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浴了血的漢子一怔,和著血笑出聲來,「卻都忘了,咱倆還是結拜兄弟,你此時叫這一聲……真諷刺。」
便大笑著倒了地。
夏煦木然立在花海之中,他的素袍也沾了血,有他的,有雲飛的,滴在一地黃燦上甚是艷麗,他心里卻是陰的。
半晌,這才想到白琬珠,回頭一看,她卻不知何時立在了他身後,也是一身狼藉。
夏煦強笑一下,「你沒事吧?」
「還好,他手受了傷,勁道不強。」白琬珠忍了月復中隱疼,靜靜答道。
兩人再無語,便就這般站在雲飛尸身前,直至落日西沉。
這些不喜日光的花兒,卻在天暉消去剎那,突地萎了。
今夜沒有星子,白琬珠在剩下那間草屋里找到幾個火石,一截殘燭,她堆些枯草在近山石一處平地上生起火來。
火光搖曳,映出坡上一個新墳以及負手立在墳前那個男子。
先前夏煦安葬雲飛尸身,她不知是否該插手幫忙,終是只在旁靜靜瞧了,見夏煦在立在墳前的木樁上,刻的是「義兄雲飛」。
想來不是不難受的,卻從夏煦平靜的面上瞧不出端倪來。
這男子心事藏得好,若非親眼所見,她怎麼也想不到他先前已在懷疑雲飛。
卻還跟了人家上山來。
這男子不笨,只是心軟。
偏生又什麼都忍著,讓旁人替他難受。
察到火光,夏煦轉過身來,也到她身邊坐下了,「夜黑山路不好走,忍過今夜,明早才下山吧。」
白琬珠不經心地點點頭,看他一眼,卻不知他心里是否真像表面一樣收拾妥當了呢。
一看之下卻見到那兩手血污,她道︰「夏兄手上的傷也包扎一下吧。」
「不礙事。」
白琬珠不與他多話,爽利地自寬袍上撕下一塊來,拉過夏煦的手幫他包扎。
他指間的傷是握住刀刃時留下的,方才立墳之時卻又扯深了,留下幾個暗褐的口子。白琬珠心里替這雙白淨修長的手可惜,口中道︰「夏兄練的是指上的功夫,好歹要留心莫傷了手。」
說著扎好一個結,抬臉時夏煦的一雙眸子就在近前,她不由一呆。
他面容端整,眉目柔和,看人時偶爾放柔了眼波,當真會溺死人。只是他也守禮得很,這般看人的時候卻是不多。
此刻他卻不閃不避地看她。
白琬珠心微震,尚不知要做何反應,夏煦的手卻滑下她腕,把住了脈門。
她直覺掙一下,隨即明白他此舉,便任他握住。
那雙黑眸中便有光影波動,端整的眉間也起了褶,半晌他才出聲,聲音喑啞︰「我本不該讓你跟著來的。」
白琬珠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笑道︰「我又無心行走江湖,剩這兩三成功力,足以自保便成。」
她不願看他自責神色,撇了臉佯裝檢查臂上箭閘,一面隨口道︰「再說了,我失內力總比夏兄失內力要好罷,你日後卻要做莊主管著一片江湖的,功夫不好怎行?」
夏煦默了半晌,低聲道︰「經此一事,我卻累得很。」
白琬珠聞言望他,知他終于吐了心里話。夏煦並不想她安慰,轉臉又去看那土墳。
她也跟著看去,片刻才道︰「他對芙衣,卻是有幾分真心的。」心下便又多些沉重,不知該如何同那紅衣小泵娘交待。
「是,我那一刀本不會得手。」
「是他自己殺了自己。」
夏煦默然,突又道︰「白姑娘,我求你一事可好。」
白琬珠回目看他,眼神交接間已明了他要說些什麼,只淡淡一笑,「我知,雲飛仍是你的義兄,仗義豪爽的塞北大俠,那剎血魔君卻與他同歸于盡,墜崖死啦。」
「多謝。」
夏煦還待說些什麼,火光中卻覺她笑容有些古怪,仔細看時,竟見一滴汗珠從她額角滑了下來,他不禁生起驚疑,「白姑娘?」
「嗯?」白琬珠仍是掛著笑,那笑卻略顯僵硬,此刻側過臉來,額上更是晶亮,不知何時已蒙了一層薄汗。
「很熱嗎,你面上卻都是汗?」
白琬珠聞言伸手一抹臉面,果真抹下一手濕來,她道︰「夏兄,我老實同你說吧。」
「嗯?」
「我此刻胸月復中卻是燒得很。」
夏煦大驚,急又探她脈門,卻與方才一樣,除脈相薄弱內力無多外並無異狀,她的五指卻是冰涼冰涼的。
抬眼看她卻還是強撐著笑,只是眼神已飄忽,身子也有些搖晃,他便不多想,移近了壓她靠上自己肩頭,探袖將那滿臉濕汗擦去,指上觸及的肌膚也是慘涼的。
夏煦知她必是受了隱傷,只雲飛功夫邪門,他卻不敢貿然輸內力到白琬珠體內,不由心下大悔,只恨沒學些醫術,眼下又不能下山,該如何是好?
白琬珠見這男子默然無語,猜到他心中焦灼,便撐了余力出聲安慰︰「莫擔心,這痛……一陣一陣的,卻還能忍,一會……興許便好了。」
夏煦不說話,只不停擦她額上急汗,攬著她的手又緊了些。
白琬珠恍惚一陣,突又恢復神志,見自己半身都已靠在了夏煦懷中,火堆余燼的微光中,他卻偏著臉怔忡望她。
「夏兄?」
夏煦身一震,低低應了一聲。
「我方才怎麼啦?」
「……睡過去了。」
只是睡過去?他卻為何用那種表情瞧她?
耳邊便有一聲低嘆,那男子慢慢將頭埋在她頸間,似乎自言自語地低喃︰「我方才探了幾次鼻息。」
白琬珠心一暖,知他必是擔心至極,便不多想他此時的逾矩舉動,只安慰道︰「我現下覺得好多啦!」
夏煦並不答話,仍是伏在她頸間,半晌才道︰「莫睡了,可好?」
「好,」雖是這般答了,卻難掩身體內一股倦怠襲上,白琬珠打起精神,「夏兄,你說話給我听。」
夏煦一怔,這才抬起頭,「說什麼?」
「什麼都好……便說說你自個,卻不知生在武林世家會是怎樣?」
「……也與普通孩子的生活差不多,我性子悶,通日只是練武習字,閑時便跟在二叔身邊,看他如何料理大小事務。」
「你二叔……對你嚴嗎?」
「還好,他只是面冷,卻從未責打過我,听莊里老人說,他最疼我娘,我幼時並不結發,也是因了那般瞧起來極像我娘,二叔愛看。」
白琬珠輕笑一聲,在黑暗中閉眼想到這男子幼時模樣,必是個端整清秀的孩子。
「除了二叔,莊里便是些丫鬟老僕,只因莊子太大,需多些人料理。逢年過節,或是要招待江湖上朋友,那便是大事,因莊子打掃起來委實麻煩。我家的丫鬟都不懼主子,我長到七八歲,仍是常被她們捉弄,想清靜時,便躲到後山或是莊子旁邊的坡上,在長草里躺了看雲。」
「听起來好生有趣。」
「有趣麼?你若喜歡,可到那兒住上些日子,冷兄他們也常愛來莊上做客,說是四大家中便是楓晚山莊最為清靜,只是我羿射禮後離家入江湖磨練,招待朋友的時間便少了。」
「羿射禮?與大漠牧民的成年禮一樣嗎?」
「該是不一樣的吧,只是意思也差不多。這傳統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長輩只說當年建莊的先人本是一位將軍,想必這重武的傳承便是這般來的。我並不太當回事,只是滁陽城……滁陽城便是楓晚山莊所在之地,那兒的百姓卻愛看,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城中一件熱鬧事。」
他便將想到的事都說了,只是自覺這二十余載的日子卻是平淡得很,稍有凶險的都是些江湖事,此時卻不願再提。正思忖再尋些話,枕在他肩頭的女子便接口︰「你同我說了這些事,我便也告訴你我的經歷吧……卻也沒什麼好說,我七歲那年,爹娘被凶徒追擊攜我逃到大漠,不久便死了,留給我一匹白馬。那兒回民眾多,卻有一個漢人見我可憐,收留了我。後來……便遇上師父,再後來,收留我的人與我師父有些恩怨,兩人都死了……」
她斷斷續續地說道,越說越輕,終是耐不住倦意沉沉睡去。夏煦見她呼吸平穩,體溫已回復正常,也不再冒冷汗,他這才讓她輕輕枕在他膝上,月兌了外袍披上她身。
他知白琬珠要與他說這些話,只是為了除他憂心。此時冷靜下來,便覺自己要她「莫睡」卻是沒道理了,只是當時心里卻好生淒急。
便不敢想這女子若真出了事,自己又會怎樣。
只默嘆一聲,靜靜坐了長草之中,任夜風吹得衣袂飛舞。火堆余燼早已冷卻,他也不去管,就在蒙蒙夜色中凝望膝上女子。
直至東方初白。
白琬珠醒了,睜眼瞧見兩人姿勢,並不扭怩,坐起試試手腳,「真個奇怪,昨夜這般疼痛,現下卻半點感覺都無。」
夏煦細看她面色,確是正常,並非要說與他寬心。
「下山後得找大夫好生瞧瞧。」
白琬珠隨意點點頭,「走吧。」
回首見夏煦卻仍是未動,她便又笑,「我當真精神啦。」
夏煦這才起身。
他心里仍掛著件事,但見白琬珠神色如常,並未將昨夜之事放在心上。思及昨晚她說的話中,也略了曾心儀的人不提,也不知是早已淡忘,還是不願多談?
只不管是何種原因,她對他終是無男女之念的。
夏煦便又暗嘆一聲。
下那條石徑時卻又比上來更加險些,白琬珠失了大半內力,腳下浮軟,幾次都是夏煦伸手拉住她。
他的眸色更黯幾分,她只當不知。
到了最後,夏煦便緊執了她手,不再放開。
日頭漸高時,山腳已在望,卻听得山下隱隱喧嘩,燦日中塵土飛揚,原來是已有一批江湖人也趕到了。
望見半身血污的兩人,眾人瞬間靜了下,隨即猜到事態,便有人歡呼一聲︰「夏少俠除去惡賊啦!」
包多人舉起兵刃——
「少俠年少英豪,武功蓋世!」
「揚我武林正氣!」
「有少俠在,真乃江湖之福!」
這般亂七八糟地喊著,竟也聲勢浩大。
白琬珠便抽回了手,道︰「這幫人卻得由你應付。」
夏煦回身望她,「我同你說過嗎?我其實並不喜江湖。」
「我知,」白琬珠點點頭,「我卻也說了,江湖由夏兄這樣的人領著總要好些,如今我仍是這般想的。」
「我現下才想通了,」夏煦微嘆,「我這輩子只想再做一件事,便是不再讓人遭受如雲飛般同等命運。」
他再看她一眼,轉身走向歡呼的人群。
白琬珠負手看著,知這人終究是月兌不了江湖的。
便有幾分感嘆,幾分悵然。
只那以後,卻都不關她事了。
他們此時都不知,雲飛暗地里已在江湖上組了個門派「剎血門」,本已初具規模,且因他這一死,無果而終。
他們還不知,他原來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兄弟,日後更在江湖引了另一番風波。
只不過日後是日後的事,那時江湖上的主角,早已並非他們了。
這樁只有兩人知其真情的江湖事,卻成了接下數年江湖人熱議的話題,都道武林正派齊聚追擒殺害少林武當兩位名宿的惡徒,卻因首腦眾多決議不下,反讓幾位小輩搶了先。
力戰凶徒不幸遇害的塞北大俠終于得了中原江湖的承認,再無人提他的不堪身世。
傲天堡在這次事件中折了幾處分舵,又因少堡主中毒,士氣消沉,不復原先統領群雄之勢。
楓晚山莊聲望漸高,終在夏煦正式接手之後,成了「天下第一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