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官兒,你離了班子吧。」
听到師傅說這句話,是在從那個大宅回來後的第二天,話雖已經入耳,葉官兒卻似乎沒有听懂,眨了眨眼,呆呆地看著師傅。
她只有青班!只有師傅,離了班子?她要去哪兒?
師傅其實應是叫做師叔的,听說當年師傅與母親一起學戲,是母親的師弟。
不過葉官兒已經沒有了早年的記憶,連娘親的臉也記不大清了。至于她的生身之父,怕是只有她那早逝的母親才知道是哪一個。
師傅說,他有許多年沒有了師姐的消息,接到了傳信卻也已經是一封遺書了。他尋到了流浪在外的葉官兒,而師姐卻已經去逝了。
她被師傅帶回了青班,成了青班的孩子,與師兄們一起叫這個本該稱作師叔的男人師傅。
她以為她會留在青班一輩子,就像班里別的人一樣,而師傅突然的一句話,葉官兒是完全听不明白了。從有記憶開始,她只有師傅,只有青班,所以師傅的話她听不明白。
心疼地看著這個從小養大的孩子,他心里萬分不舍,這個孩子從小就乖得很,乖得讓人常常覺得莫名的心疼。他沒有成過親,今生也不可能會有自己的孩子,這個老天送給他的小葉官兒,讓他有了父親的煩惱與快樂,在他心里,葉官兒早已經如同他親生的孩子一般了。所以他更明白,他不能留這個孩子在戲班里。
這次去白家,其實是為了班子的未來,也是為了葉官兒的未來。
聞名天下的白家下了招貼,過年時,要請一家好班子來唱堂會。
天下白家,白家即天下。
這樣一個白家要請的必然是一家頂尖的班子,如果爭取到了這個工作,青班的名氣便可大大提升,而一個靠唱戲為生的班子,沒什麼能比名氣更加重要了,有了名氣,可謂有了一切,更不用說這次名為招班子來唱堂會,其實暗里卻是為了找一家好班子收歸白家戲樓。這個消息雖然白家沒有正式宣布,但在梨園行里早已經沸沸揚揚了。
白家旗下有不少茶樓戲館,他們也曾到過白家的場子唱戲,這麼多年行南走北,他知道白家不似表面那般簡單,如果能成了白家的班子,這幫孩子們的將來會比他們好許多,即使同樣在唱戲,他們至少會開心一些,安全一些。
而他來白家的另一個目的就是送走葉官兒,白家是應城最大的家族,也是有錢人家中名聲最好的,所以離開白家之前,他去求了白管家,他要送葉官兒進白家。唱戲的孩子如果想從良,必然少不了一個強大後台保護,所以他要送葉官兒進白家。
原本有了葉官兒動手的事,他幾乎要打消了這個念頭,班里的玉梳卻一句話打醒了他。
「這事兒雖說出乎大家的意料,但不是正好麼,平白無故白管家又怎麼會同意留下她,三爺對葉官兒感興趣正是大好的機會,你又在猶豫什麼?大戶人家的丫頭比戲子強上百倍,難道要讓葉官兒唱一輩子戲嗎?」
是啊,唱一輩子的戲,他絕不允。
他本就是不願葉官兒做戲子的,教葉官兒唱戲,也是因為他從小長在戲班,除了戲,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教給她的。
這個孩子學得快,唱得好,是極有天分的孩子,年紀小小就已經唱得入了神。他看得出,如果這樣下去葉官兒必然成角兒,但是這正是他害怕的事情,他萬萬不能允她同自己走同樣的路,戲子的苦,他比誰都清楚,怎麼舍得讓心愛的孩子也去吃。
所以,他說︰「葉官兒,你離了班子吧。」
這話讓他心如刀絞,不過卻依舊要說。
轉過頭,他不忍再看孩子滿是迷惑不解的眼,心里是剜心的痛,親手將自己心愛的孩子送走,他難過至極,但是他不能現再留她了。
是啊,就是因為他一直舍不得,才會一直拖一直拖,拖到如今再也拖不下去了,葉官兒已經十四了,如果再不放她走,再過兩年,這孩子就真的走不成了。
「好,師傅我去了,有空我會回來看你。」葉官兒看著師傅的背影,目光漸漸變得深沉,垂目沉吟了一下,輕嘆了口氣,抬起眼時已經是滿目的溫和平靜,然後揚起笑容,清清脆脆地開口應下,輕松的語氣沒有離愁,沒有疑問,似乎她只是去上街買件衣服,晚上就會回來了。
他轉過頭,看著孩子穿得厚厚卻依舊顯得單薄的身子,她這樣淡淡地笑著,多了平日少有的幾分甜意,這個孩子少有笑得這樣燦爛的時候,並不是平日不笑,只是常常是淡淡的,乖乖的。
如今突然說要她離開,竟然也只是乖乖地同意了,然後體貼地不問為什麼,只留給他這樣燦爛的一笑。
葉官兒輕輕地拉了拉他的手,目光清清靈靈,滿是溫柔,似乎在安慰他不要傷心,什麼也沒再說。
他目送著孩子單薄的背影,漸漸遠去,感覺眼前也模糊了起來,心下忍不住想哭,卻又些好笑,他居然不如一個孩子堅強麼。
只是,這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啊!
第一次見她時,那樣小小的,就像一只小痹貓兒,蜷縮在破廟中,身邊是已經去逝的師姐。明明是極悲涼的情景,他都幾乎忍不住要落淚了,這個孩子居然也只是那樣呆呆地看著天空,不哭也不鬧。回到班中,他花費了多大的心力才逗得這個孩子有了第一個笑容啊。他想起那時的情景,居然依舊清晰如昨日,盡避淡淡的一個微笑,當時卻讓他激動得熱淚盈眶。
從抱起她小小輕輕的身子的那個瞬間開始,這個小小的孩子就已經侵入了他的心,她是他的小葉官兒啊。
盡避從來不說什麼,這個孩子卻總是安安靜靜地呆在他身邊,盡避不言不語,卻從來是最貼心的一個,只是呆在身邊就感覺到她溫柔,那純淨的大眼楮,雪一樣的清靈,會讓人心中也清明起來,再焦躁的情緒也會不由自主地平和下來。
葉官兒離班子時,沒有一個人送。
班中的幾位老人雖知道了她要離開這件事,但除了師傅青玄,沒有人知道白家是什麼時候派來的車。
所以葉官兒走時,班里沒有一個人知道。
葉官兒的行李極簡單,只收拾了幾件常穿的衣裳,剩下什麼也沒有帶走。
從小到大攢起來的所有家當都原樣兒留在了房里,桌上還有喝了一半的水杯,被子還攤在床上焐著,一如往常冬日,她的被很少疊起,以免涼了坑,睡起來不舒服。
每到了冬天,葉官兒如果沒事兒定是要窩在床上的,師兄總說,葉官兒是一只會冬眠的貓兒,一到了冬天,就會不停地睡啊!睡啊!不到開春,人是不會真正醒過來的。
看著已經沒了主人卻似乎完全沒有變化的房間,這個樣子,似乎真的只是出去玩上幾天一般,任誰也不會想到,此一去,便永遠不再是青班的人了。
師傅默默地流下了淚,九年的時間,這個孩子沒有離過他一天,而此一去,不說永生不再相見,卻也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狠心送走她,他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小葉官兒。
只是希望她能夠得到最好的人生,最平凡,卻幸福的人生。
白家在鬧鬼。
听說,鬼是個女鬼。
女鬼愛唱歌,而且唱得極好听。
女鬼從來不現身,只是在半夜輕輕地唱,歌中帶著哀怨,淒淒纏綿,似乎有著無盡的情訴,讓聞者不由跟著歌聲,黯然傷神。
表的聲音輕輕細細,似在耳邊幽幽地唱著,又似從遠方縹緲地傳來。
時而輕輕愁,時而暗暗喜,似乎一個豆蔻少女初嘗情味。
時而深深恨,時而淒淒愛,又似乎是一個痴情女子被愛煩擾。
女鬼是個痴情鬼,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女鬼的歌中有情,讓听到的人都不由得跟著鬼的歌聲心馳神往。
如果不是在三更半夜,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也許,會承認這個鬼唱得真好。
但是,也許總歸只是也許。