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靜並不急著請客人進屋,她步入房中,端坐在銅鏡前,將桃木魚梳遞給婢女,「幫我梳頭。」
婢女接了,又問︰「公主,還是梳小兩把頭嗎?」
雖然身處大漠,可公主還是習慣在宮中的裝扮。平日里梳兩個橫長髻,形似小泵娘梳的兩個抓髻,再戴上各式鈿子——宮里的主子們都是梳這種頭的,每逢喜慶,長髻插上各式金銀珠寶,很是貴氣。
然今日端靜卻要換個模樣,「上回你幫我梳的那叫什麼頭?像鳳凰尾似的,很漂亮也很繁瑣的那種……」
「哦,是大拉翅啊!」婢女一邊梳一邊念叨著,「鳳髻盤出兩道齊,珠光釵影護蝤蠐。城中何止高于尺,叉子平分燕尾底。」
梳好了頭,端靜選了她偏好的金縲絲加點翠簪子讓婢女給插上。她對著銅鏡瞧了又瞧,又補了點桃花粉。這才轉過身讓婢女給瞧瞧,「怎麼樣?」
「公主殿下真是艷冠群芳,不不不!鮑主殿下是與生俱來的貴氣,非一般的女子可比。」
那些恭維的話還是省省吧!端靜走出里屋,往外廳而去。端坐在打宮里帶過來的玫瑰椅上,她這才揮揮手讓婢女請客人過來。
她就這麼走了進來,站在端靜的面前。那只玉嘴玉爪的海冬青顯然已經跟它的新主人更為熟絡,不再像從前飛到端靜的身邊,只是用熱烈的眼神望著她,玉爪依舊攥緊新主人的肩膀。
她就是鐘察海了。
論容貌,端靜溫雅,她大方;論氣度,端靜端莊賢淑,她豪氣爽朗;論性情,端靜如御花園里的湖水沉寂無波,她卻是大漠里的篝火能把夜空照亮。
端靜盡顯尊貴之大氣,抬手令身邊的婢女,「取新進的猴魁叫郡主嘗嘗。」
鐘察海一擺手攔住了婢女,「不必了,我來是想問幾件事,問得了便走。」
她甚至都不去理會端靜擺在她手邊雕了花富麗堂皇的圓凳,直直地站在端靜面前,直截了當地開口——
「你曾是費揚古的女人?」
她的問題粗俗又直接,硬是將端靜逼到了死角——費揚古的女人?她是嗎?
她不是!
可如果在鐘察海面前承認了這一點,端靜覺得好不甘心。
她訥訥,撇過頭像個小孩子似的賭氣不說話。
好吧,由鐘察海來先開口。
「我愛費揚古,可我知道他愛的人是你。就連這東西……」
她揪了一把肩上海海爾的毛,折騰得海海爾哀叫一聲,從她肩膀上跌落下來,撲騰撲騰翅膀又站上去。鐘察海再次用手指頭把它戳下去繼而大叫道︰「就連這東西原先都是以你的名字取的——靜靜爾,不過我現在給它改名叫海海爾了。」
「海海爾?」端靜冷哼了一聲,像是在說「好丑的名字」,可她身為公主的尊貴讓她絕不會說出這話來。
這可不等于鐘察海听不出來,她立即回了句︰「一只海冬青居然叫什麼靜靜爾,太娘們了。」
娘們——這又是端靜無法說出口的措辭。
話歸正題,鐘察海繼續點燃端靜心口的怒火,「還是說費揚古吧!他利用我噶爾丹女兒的身份,用藥使我失去記憶,騙我說噶爾丹是我的殺父仇人,讓我為他所用,替他打探我父汗主力大軍的位置,甚至想借我之手殺掉我父汗——告訴我,他這麼做是為了你嗎?」
為了她?端靜白了她一眼,她倒是真的很想認定費揚古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是……真是為了她嗎?
她涼涼地瞅了鐘察海一眼,這女人到底什麼地方能跟她相提並論了?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若他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你,我便死了這份心,再不去想他。若不是……我也不知道我和他之間該如何。」
話說到這分上鐘察海頓時喪了氣,也不理會擺在一旁精雕細作的圓凳,她自己挑了端靜旁邊的玫瑰椅坐了下來,兩腿蹺在前面的圓凳上,她倒是自在得很,可惜了端靜無比珍愛的精雕細作黃花梨的小圓凳。
你可以把蹄子從我的寶貝上挪下來嗎?
堂堂公主殿下說不出這等話來,所以換個方式吧!
「真如你所說,費揚古對你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我,那你覺得他是不是該很愛我?」
「自然。」
「愛我愛到不惜一切?」
「肯定。」
「不惜同我皇阿瑪作對?」
「當然。」
「所以他一定會在皇阿瑪下旨將我下嫁漠南的時候,帶我遠走高飛?」
「應……應該吧!」
端靜忽然從椅子里跳出來逼近她,沖她大吼︰「可他的決定是,在皇阿瑪下旨前,代替皇阿瑪勸我乖乖嫁給我那個蠻子男人——你覺得他真的愛我嗎?」
粗俗吧?和碩端靜公主只想跟她皇阿瑪世仇的女兒一起放縱一下,如火如荼地做一回自己。
本來是想來跟端靜叫板的,也不是啦!其實鐘察海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見端靜,她路過喀喇沁部,想起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三公主,忽然就很想見到她,想看看費揚古所愛的女人到底是什麼樣。
于是,她就來了;于是,兩個女人在暗地里叫起板來;于是,這場相見最終演變成一場訴苦大會。
「鐘察海真的是一個讓人無法漠視的女人,是不是,費揚古?」
端靜飲盡杯中茶,她懷疑這茶是不是用酒泡的,品著品著,她竟有幾分醉,連面前的費揚古也變得模糊起來。
「那天晚上我和鐘察海都喝醉了,我第一次知道自己酒量不錯。從前在宮里的時候但凡喜慶時節才能小酌幾杯,即便不醉也要裝作不勝酒力的模樣。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喝得那麼暢快,我和鐘察海都說了很多的話——關于你,關于我們的父親,關于我們從小到大的生活。
「我們發現彼此的生活都有對方所羨慕的地方,也發現我們各自的日子都有許多值得回憶的珍貴。和她聊天真好,比和我那些公主姐妹們聊天有趣多了。可惜第二天她就要上路,要不然我定會留下她小住些日子——其實我沒打算留她……」端靜說著說著忽然自己一個人傻笑起來,「費揚古,你一定猜不出我為什麼沒留鐘察海小住些時日。」
「……怕你丈夫喜歡上鐘察海。」費揚古冷冷一句話驚得端靜頓時沒了笑容,輪到他得意了,「在想我怎麼會知道?」他們到底是自小長大的,她的性情他怎會不知。當年在宮中的時候,因為貪戀他,不管是哪位公主來見他,她必定是要守在一旁的。
今時今日,對她的男人,也該不會例外吧!
「不過你大可放心,你丈夫不會戀上鐘察海的。」
鐘察海和她丈夫噶爾臧一樣,都是火一般的人。火不會戀上自己,那種灼熱不是他們彼此間所喜歡的。鐘察海和噶爾臧一樣,戀上的是如端靜一般沉寂的水,如他。
「好吧,讓你猜到了一個,可你一定猜不到臨走前,我對鐘察海說了些什麼。」他的性情依舊如昔,除了和鐘察海有關的一切,其他的,再也無法在他的心中留下痕跡。端靜唯有自問自答︰「我對鐘察海說,‘初次見到靜靜爾靠在你的肩膀上,我便知道,你才是費揚古所愛的女人’。」
——這也是端靜留給費揚古的話。
獨自跑出來瞎逛的端靜看到了噶爾臧的身影,忙不迭地跑下樓去,「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這里好像已經不是他噶爾臧的地盤,他依然能如此迅速地找到她,還真是神通廣大呢!
傲爾臧睇了一眼端靜身後的費揚古,眼神重新回到自家婆娘身上,「可以走了嗎?都一個多時辰了,我到現在肚子還空著呢!」
「你早就來啦?」端靜嬉皮笑臉地瞅著他,「那怎麼不上來?」她以為他會沖上來跟費揚古拼命呢!難道她還缺乏足夠的魅力,不足以讓他為她拼命?
傲爾臧略過她,只望著她身後那個掛著彎刀的男人,「我想,你們有很多話要說,我夾在中間多煞風景啊!」
原來蠻子也有一顆寬厚包容的心啊!
端靜窩在他身邊竊竊地笑著,忽然踮起腳尖在她蠻子男人的臉上狠啄了一口,算做獎勵。跟他待一起的時間長了,她也變得好沒禮數哦!
不過,只要她男人喜歡就好。
傲爾臧旁若無人地抱住他女人的肩膀,以此掩飾他臉上本不該出現的兩團紅暈,遙遙地對費揚古喊著話︰「謝謝你把她送到我身邊,謝了!」
這個時候費揚古該說什麼?
不用謝?
怎麼覺得那麼別扭啊?
他還是選擇用目光送別他們吧!
就在他守望著端靜夫婦的時候,冷不丁覺得有雙眼楮一直在看著自己。費揚古猛地回頭,有個穿著滿人袍子的女子矗立在不遠處悠悠然守望著他,她的肩上站著一只玉嘴玉爪的海冬青。
「靜靜爾?」
那女子冷著臉鄭重警告他︰「它是海海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