在鼻上,抬頭一瞧,原來這幾日說是要落的初雪,卻趕在這時來了。
外頭兩匹馬早已備好,便連置她的白馬背上的行囊也是夏煦親手打點的,她知那里頭定有些不屬于她的東西,那男子就是這般周到的人。
听見她步聲,候在馬旁的男子轉過頭來,無波的臉上看不出宿醉的痕跡,也不知他昨夜是否真睡了,還是也察到她之後舉動?
白琬珠卻不想問,只無言笑笑,接過馬韁。
出楓晚山莊,再出滁陽城,南下需過條河,夏煦便是要送她到渡口。
他們于夏末初遇,分別時正趕上初雪。
「你一路緩行,便會發現冬寒越來越短,一場大雪還未遇上春日便已來了。到江南之時,正能看到柳枝抽芽。」
在渡口下馬之時,夏煦這般對她說。
然後他便露出這幾日來首個真正的微笑,是初遇時她見的,如暖日溫煦般的笑。
「白姑娘,一會你上了渡船,我便調頭,不目送你了。」
「無妨,夏兄有事只須走,不必多禮。」白琬珠答道。
直到在舟上望了他的背影,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來送人背影,是多麼惆悵的一件事。
稍有不察,便會痛入心扉。
渡般慢慢點開,夏煦慢慢地牽了馬回行。
他是個太明白事理的人,做不到的事便不會勉強去做。
不能笑著目送,就先行轉身。
留不住那個女子,他便不留。
微雪飄飄,將渡口邊光禿禿的柳樹染上幾點風霜。
其實這兒也是有柳枝的,來年春暖,它也會抽出女敕芽,只是比江南晚一些。
到得那時,他心里也該好些了吧,也能將那女子慢慢塵封進心底。
至少這件事,他還是能做到的。
身後突地傳來幾人驚呼,夏煦回頭,見一只素蝶,掠水而來。
衣旋帶轉間,撲入他懷中。
他心口重重震了一下,深吸幾口,方能啞聲︰「為何……又回頭?」
懷中的人抬起臉來,幾分迷惑,幾分釋然,那清俊的眉目間曾是他抓不住的邈遠疏淡,此刻卻為他褪了下來。
她道︰「我也不知,你知嗎?」
「你……可想好了,同我在一起,便不得自由……」
她看他半晌,突地笑了,「若我沒想好又如何?」
夏煦不答,只伸了手,牢牢抓住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子。
天地間只剩仍困在渡船上的白馬著急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