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大勝,康熙帝帳前論功行賞,這頭一個要賞的就是迎擊噶爾丹主力的撫遠大將軍董鄂•費揚古——
「晉封滿洲正白旗,三等伯爵、撫遠大將軍、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董鄂•費揚古為一等公爵位。賞,五爪金龍四團袍一件;賞,黃金萬兩;賞,東珠一十八顆;賞,一十二尺紅珠珊瑚樹兩棵;賞,御筆親題雲錦花卉九開屏風一件;賞,南宋青花筆洗一件;賞,明代紫雲端硯兩塊;賞,珍奇珠寶各六箱;賞,和田玉飾一十六件;賞,宦官奴婢各三十二名;賞……」
大太監慢悠悠地念著長達七尺來長的賞賜名單,康熙爺對費揚古可謂聖恩正隆,所賜不計其數,再多的封賞都無法表達康熙爺對費揚古的欣賞。
康熙爺邁下龍座,一手挽住費揚古,一手褪下腕間的紫檀香珠,「這串香珠跟隨朕從平定三藩、收復台灣,到消滅噶爾丹,現在朕把它賜給你。」
費揚古斷不敢收,「臣深知此物件跟隨皇上多年,乃皇上心愛之物,臣不敢奪主子心頭所好。」
康熙爺卻拉著他的手,將紫檀香珠戴上他的腕間,「不錯,此物件的確是朕的心愛之物。它本是世祖順治爺之物,先帝駕崩前將它交給朕,要朕完成先帝未能完成的驚世偉業。它伴隨朕南征北戰數十年,如先帝爺一般庇護著朕,是朕最最珍惜的寶物。可今天朕把它賜給你,因為你替朕解除了心頭大患,你讓朕再不需要它的庇佑。朕要借它告訴滿朝文武,凡是替朕解憂的重臣,朕無不可許之物。」
這話是在褒獎費揚古,更是在說給眾大臣听。
稍晚康熙設慶功宴,犒賞三軍。席間大阿哥胤禔端起酒碗站了起來,「皇阿瑪,兒臣听聞準噶爾部眾擅彈箏笳,听說費揚古大將軍俘虜了噶爾丹鐘愛的女兒鐘察海,何不把她叫到御前來,讓她給咱們助助興。」
在座眾臣都想見見這位傳說中噶爾丹最寵愛的女兒,康熙爺掃了一眼費揚古,見他沒出聲,便命身旁侍候的大太監,「去請鐘察海郡主過來。」
鐘察海走上前來,掃了一眼在座眾人,最終將目光定在費揚古身上。他卻端起酒碗,以酒蓋住了臉。
這就是她的男人嗎?
鐘察海偏過頭直直地望著坐在上位的康熙,大太監立刻呵斥她︰「見了萬歲爺,還不趕快見禮?」
「我在京城待了兩年,知道漢人中有句話叫勝者為王敗者寇,相信你們滿人也听過。既然準噶爾敗了,我無話好說,可是行禮?康熙皇帝陛下,你讓我以什麼樣的禮節覲見你呢?是你的臣子,還是準噶爾部的敗軍?」
大阿哥胤禔頭一個怒道︰「你放肆——」
費揚古再坐不住,箭步上前,擋在鐘察海的面前便跪了下來,「主子,異族女子不懂朝廷規矩。加之她剛剛經歷喪母之痛,還請您赦其不敬之罪。」
康熙爺讓大太監扶了費揚古起身,沖鐘察海微微笑道︰「讓她說。」
顯然康熙爺並不在意她的冒犯之處,揮揮手命鐘察海走上前來,「朕知道你對朕不滿,有什麼話照直了說,朕恕你無罪。」
今日,皇帝駕前,就算要殺她,她也會說。
「兩年前,你的臣子捉了我,可你們不是將我以噶爾丹的女兒處死,而是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你和你的臣子謊稱我的父親被噶爾丹所殺,要我裝扮成噶爾丹的女兒去接近我的仇人,替你們消滅他——大漠各部眾稱你為‘千古一帝’,可你竟以此齷齪的辦法戰勝了噶爾丹,身為九五之尊的帝王,你不感到羞恥嗎?」
康熙爺走下寶座,步到鐘察海面前,他上下前後地打量了她一番,久久之後方才開口︰「鐘察海,你知道什麼是羞恥嗎?」
「朕九五之尊,堂堂七尺男兒,為父、為夫、為君,卻要年年倚靠自己年幼的女兒維持滿蒙和睦,強化北方防務——這,才是最大羞恥!
「朕與弟恭親王感情甚篤,恭親王的長女純禧自幼便做了朕的養女,交由皇貴妃章佳氏養于宮中。可為了朕的江山,頭一個嫁到蒙古的就是朕的長公主和碩純禧公主。朕把她嫁給了蒙古科爾沁部台吉班第,她幫助朕聯系漠南蒙古跨出了第一步。
「朕所生女兒二十余位,十余位夭折,至今成年的就只有六位。即使是一般的高門大戶,所得的女兒也多于此吧!可就是朕這六個僅存的掌上明珠,卻全部遠離朕,嫁到了蒙古各部。
「她們中有四個分別嫁給了漠南蒙古的巴林部、喀喇沁部、翁牛特部、科爾沁部;出于同漠北蒙古聯姻的考慮,朕又把兩個公主分別嫁給了遠在漠北的喀爾喀左翼土謝圖汗部以及從土謝圖汗部分出去的賽音諾顏部。加之長公主,朕共有七位女兒擔負起鞏固滿蒙聯盟的重任。
「你知道嗎,鐘察海?你知道嗎,在皇宮內院長大的公主根本無法適應塞外的生活,呼嘯的北風、撲面的雪花、以牛羊為主的飲食、缺醫少藥的狀況,加之語言不通,沒有親人在身旁——凡此種種叫朕每每想到便痛徹心扉。
「舐犢之情人皆有之,朕是帝王,可朕也是個父親啊!咱們滿人的女兒一般十二三歲就出閣了,為了讓朕的女兒能堅強地活在大漠里,朕將公主出閣的年齡推遲到十八九歲。眾人皆以為朕是留出時間在鍛煉諸位公主,他們不知道,其實朕是舍不得朕的女兒們,朕想同她們多處些時日。因為朕知道,一旦她們嫁進大漠,此生難得再次相見。
「鐘察海,你以為只有你父汗知道疼惜你,朕就是那冷血無情的父親嗎?身為父親,朕不想兒女環繞膝下嗎?朕不想年年節節與兒女團聚嗎?可是朕不能!
「為了大清的江山,為了百姓的安定,朕必須要利用自己的女兒。告訴你,朕不是無情之人,朕比任何人都疼惜自己的女兒,可是朕——無奈啊!」
「朕如此大費周折,如此犧牲是為什麼?就是因為你父汗噶爾丹勾結俄國年年擴張,侵吞大漠各部落,犯我大清邊境。他噶爾丹咄咄逼人,長驅而南,深入烏蘭布通,距京師僅七百里——朕身為帝王,不可以再忍。而朕所做的一切,全是你的父汗噶爾丹逼朕的。」
「臣無法為皇上分憂,臣罪該萬死。」在場眾臣齊齊跪在地上,獨留下鐘察海與康熙對視久久。
康熙漠視眾人,直指著費揚古告訴鐘察海——
「你去問問他,你去問問他,什麼叫羞恥?朕明知道他同朕的三公主端靜兒女情長、情比金堅。可是,為了拖住傲爾丹,為了給朕再爭取兩年的時間,朕硬生生地拆散了他們,是朕!是朕讓自己的女兒帶著永遠的遺憾遠嫁漠南。
「朕不慚愧嗎?朕慚愧!就是因為朕慚愧,朕才要一舉殲滅噶爾丹,讓朕的女兒,讓大漠所有的子民不再受他噶爾丹的威脅,不用再感到羞恥和慚愧——為此,朕不惜任何代價,也擔得起你口中的‘羞恥’二字。」
康熙舉杯,伴著大漠呼嘯而過的寒風,一口飲盡杯中的烈酒,卻擦不去兩行熱淚。
不遠處,不知誰在彈奏著箏笳,哀哀地唱著——
「雪花如血撲戰袍,奪取黃河為馬槽。滅我名王兮虜我使歌,我欲走兮無駱駝。嗚呼,黃河以北奈若何!嗚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應酬完那些恭維的大臣,費揚谷終于在御帳外的篝火旁見到了正仰頭望著月亮的鐘察海。
「我以為你已經回帳里睡下了。」他在自言自語,明知道她不願意跟他說話,他還是一個人咕噥上了,「听著,皇上不會傷害你的。等平定了準噶爾部,皇上會設郡讓你的部族安定下來,也會冊封郡王,而你就是鐘察海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